萧景走到案前坐下,“你来做什么?”
裴通低下头,心虚道:“殿下,我带了一个人来,想见见殿下。”
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来,萧景转头,这才注意到裴通身边小厮打扮模样的人。
他低着头,比裴通矮了一个头,显得十分娇小玲珑,肤色白腻,线条柔和,饱满的耳垂上还有着若隐若无的孔洞。
他嗅着那香味,心中了然,冷笑道:“原来是你。”
胡法境抬起了脸,不似过往的张扬跋扈,而今温顺有礼,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有了几分华林射圃时的风采。
只听她娇娇唤了一声,“殿下。”
萧景也瞬间没脾气了。
“你带她来做什么?”
裴通忐忑回道:“观音奴想跟殿下说几句话。”
萧景还未开口拒绝,胡法境便道:“殿下,一刻钟,只要一刻钟就够了。”
萧景看向裴通,裴通眼神复杂,却又带着恳求,这是家中大哥的交代,他不能违逆。
萧景收回视线,又看向胡法境,冷冷道:“好,给你一刻钟。”
胡法境松了一口气。
书斋中,萧景临窗而立,胡法境款款跪下,其性狂妄,却也懂得示弱服软。
萧景问她,“你先前使那些手段,就是为了今日吗?你该知道,我讨厌别人跟我耍心机。”
“先前我虽有错,使了些小心机,可也不过是因为倾慕殿下,想要嫁给殿下。”
“你,倾慕我?”萧景冷哼着,似是听闻了天大的笑话,“胡言乱语,孤与你素不相识,你何来倾慕一说?说出你的真实来意,别装了。”
“殿下四岁启蒙,乃家父为讲《孝经》。”胡法境自顾自说着,“殿下七岁进学,乃家父诵读《论语》。”
萧景眼神一动。
“家父凡在王府任文学七载,殿下之丰趣,惟家父领之最深。”
“殿下信佛,每年腊月十五,先后冥忌之日,都要在佛堂静跪,口诵佛经,为先后纳福。”
吴妙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郎声声诉说着。
“殿下不能碰桃花。”
“殿下喜欢喝雪山银针茶。”
“殿下夏天喜欢到清溪游玩避暑,冬天喜欢到西山普光寺观雪。”
胡法境一件一件说着,齐王自幼年到成人后的经历、喜好,桩桩件件,字字句句,好似她真的自幼陪伴他走过了每一个春夏与秋冬。
即便二人从未见过,从未相处过,可她,又无处不在。
胡法境抬头看着萧景,眼神倔强,声声动容,“家父知殿下,我又知家父,怎能说我与殿下素不相识呢?”
萧景愕然看着她,片晌无言。
"我倾慕殿下已久,使那些小心机,无非是想要让殿下注意到我,若以此惹得殿下不悦,还请殿下宽恕我不远千里,费尽心机想要嫁给殿下之过。"
胡法境深深埋下头,真诚倾诉着。
吴妙英看着地上的小女郎,她一个女人,都要为她那句句肺腑的表白动容了,何况齐王一个男人呢?
她还那么小,即便之前做过些错事,也不过是小女儿任性,想要引起喜欢的人注意罢了,所有的一切,冠以爱的借口,都显得那般顺理成章。
她想,胡氏这么爱齐王殿下,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温柔贤惠的王妃。
吴妙英这样想着,突然释然一笑,满心自由,转身离开了斋中。
*
自那日式乾殿不欢而散后,魏云卿好几天没见萧昱。
这日,杨季华从家里休沐回来。
她拿出一些从家里带来的点心给魏云卿品尝着,对她道:“我昨日在家的时候,有个自称吴妙英的女子,来家中找我,想通过我来问问皇后,能不能还让她还回宫里侍候。”
“妙英?”魏云卿一怔,“她在齐王府过的不好吗吗?怎么又想回宫了?”
“不知道呢?她只匆匆来见了我一面,就走了,想是她现在没办法进宫,才想让我求皇后召她进宫,让她有机会当面跟皇后说。”
魏云卿拿起点心吃着,若有所思。
二人闲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一群宫人嬉笑打闹着簇拥到魏云卿身边。
魏云卿结束了跟杨季华的交谈,见容贞空着手回来,就问她,“让你去华林园给我移植几株菊花,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容贞笑着挽起她的胳膊,想要拉她起身去看热闹,“皇后快去看看吧,华林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真是美极了。”
魏云卿只当容贞打趣她,摇摇头道:“胡说八道,现在还没到冬月,怎会开腊月的花。”
“是真的,奴婢不敢欺骗皇后,皇后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魏云卿将信将疑,被宫人簇拥着前往了华林园,杨季华拿起帔子给她披上。
秋日的园子萧索了几分,只有那一丛一丛的菊花开的热烈,一阵风过,魏云卿又裹了裹身上的孤古绒帔子。
宫人引她来到了华林园的听雪斋,这是天子在华林园冬日小憩的暖宅,小小一座楼阁,建在华林园南苑,如今卧于斋中,抬眼便是景山红叶,冬季雪满山峰时,亦是别有趣味。
“皇后,快看,是不是梅花开了。”
魏云卿朝着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表情先是讶异,继而微微动容,然后满怀惊喜。
她呆呆望着那一片花海,听雪斋不知何时遍植了一片梅树,只是如今并非梅树开花的日子,可这树上却纷纷开满了红艳艳的花朵。
她快步走向一棵梅树,欣喜伸手触碰着那花朵,笑意随即呆滞在脸上,然后转为几分不解。
魏云卿轻轻摸了摸那花瓣,微微蹙眉,她看着手指上染的那一层红色,这才分辨出,这一朵朵的梅花,竟然是用纸糊出来的。
她漫行在这一片纸糊的花海中,秋风吹动着这些纸花,传来沙沙的响声,不时有花被吹落,粘在魏云卿的身上。
魏云卿拿下飘到发梢的红梅,放在手心,轻轻吹走了,红色的纸梅花在空中飘开柔软的弧度,她的视线追随着花瓣落下的痕迹,落在了在树下的天子身上。
她神色一滞,呆呆看着萧昱在梅树下忙忙碌碌。
他的袍袖和裤脚都系了起来,手执锄头,没有半分天子的矜贵,就像一个民间躬身耕种的田舍儿一样,卖力开垦着脚下的土地,身上满是泥土,头上汗如雨下。
魏云卿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静静看着他。
萧昱种好一棵梅树后,又将一朵一朵的纸梅花粘到了树上。准备到另一边开挖下一个坑,种另一棵梅树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魏云卿。
她就那样静静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萧昱脚步一顿,也看向魏云卿。
他说,要为她亲手种一片梅花,因为梅花本就坚贞,是坚贞不渝的爱。
隔着重重花海,层层枝干,二人的视线平静地交汇在一起。
他直起身子,远远问她,“给你种的梅花,喜欢吗?”
第89章 梅花
恰好一阵风过, 吹起了枝上的花瓣,落叶与红花齐飞,纷纷横亘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萧昱向她走来。
魏云卿转过头, 做出还在生气的模样, 不愿搭理他。
萧昱走到她身边,又问了一遍, “喜欢吗?”
她眼皮向上翻着, 冷冷说了一句, “光秃秃的,丑死了。”
萧昱看着的确还是光秃秃的梅树枝干, 强行挽回颜面道:“不丑,不是有这么多花吗?”
“都是假的。”她脱口而出, 搓着手指上的红色。
萧昱看着她指尖的嫣红,沉默了片刻,强行解释道:“再过几个月, 就是真的了。”
染的纸花不好, 可等到腊月风雪至,就是满园真花了。
“现在种的是红梅, 你要不喜欢的话,我就挖了再给你种白梅, 还有黄梅、粉梅,你喜欢什么颜色都可以。”
“卿卿,你喜欢什么颜色?”
魏云卿眼圈红红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硬下心肠, 绝不妥协,可在他接连的温柔攻势下, 她终是控制不住了,对着他哭道:“你不能这样对我,因为你是天子,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都要去忍受、去妥协。”
萧昱看着她,她呜呜哭着,那般可怜委屈。
“你说我骗你,可大婚当晚,你就因为误解我和堂舅,不告而别,第二天,你还那样凶我。”
她一桩一件控诉着、解释着。
“我跟李允多说几句话,你就跟我摆脸色,我怎么还敢提表哥?我甚至觉得表哥说的太对了,我就是不应该在你面前提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萧昱手足无措,仿若真是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不是魏云卿欺骗了他。而是他强烈的占有欲,吓坏了魏云卿。
“抱歉,我对你太苛刻了。”
他怔怔伸出手,想把她抱到怀里安抚,可魏云卿看到他那满手的泥污后,立刻嫌弃地后退了几步,躲开了。
她伸手指着他,语气决绝,“萧昭明,我发誓,你再敢对我说一次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连名带姓。
萧昱一时懵了,她明明是那般无礼放肆,他却反倒笑了,还未等魏云卿再说下去,他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搂到了怀里,把她的脸按在了胸口。
魏云卿挣扎着,鼻腔混满了天子身上檀香木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她无比抗拒,“脏死了,你放开我。”
萧昱反倒又故意抱紧了几分,笑道:“不放,一起脏。”
风吹动着枝上的梅花,在一片沙沙声中,帝后静静相拥着。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她嘟囔着。
这时,天空突然开始飘落一片又一片的梅花,随风扬起,铺天盖地,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
这一夜,萧昱终于再度得偿所愿,被允许留宿了显阳殿,二人躺在床上。
魏云卿趴在他的胸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去调查我和表哥,你就那么不信任我?”
“不是,有别的缘故。”萧昱玩着她垂在自己胸口的头发,问道:“还记得那一夜送你男装的事情吗?”
魏云卿一怔,点了点头,那一夜闹得很不愉快,她不想再提了。
萧昱解释着,“我本想给你个惊喜,才跟广平王讨了主意,他让我以为你小时候喜欢扮男郎,是因为喜欢做男孩子,因李允也曾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经常扮男郎,我就信了广平王的话,给你送了那礼物。”
魏云卿蹙眉,不解道:“可表哥明明很清楚我最讨厌穿男装,就算不直接告诉陛下,也不该这样误导陛下啊。”
萧昱耸耸肩,冷笑道:“所以,那一夜你突然翻脸,我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细想之后,才悄悄派人去调查是不是广平王那边消息有差,果不其然,你们很熟悉,他了解你,那件事,是故意误导我。”
萧昱沉着脸,他们还是太缺乏沟通了,才会被萧澄摆了一道。
“好奇怪,表哥为什么要这样?”魏云卿百思不得其解,感叹着,“我至今都觉得入宫前他对我说那些话,是真心为了我着想。”
萧昱嗤笑,点了一下她的头,“傻瓜,他喜欢你啊!”
魏云卿一懵,摇摇头道:“怎么可能?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他跟我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陛下和我的感情考虑,如果喜欢我,不该是千方百计阻止我进宫吗?”
“你那时都是准皇后了,他还能造反,抢走你不成?”萧昱刮刮她的鼻子,提醒道:“可他提醒你那些话,在我们缺乏沟通的情况下,却足够离间你我关系了。”
魏云卿还是不懂,“我还是想不通表哥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就算她做不成皇后,就算她成了被天子厌恶的弃妇,萧澄也得不到她啊。
“男人强烈的嫉妒心作祟,便是宁毁之,不与之。”萧昱抚着她的脸,正色道:“他图的不是好处,他是自己得不到你,宁愿毁了你,也不愿意让你我顺顺利利在一起。”
魏云卿身上一阵寒栗。
萧昱拥着她的肩,把她抱在怀里,道:“我以前真是低估他了,被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蒙蔽了,这样的人,不能留他在内朝,早晚要把他撵出建安。”
“可明面上,他没有过错。”魏云卿面有难色,“他是宗室亲王,你不能无缘无故驱逐他离京,若是把他暗搓搓使的这些心机抖搂出去,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以后,我们不信他的话就是了。”
“可是,我有危机感呢。”萧昱看着她,捏了捏她的小脸,“我的卿卿,怎么会这么可爱,有这么多人喜欢呢。”
魏云卿也捏了捏他的脸,一本正经地问他,“说,你是不是最喜欢我的?”
“是,我最喜欢卿卿了。”萧昱笑着,向她贴了上去,“比所有人都要喜欢你。”
魏云卿笑着躲开,和他在床上打闹着,又让他说了一夜爱她……
*
帝后和好后,宫人都松了口气。
这日,魏云卿想起那天杨季华的话,就派人召吴妙英入宫了一趟,当面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吴妙英跪在皇后跟前,回道:“齐王殿下马上该大婚了,奴婢实在不宜再留在王府侍候,只是如今齐州战事将起,奴婢不敢烦扰公主,故来请求皇后,允许奴婢继续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