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妙英闻言, 神情一滞, 手上的筷子吧嗒落地。
原来早在那时候,齐王就跟帝后说过要定下裴氏为王妃, 来偷龙转凤了,她的脑中顿时嗡嗡一片。
魏云卿目光投向她。
胡法境嘴角微扬, 客气笑道:“女史怎么魂不守舍的?”
吴妙英慌忙回神,福身道:“奴婢失仪,皇后恕罪。”
杨季华把筷子捡起来, 吩咐宫人换了新的来, 开脱道:“昨夜妙英帮我整理文书,熬的晚了些, 今日有些精力不济,才一时失仪。”
魏云卿点头,“那先下去吧,换其他人来侍候。”
吴妙英领命告退,胡法境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刚刚的女史,女郎应该知道,齐王自幼被她照拂,是有一些感情,却也不值一提,以后女郎成了王妃,齐王自是会礼敬女郎。”
胡法境笑道:“臣女不是善妒之人,并不介意齐王殿下纳妾,那女史容貌美艳,我见犹怜,何况殿下?”
“怎么会有女子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跟其他女子恩爱呢?”魏云卿难以置信,蹙眉道:“女郎不妒,便是不够爱。”
“不,我深深爱慕齐王。”胡法境反驳道:“就是因为爱,才想把所有他喜欢的,都捧到他面前,博他的欢心,即便他爱的不是我,也要费尽心机嫁给他,留在他身边。”
魏云卿微微动容,不想那般张扬跋扈的女子,却也爱的这样卑微。
“女郎这又是何苦?你该找个爱你的,或许更幸福。”
胡法境摇摇头,浅笑道:“世家联姻,谈爱不爱什么的太过虚伪,皇后当初也对陛下一无所知,难道是因为爱才要嫁给陛下吗?”
魏云卿哑口无言。
“夫妻做久了,情分自然就有了,殿下既然答应娶我,那就是决定要跟我好好做夫妻了,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等我成了王妃,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了解,殿下早晚会爱上我。”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魏云卿都要相信她对齐王是真爱了,对着这样一个漂亮活泼,又志趣相投的小女郎,齐王当真不会动摇吗?
胡法境自信道:“从家父口中得知,殿下是很重感情的一个人,我庆幸他不是个无情的人,我只需真诚以待,他早晚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家父——
魏云卿眼神一动,胡轸如今正随霍肃出征岛夷,是驸马手下得力大将,是他们需要拉拢合作的对象。
魏云卿恢复了理智,刚刚的动容一扫而空,她摇摇头,告诉胡法境,“女郎真正应该庆幸的是,齐王,是个好人。”
*
齐州的战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这一战,魏国上下臣民都期盼的太久了。
过往,每次岛夷犯境,朝廷都是以最强硬的姿态谴责,又轻飘飘带过。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百姓盼着他打,可他就是不打,百姓的期望一次又一次落空,都把朝廷对岛夷的警告当笑话看了。
这一次,也毫无例外的,百姓根本不信朝廷会开战,只当那些奔赴边境的将士,和过往一般不过是向对面比划武器,演兵讲武,吓唬岛夷罢了。
可当官军开始转移平民,全境戒严的时候,百姓们才意识到这次情况不太一样。
等到霍肃亲自率兵打响第一阵的时候,百姓们才如梦初醒,确信这一次是真的开战了。
就这样毫无预警的,说战就战了。
辽东一带的百姓热泪盈眶,这一战,他们期盼的太久了。
几十年了,当年辽东四郡失守,他们有不少亲人都滞留在辽东四郡,因辽东四郡被岛夷侵占,而无法团圆。
这些年,岛夷又频频骚扰边境,抢掠魏国人口资粮,百姓不堪其扰,可朝廷对岛夷的政策,却始终都是怀柔。
而今开战,收复故土,辽东一带的百姓热情高涨,纷纷自愿加入战局,在后方出力,为官军运送物资,慰劳将士。
与此同时,朝廷各处也达成一致,臣民上下一心,朝堂各方也在协调着,粮草器械都源源不断运往齐州,给霍肃以最大的支持。
朝廷世家斗归斗,可他们也都清楚收复辽东四郡,国家一统这样的丰功伟业,是要被载入史册,万古流传的。
虽然此功最终会被归为天子为政之功,可本朝参与此战的文武公卿,都要因这场战事名留青史,百官都想博这个功名。
萧昱从来不担心一个小小的岛夷会打不赢,他只担心世家内耗,留敌自重,不给这机会打。
这场战事,有人担忧失败,亦有人担忧获胜。
赢了这一战,霍肃再加军功,齐州的军权他们就算拿稳了,便有了和薛太尉的秦州军分庭抗礼的资本。
天子的集权之路,又进了一大步。
萧昱,比任何人都期盼战事的胜利。
*
转眼月余就过去了……
入了冬之后,天气日渐寒冷,今日竟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不多时,雪便越来越大。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魏云卿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欣喜地接着廊下的雪花。
宫中各处的贺笺,也如这雪花一般纷纷而至。
杨季华一张一张给她诵读着贺笺,魏云卿执笔,亲自回复着。
忽又想到了什么,取出一张干净的红笺,写了“快雪时至,佳想君安”八个字后,交给一个宫人送去式乾殿。
与此同时的式乾殿——
东斋,齐州的捷报也随着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了。
霍肃大败岛夷,收复乐浪、玄菟二郡,现已带兵乘胜追击,直取带方郡,岛夷王李建已经放弃集安,迁都平壤城。
殿外的雪花静静落着,殿内,殷恒朗朗奏读着齐州的战报,语气难掩兴奋,铿锵有力的语调,回荡在式乾殿之中。
萧昱静静听着,纵然心中已然掀起狂风骤雨,表面依然维持着风平浪静的神色。
听完后,只是微一点头,便继续批复奏折,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只是执笔的手,却隐隐在因兴奋而颤抖。
“陛下,你给点反应啊!”殷恒提醒道,这样天大的捷报,天子反应也太平静了,显得他的兴奋,尤其聒噪。
“嗯,朕心甚慰,驸马不负所托。”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
殷恒脸一垮,顿时觉得天子也太无趣了。
殿中地龙烧的暖和,殷恒觉得有点热,走到窗前打开了一些窗户透气,风和着碎雪吹入,他被冷风吹的微微眯眼,呼了口气道:“下雪了啊!”
萧昱顿笔,抬头看向窗外,心中微动,感叹道:“瑞雪好年景。”
这时,梁时也带着显阳殿的贺笺来了,满面红光的送给天子。
“陛下,中宫来笺,为初雪贺。”
萧昱微微讶异,连忙让梁时呈上。
看着笺上“快雪时至,佳想君安”八字俊秀古雅的行书时,萧昱低眉浅笑。
齐州战报大捷,又得皇后佳文,双喜同至,萧昱满面春风,神采飞扬,刚刚听到捷报还能保持平静的面容,在看到皇后贺笺后,终于忍不住漾开了笑容。
殷恒看着这一幕,啧啧打趣道:“这齐州大捷,竟不如皇后一笺,臣费心劳神诵读捷报,不见陛下展颜,皇后小小一笺,竟得开天颜?”
萧昱横了他一眼,不搭理他,提笔回笺,写下了“瑞雪送捷,念卿安善”八字回笺,命梁时送去显阳殿。
看着梁时身影远去,殷恒调侃道:“陛下和皇后可真有意思,明明就一前一后两处宫苑,隔得又不远,当面就能诉情,竟然还要写信互问。”
“你懂什么。”萧昱不以为意地笑着,“这是夫妻之趣。”
殷恒撇撇嘴,继续回禀道:“还有一件事,陛下,这事儿,可能还会跟皇后有关。”
“嗯?”萧昱抬眉,不解地看着殷恒,“何事?”
殷恒回道:“是我听说的,听说驸马收复玄菟郡后,带来了一些宋逸父亲宋修的消息。”
萧昱眼神一动,宋逸的父亲,当年辽东战役时,不是已经下落不明,失踪十几年了吗?
“听说他父亲当年是战死在了辽东,尸骨被岛夷扣留,葬在了玄菟郡。因朝廷一直没有收复辽东四郡的缘故,才无法回归故土。驸马攻打玄菟郡时,郡守来降,跟驸马说了一些宋逸父亲的消息,驸马已经派人将宋修的棺椁给运回建安改葬了……”
*
霍冲送宋修棺椁来建安那一日,宋逸和刘夫人早早就在城外等候了,宋太师抱恙未至,是由宋瑾带着一众宋氏子弟前来相迎。
据说宋修的墓穴被找到后,是齐州世子夫妇,亲赴玄菟郡,主持开穴,移出地下棺椁。
之后,霍肃派弟弟霍冲亲自护送宋修棺椁前往建安传信。
宋逸母子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影,紧张忐忑,十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建安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出城,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看宋逸怎么迎接自己那通敌投降,客死夷土十余年的父亲。
连带着建安城的百姓也纷纷出城来看好戏,城外一时拥挤的水泄不通。
宋修的棺椁被一辆牛车拉着,红漆已经有些斑驳了,看的出是在地下埋葬多年后,又被挖出来的。
霍冲骑着高头大马,与一队士兵亲自护送,到了城门前,霍冲下马,对宋逸和刘夫人深深做了一揖。
刘夫人含泪看着丈夫的棺椁,心如刀绞,向霍冲颔首回礼。
宋逸面无表情,平静看着父亲的棺椁,十五年杳无音信,如今换来的却是一副冰冷的棺椁。
父亲当年到底有没有投降?有没有通敌叛国?
这一个个的疑问,压的宋逸迈不开脚步,扎的宋逸心在滴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却没有勇气迈开一步。
刘夫人流着泪,连连催促宋逸去接父亲回家,宋逸都一动不动。
宋瑾心中五味杂陈,看着宋逸,眼神复杂。
霍冲作揖后,正色对宋逸道:“大哥让我护送令尊棺椁来建安时,特意嘱托我了几句话,要我转告宋郎和夫人。”
宋逸不语,刘夫人催促问是何话?
霍冲看着宋逸,一字一句,以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世家子弟和百姓都能听到的声音,扬声道——
“大哥说,当年令尊在襄平与夷贼大战,夷贼猛攻襄平逼迫令尊投降,令尊宁死不降,战至全军覆没,后被玄菟太守庞融出卖,于襄平遇害,庞融献玄菟郡投降夷贼,今玄菟收复,庞融已被问罪斩杀。”
“叛国的是庞融,不是令尊。”
宋逸眼眶猩红,神情微动,听着霍冲一字一句说完。
“令尊,没有投降,没有通敌叛国。”
刘夫人早已泣不成声,瘫倒在地,捶胸哭道:“世弘,你听到了吗,十五年了,终于还你一个清白,你若九泉有知,也该瞑目了。”
宋瑾扶着伤心欲绝的刘夫人,不住安抚,又转头看着一步一步,走向宋修棺椁的宋逸,眼神悲悯。
当年宋修在襄平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宋氏与齐州世家牵连太深,一直反对跟岛夷开战,故而也无力去寻宋修下落。
便有政敌借此传谣宋修通敌叛国,来打击宋氏。虽然小小流言撼动不了宋氏,可对当时还年幼的宋逸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宋修遗骨失踪,下落不明,宋氏无法证其清白,故而一直对宋修的事迹讳莫如深,对宋逸更是雪藏不用。
宋逸,被耽误的太久了。
道路两旁本是来看好戏的世家子弟,听到霍冲的话后,纷纷羞愧低头,百姓深感其哀,不断叹气,亦有人悄悄抹泪。
宋逸一步一步走到父亲身旁,抚上那漆木斑驳的棺椁,指甲深深剜在棺木之上,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棺木,声声泣血。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第93章 冬祭
夜里, 萧昱踩着碎雪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正对镜梳着头发,她已经听说了齐州的捷报,喜上眉梢,听到萧昱来了, 更是笑逐颜开, 连忙起身,跳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珠帘在她身后轻撞着, 漾起一片波浪般起伏的弧度。
“我听说了齐州的战报, 我们赢了!”
萧昱被激动的小皇后, 扑的往后踉跄了两步,他搂住她的腰, 吸了一口她身上如雪般清冽的香味后,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在地上转了两圈。
魏云卿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满心欢喜, 喜欢他这样把自己抱起来。
萧昱亦是喜色难掩, 在她面前,自是无需矫情镇物, 他激动地抱着她,像孩子一样, 在地上转着圈,肆无忌惮的表现着自己的喜悦。
魏云卿的腿在空中划开一道圆美的弧度,她感觉自己好像在飞, 整个人轻飘飘的, 像在云端上,然后稳稳落地。
当脚尖接触到地面后, 魏云卿微微不满,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嘟着嘴道:“你怎么把我放下来了?是我又吃胖了,太沉了吗?”
她还顺势在地上蹦了两下,石板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似乎真的太沉了,魏云卿皱起眉毛。
萧昱不由好笑,又捏了捏她的两边脸颊,“卿卿,你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你一点儿都不胖。”
“那你怎么不抱我了,快把我抱起来。”她对他伸着手。
萧昱看着她蹦蹦跳跳、撒娇求抱的模样,心底整个就软化了,只好又满足她的心愿,抱住了她的腿弯,再度把她高高竖抱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户,风雪随着天子慢慢直起的腰背一同吹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