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昔在野【完结】
时间:2023-07-19 14:43:39

  细雪簌簌,转瞬就在池塘上笼上一层洁白雪色,廊上灯笼清冷的火光,照开了雪落的痕迹。
  魏云卿看着落雪,突然道:“其实,天子不喜欢我。”
  宋逸一怔,反问道:“你又没有见过天子,怎会知道天子的想法?”
  “我知道的,先前纳征的时候,他就已经对我很不满了。”魏云卿垂眸,手指攥紧了包裹,有碎雪飞到了她的眼睫,很快融化成水气,“如今又出了这样的流言,宫里定是已经厌恶透了我。”
  宋逸默然,纳征之事,他听说了。
  依旧制,聘后用黄金二百斤,马十二匹。
  可礼部侍郎为了奉承宋太师,竟擅自将魏云卿的皇后聘金奏了四百斤,足足比前朝多了一倍,引起轩然大波。
  据说天子见了礼单后,神色虽无异,却把奏折扔到案上,嘴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多了。”
  礼部又奏,“天子威加海内,非壮丽不能显其威,天子大婚,排场自然也不能逊于前朝。”
  萧昱冷笑,如此排场,究竟是为皇后立威?还是为天子立威?
  冷冷反驳道:“朕虽年轻,可窃以为天子威加海内,靠的并非是表面的风光与排场。”
  让礼部退下,再议。
  后来,礼部侍郎的自作主张,被宋太师狠狠训斥一顿,魏云卿还没入宫,就如此张扬,这不是上赶着给她造把柄,让朝臣弹劾吗?
  最终定下,聘后之礼,一如旧典。
  可也因此事,导致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变差,以至于无牙的谣言一出,天子震怒,还欲悔婚。
  “客儿。”宋逸突然唤了她的小字,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没有情绪,“你想做皇后吗?”
  魏云卿看了他一眼,风将雪吹到她的身上,落了一层白华,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早晚要嫁人的,嫁皇帝还是嫁士族,又有什么两样呢?”
  宋逸站在廊下看着她,突然转身面向廊外的池塘,暮色苍茫,雪色清辉,他伸手,接住了簌簌落雪。
  “池浅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野外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魏云卿看着他的背影,廊外小池塘,假山石缝中抽出的几枝梅花,在青年面前迎霜绽放,已被簌簌风雪压了满身。
  云困浅池,颓然不流。
  宋逸最终没有收下她的回礼,嘱咐她——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客儿,你会得到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
第12章 宫宴对
  屋内,炭火静静燃烧,时而发出噼啪哔拨的碎裂声。
  宋朝来端起炉上的水壶,冲泡了新茶,家逢丧事,不得饮酒,除夕之夜,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魏太妃端起茶碗,浅饮,问她,“入宫之事,客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她的想法不重要。”宋朝来平静道。
  魏太妃眼神复杂,“可这到底是客儿的终身大事,你都不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吗?”
  “她说了,都凭我做主。”宋朝来平静道:“做皇后,还会委屈她不成?多少人想做,还做不成呢。”
  魏太妃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宋朝来自己的女儿,她也不好说什么。
  “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宋朝来又给她添上热茶。
  魏太妃一怔,纠结了半晌,才叹道:“妹妹,我说此话,心疼的是你啊!”
  宋朝来眼神一动,略茫然地看着魏太妃。
  魏太妃看着宋朝来,眼前的女子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尚处盛时年华,此时后悔,改嫁不迟。
  魏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眼梢红了一片,“当初弟弟去世后,宋太师欲将你改嫁,曾派人来问过我的意思,我跟太师说,令爱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只是感念死去的弟弟,仿若他还在眼前一般。”
  宋朝来一懵,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决,竟然真守了一辈子。”魏太妃抹着泪,哽咽道:“我是嫁到了天家,这辈子注定不得自由,可你又无需被这些规矩拘着,何苦守着?”
  同是寡妇,魏太妃自是知道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她好歹有个儿子依靠,可宋朝来只有一个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儿,她有什么仰仗?
  宋朝来不答,眼泪倔强的在眼圈打转儿。
  “你有没有想过,客儿做了皇后,你就再也没有后路了,你就真的要被困在魏氏一辈子了。”
  魏云卿一旦入宫,她作为皇后之母,便彻底不能离开魏氏了。
  “你可曾后悔?”
  你可曾后悔——
  宋朝来心中一动。
  初见魏绍,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冬日,年纪轻轻的他,早已名满建安城,得到宋太师赏识,被辟为公府掾。
  魏绍初来公府那一日,细雪初停,地上有薄薄的积雪。
  尚是少女的宋朝来打窗格远远看到他身披鹤氅,慢行于积雪之上。
  在茫茫白雪映衬下,恍若神仙中人。
  她当时就动心了,悄悄告诉母亲,我要嫁给他。
  广平宋氏的嫡长女与巨鹿魏氏的博陵侯,听起来是门当户对,令人艳羡的天作之合,可这婚事却遭到了宋太师夫妇的强烈反对。
  并非魏绍不够出众,反之,他太过出众。
  宋太师欣赏他,唯一的遗憾在于,巨鹿魏氏虽家世显赫,可魏绍却是独子,且父亲早逝,没有近宗的叔伯兄弟,门户孤弱。
  士族门阀政治是靠联姻维系各大家族的利益与稳定,广平宋氏正当权,宋太师更希望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人丁兴旺的士族。
  王夫人反对的理由更简单,魏绍虽才高当世,可观其形貌,居然有羸形,绝非长寿之象。
  人不可以无年,才再高,活不长,也不能出人头地。
  可春心初萌的宋朝来哪儿听得了这些,她认定了魏绍,哭着、闹着,甚至不惜以绝食抗议,逼迫父母,非魏绍不嫁!
  宋太师夫妇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婚事。
  抱着宋朝来兴许能给魏绍生几个儿子,重振魏氏的侥幸,把她许配给了魏绍。
  刚成婚的时候,他们的确甜蜜恩爱的生活了几年,可很快的,母亲的担忧渐渐成真。
  生下女儿后不久,婆母离世,魏绍居丧过哀,身体日渐转差,即便终日调畅,亦不见好转。
  生命的最后几年,在夫妻之事上已经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更遑论让她再有孕。
  二十七岁时,就撒手人寰了。
  她真的如母亲预言的那般,成了寡妇。
  夫妻几年的美好灿烂,终将用余生的孤寂为代价。母亲也曾问她——
  你可曾后悔?
  她不答。
  病弱的魏绍无法在身体上满足她,她也曾空虚,也曾寂寞,也曾失落。
  可就在父母心疼她年轻守寡,想安排她改嫁的时候,她瞬间崩溃。
  年幼的小云卿,穿着男童的衣服,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呜呜哭泣,求她不要走。
  那时的魏云卿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喜欢把她扮作男孩子,只知道自己扮成男孩子的时候,母亲都会很高兴。
  她只是想用自以为母亲喜欢的模样,去讨母亲的欢心,去挽留她不要离开自己。
  宋朝来抱着魏云卿,无声哭泣,她改嫁了,女儿怎么办?她都没有父亲了,难道还要失去母亲吗?
  她看着酷似丈夫的女儿,就好像魏绍还在她的身边一样。
  已得天上月,何须涧底石?
  魏绍的一切在她的心中萦绕不绝,占据了她身心的每一寸。
  再也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他。
  “我不后悔。”宋朝来语气平淡,眼神坚决,“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我没有儿子,生生断了魏氏这长房的香火。”
  魏太妃怔怔看着她。
  “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不允许巨鹿魏氏就这样没落在我的手中,我会替魏绍守住魏氏的一切,我会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
  与此同时的建安宫。
  皇室年关事务繁琐,正月初一天子还要出宫祭太庙,除夕宴结束后,便有部分宗室先行告退离宫。
  萧昱却专程留下了广平王萧澄,命人摆上围棋,兴致昂扬的要与萧澄对弈。
  萧澄是魏国有名的弈棋好手,棋力独步建安。
  而且,他还是准皇后魏云卿的表兄。
  棋盘摆定,萧昱执黑,萧澄执白,齐王于一旁观局。
  萧昱棋力上差萧澄三子左右,过往对弈,开局时萧澄都会让子,可这次萧昱却不想让他让子,想和他对等来下棋。
  黑棋先手,可黑棋落子后,白子却迟迟不动。
  萧澄摇摇头,拒绝道:“恐怕不能这样下。”
  他棋力高于萧昱,不让子的话,萧昱必输无疑,下一局稳赢不输的棋局,便也没有弈棋争锋的乐趣了。
  萧昱微微一笑,不再坚持,欣然接受了让子。
  弈棋之际,萧澄一直颇为忐忑,心知天子留自己对弈之意不在棋,便挑起话题,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着,“怎么不见平原长公主呢?”
  萧昱手指摩挲着棋子,思索着棋局,心不在焉道:“公主有事,今夜不来了。”
  萧澄见天子无意谈论平原长公主,便试探着将话题引到魏云卿身上。
  “臣听闻建安城流言四起,陛下对准皇后似有不满之意?”
  萧昱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落下一子道:“是有这样的情绪,准皇后还是王叔的表妹,未审王叔如何看待此事?”
  萧澄恭谨应答道:“臣不敢妄议准皇后,相信陛下自有圣断。”
  “朕对准皇后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能做什么圣断?”
  “魏绍一代名士,神仙中人,宋夫人又是宋太师的女儿,其父母都是这般品貌,女儿又怎么会差呢?”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萧澄,若有所思道:“王叔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也不曾见过准皇后?”
  萧澄淡定摇头,面不改色道:“小时候是见过,可长大后,舅母重礼,家教严苛,顾忌男女大防,一贯不许准皇后见外男,故臣虽与准皇后是表亲,亦未见过其真容。”
  “是吗?”萧昱手执棋子轻叩棋盘,道:“不知太妃,如何看待准皇后无牙之事?”
  萧澄继续含糊其辞道:“男女有别,母亲从不在臣面前谈论准皇后,故臣亦不知母亲看法。不过宋太师择定的人物,定然是完美无缺的。”
  “不过是宋太师一面之辞罢了,又没有人见过准皇后,他说准皇后完整无缺,谁还敢说不吗?不过是想哄骗朕乖乖迎娶魏氏罢了。”
  萧澄正色道:“宋太师固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欺君。若是送个有问题的女子做皇后,朝臣也会参他个欺君之罪,宋太师不会这么傻。”
  萧昱意味深长一笑,没有应答,落下最后一子,“王叔,承让了。”
  萧澄回神,哑然笑道:“陛下棋力见长。”
  萧景也笑着道:“以前王叔让子后,陛下也不过跟王叔打个平手,如今竟能险胜一子了。”
  “若非王叔开局让三子,对弈时又分了心,朕是赢不了的。”
  “陛下谦虚了。”萧澄颔首。
  今夜的对弈,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萧昱明显情绪大好,分别赏赐了众人,还特别多赏赐了萧澄一棵珊瑚树。
  夜深后,诸王告退离宫。
  式乾殿再度恢复宁静。
  萧昱独自来到殿外,夜风肃寒,吹动袍角,长身玉立,落落穆穆。
  仰见苍穹,雪落无声。
  他伸手接着细碎的雪花,静静看着恢弘壮丽的宫城,渐渐被雪色铺满。
  *
  夜色渐深,雪势不减。
  锦衣华服的少年,踩着地上的薄雪,匆匆往宫门外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一片嘎吱嘎吱声。
  萧澄登上马车,脚步匆匆,面色凝重。
  碎雪落在他的发梢,转瞬即融。
  车夫驱着马,奔行在建安宫无垠的夜色中,宫城在他们身后,渐渐成为一片灰色的剪影。
  车夫扬声问道:“殿下,回王府吗?”
  “不。”萧澄摇摇头,打起车帘,看着苍茫雪夜,吩咐道:“到博陵侯府,接太妃回家。”
第13章 夜访客
  太师府。
  烛影幽暗,气氛冷肃。
  “请太师成全。”
  声音的主人,一身宫廷内监装扮,烛影摇曳,暗影浮动,半数窈窕身姿隐匿于书斋昏暗的烛光中,宛如夜游的牡丹。
  室内二人无声静默,落针可闻,窗外风雪纷纷而落,肃然有声。
  宋太师神情凝重,看着女子,默不作声。
  一个时辰前——
  宫中赐膳至太师府,传膳内监音色娇媚,宋太师疑惑之际,见其容颜,脸色一变。
  竟是平原长公主!
  宋太师不动声色谢恩后,随即遣散众人,单独引公主至书斋密谈。
  萧玉姒开门见山,希望宋太师以驸马霍肃为齐州牧,将齐州兵权交予驸马之手。
  秦州与并州相连,薛太尉都督秦、并二州诸军事。
  霍肃如今虽是并州牧,却只不过负责并州几个郡的军事,并州军权实际还是在薛太尉之手。
  可齐州历来都是宋氏的地盘,薛太尉根本没有染指的机会。
  只要宋太师点头,让霍肃出任齐州牧,齐州军政将尽归霍肃之手,他将是真正掌兵一方的重镇方伯。
  宋太师录尚书事,其子宋瑾为中书侍郎,宋氏父子不点头,皇帝政令根本出不了建安宫,想要让霍肃掌齐州,她必须先过宋太师这一关。
  宋太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觊觎齐州,在建安掀起无牙谣言的正是皇室,是皇室自己在贼喊捉贼!
  可萧玉姒却说:“准皇后的流言,并非我所捏造,我只是顺手利用,推波助澜了几分,如今向太师坦白,也是希望太师可以看到我的诚意,我意在齐州,并无意破坏帝后大婚,皇后位,只会属于魏氏。”
  宋太师面色一沉,如今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想要魏云卿做皇后,就必须把齐州交给霍驸马,否则,天子不会点头。
  “若是其他世家据有齐州,难保他们不会与薛太尉联手背弃太师,届时,危险的是太师您。”
  萧玉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驸马出镇齐州就不一样了,驸马家世卑微,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完全就是依附皇权。魏氏成了皇后,我们与太师就是完全绑在一条船上,利益与共,绝无背弃太师的可能。”
  宋太师沉默,他心里很清楚,宋开府一死,家族没有兵权依仗,很容易被围攻。
  此番流言,便是警示。
  宋氏必须另觅盟友,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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