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太师成全。”
萧玉姒抬手至额,福身下拜,姿态放的很低,以示诚意。
眼前这一位,是两朝帝师,名位隆重,天子都要降礼,她一拜又何妨?
宋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相拜的小公主,陷入沉思。
公主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驸马有战功,有声望,无家世,无根基,他只能依附皇室。
霍肃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把齐州交给霍肃,朝臣世家纵是不乐意,可他们有谁能比上霍肃的战功?有何反对资本?
皇室,是很好的合作对象。霍肃,也的确是齐州牧的上佳人选。
但是,想让他把齐州拱手相送,也没这么简单。
宋太师伸手,虚扶了萧玉姒一把,对她道:“齐州,可以交给驸马。”
萧玉姒直起身,心中一喜。
宋太师话锋一转,“可必须是在陛下迎娶魏氏,帝后大婚之后,尚书台才会通过以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只有将宋氏与皇室的利益完全绑在一起,宋太师才能放心,公主不会背刺他。
毕竟,这小公主的手段,十年前他就见识过了。
萧玉姒当即应允。
“这是应该的,大婚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宋太师看着萧玉姒的目光中,透着赞许,感叹道:“公主再度让老夫刮目相看。”
“是太师教导有方。”
“公主请回吧,齐州,是你的了。”
萧玉姒大喜,长舒了一口气。
宋太师又提醒道:“不过,这污蔑我外孙女的谣言,公主是否也该为我们澄清?”
“应该的。”萧玉姒歉然一笑,信誓旦旦道:“我会尽我所能为皇后造势,皇室会以最高的礼仪,将皇后迎娶入宫。”
“你要如何为未来的一国之母造势?”
萧玉姒一怔,不解道:“太师的意思是?”
宋太师沉思了片刻,至书桌前研墨、落笔,片刻后,便写得一纸笺交给了公主,“用这个。”
萧玉姒打开纸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
博陵侯府。
萧澄从马车上走下,看门的僮仆即刻惊讶来迎,边簇拥着萧澄往府里去,边派人入内报信儿。
“殿下怎么来了?”
萧澄边走边道:“太妃还在府上吗?”
“在的在的,太妃和夫人今日兴致好,约定着要守岁到天明呢。”
萧澄点头,继续快步前行着,“我先去跟舅母请安。”
屋内,宋朝来还在与魏太妃闲聊,只是夜已深,二人明显都有些精力不济了,见萧澄过来,宋朝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萧澄敛襟于堂下深深俯身,恭敬向宋朝来作揖拜年。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本不必对宋朝来行如此大礼。
只是亲戚私下拜见时,都不讲究什么身份地位,一贯都是行家人之礼,他作为晚辈,理当向宋朝来请安。
何况,他的确是畏惧宋朝来,每次见这位舅母,都是惶恐忐忑,端不起什么宗室亲王的架子。
而这份畏惧的起因,竟是因为幼年的魏云卿实在太过可爱。
小时候,魏太妃带他来拜访舅舅一家,仆妇们带他和魏云卿在院子里玩,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满心欢喜。
他们一起喂着羊,萧澄为了哄妹妹开心,主动提出要带她骑羊。
魏云卿没有骑过羊,很是好奇,萧澄抱着她爬上了羊背。
小姑娘短胳膊短腿儿的,在羊上坐不稳,可偏又不肯安分,弹着腿去踢羊肚子,小羊纵是温顺,也被吓得撒蹄子狂奔起来,仆妇们大惊失色,纷纷去拦。
他一路追着受惊的羊,在小姑娘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张臂一接,将人抱到了怀里,二人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小云卿吓得哇哇大哭,闻讯而来的宋朝来,一把推开萧澄,抱起小姑娘不停哄着安抚。
众人都围在魏云卿身边哄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孤零零推开的萧澄。
萧澄吓得脸色大变,丝毫没有察觉磕在石头上的手臂已经青紫了一片,只觉得自己闯祸了,舅母推开他时的那种厌恶,深深刺痛了他年幼的心。
此事之后,萧澄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月,半月不敢见人,尤其不敢见宋朝来。
往后很多年,在他成为地位尊贵的广平王,成为独步建安的第一弈棋好手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宋朝来那一日眼神中的厌恶、嫌弃。
宋朝来如同一道阴影,永远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面对她们母女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无尽的谦退,自卑……
“不必多礼了。”宋朝来淡淡道:“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个红封什么的。”
萧澄颔首,礼貌落座,双腿并拢,坐立不安。
魏太妃问他,“你今夜在宫里,都有问到什么?”
萧澄回道:“陛下并未与我提起妹妹,我有意提起,陛下也似乎很不耐烦,不愿多谈,我们只是对弈了几局,夜深后便告退了。”
宋朝来眉峰微蹙,和魏太妃对视了一眼,看来天子真的是厌恶魏云卿到提都不想提了。
“这可怎么办呢?”
魏太妃拍拍宋朝来的手背安抚。
萧澄观察着宋朝来的脸色,继续道:“我提起妹妹的时候,陛下情绪很是不悦,看起来似是对妹妹非常不满,妹妹就算入宫,恐怕也得不到陛下的礼遇。舅妈一贯对妹妹爱如珍宝,视若明珠,又何必非要让妹妹入宫,跳这火坑呢?”
“你闭嘴!”
萧澄吓得身子一抖,闭口不言。
“小小竖子,你懂什么?我的女儿要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只有天子才配得上她!”
宋朝来明显受到刺激,厉声训斥着。
“别以为这小小流言就能坏了我女儿的婚事,我的女儿必须做皇后,皇后!她只能嫁给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
宋朝来言语癫狂,声嘶力竭,再度刺痛了萧澄。
魏太妃吓了一跳,边安抚着宋朝来,边斥责萧澄,“除夕夜喜庆的日子,你何苦说这些话惹你舅妈不悦,还不退下!”
“是。”萧澄垂首,黯然退下。
走到门外,萧澄顿步,回头看向室内,刚刚歇斯底里的妇人已掩面呜呜哭了起来,魏太妃不停安抚叹息。
萧澄冷笑,抬步向院。
*
“一,二,三,四……”
梅园中,魏云卿围着一株梅花树,嘴上不知在数些什么。
萧澄闲步漫游至梅园,听说府上最近翻修了园子,他刚好趁着来拜访看看。
才到院中,就意外见到少女翩然独艳的身影。
簌簌风雪中,梅花迎雪而绽,风姿傲人。
红衣如火的少女站在梅树间,雪,纷纷落在她那瀑布般散落的黑色长发和扑闪迷离的睫毛之上,顾盼流波,勾魂摄魄。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就足以柔情满怀,欢喜踊跃。
他无措又忐忑,羞怯的脚步向她走近,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生怕惊动那梅影间的精灵。
“妹妹。”
闻声,少女脚步一顿,茫然转头。
白玉一般的脸上,眸子灿若星辰,她看着不远处那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展颜一笑。
“哥哥。”
第14章 家业重
“你刚刚在数什么?”
萧澄走到她身边,语气温柔。
原以为天这么晚,她已经睡了,不想竟还在踏雪寻梅。
魏云卿俯身,盯着一株梅树,“我在数花苞,这棵树早些时候闹过虫害,本以为活不了了,可是我刚刚发现,它又冒出了花苞。”
萧澄好奇凑近,距离少女,不过咫尺,惊讶道:“真的有啊,舅舅种的这些梅树,也算凌霜重生了。”
魏云卿行走在梅花丛中,“哥哥怎么现在来了?”
“我刚从宫里出来,准备接母亲回家呢。”
魏云卿若有所思,笑道:“我听姑姑说,准备陪母亲熬到天亮呢,你大概要独自回去了。”
萧澄浅笑,“那倒也无妨,我明早再来接母亲就是了。”
魏云卿拂了拂发梢的雪,故作漫不经心道:“明天是正月初一,宗室要祭太庙吧?你有空来接姑姑吗?”
萧澄点点头,“陛下早年以年年祭庙,宗室都要陪祭,太过糜费为由,免除了宗室陪祭。所以明日祭太庙,只有陛下去,我不去。”
“原是这样。”魏云卿应着,轻拈着一朵梅花瓣,不知在思索什么。
萧澄向她走近一步,试探着开口,“妹妹,京城那些流言,你知道吗?”
“知道啊,哥哥问这个做什么?”魏云卿故作轻松。
“我今日入宫,与陛下交谈中,听他的语气,似乎对你很不满。”萧澄担忧道:“你入了宫,若不得陛下喜爱……”
“那又如何?”魏云卿打断他,不以为意道:“我只是要做皇后,天子态度,与我何干?他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怎会不相干?”萧澄眼神一动,讶异道:“虽是帝后,也是夫妻,没有感情,不是互相折磨吗?”
魏云卿眼神一暗,自嘲一笑,“我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哥哥看看我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萧澄垂下了眼眸,能如此坦然说出不在乎感情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爱过,故能不为情爱经心自扰。
她不爱天子,也没有爱过其他任何男人,所以对她而言,嫁给谁都没有什么两样,萧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萧澄对她道:“你如今是无所谓,可若有一日遇到真心喜爱之人,后悔怎么办?士族婚姻不合尚可和离,可自古及今,没见过休夫的皇后。”
“我不会后悔。”魏云卿平静道:“天子喜我还是厌我,我都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只是要做皇后,只是要皇后这个身份。”
萧澄眼神复杂,不解地看着魏云卿,不解她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最后试探道:“妹妹,你是真的想做皇后?还是因为舅母希望你做皇后?”
魏云卿默然,手指摩挲着梅花的花瓣,雪融化在她的指尖,她想起了宋瑾来家中那一日……
母亲听说流言,气的几近抓狂,对舅舅发了很大的脾气,他们争执的根源,无非都是为了保住她的皇后位。
她不想再让亲人为了自己争执、费心了,一切都是这皇后位惹的祸,她不要了还不行吗?
舅舅离去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出了那句话——
“母亲,我不做皇后了,我不嫁不行吗?”
疲惫而心力交瘁的宋朝来,在听闻这句话后,揉着眉心的手指突然停顿,眼睛乍然睁开,迸出的寒光击的魏云卿身上一颤。
“你不嫁——”
宋朝来脸上的表情渐渐退去,被一层寒霜笼罩。
魏云卿的话,再度刺激了她脆弱敏感,已经绷成一根弦的神经。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魏氏与宋氏祖上辉煌的历史与功绩,百年钟鸣鼎食,簪缨不替,而今人丁凋零,风华渐退,黯然落幕。
她本是广平宋氏最耀眼的嫡长女,本该有着人人艳羡的高贵人生,可她没有儿子,她的丈夫死了,这一切,全毁了。
她愤怒、她慨然、她失望、她痛苦,可她又无可奈何,她恨自己没有儿子,她恨上苍如此不公。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家世都不允许魏氏就这样败落在她的手中。
她只能对着魏云卿,将这一切不满发泄!
“你的曾祖,司空宣穆侯,外牧番政,美誉远播。”
她起身,逼近一步——
“你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魏云卿心中一震,手指微攥,身子开始颤抖。
“你的父亲,纵是英年早逝,名位不显,却是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碎裂倒塌。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在母亲步步进逼的压力下,魏云卿神色呆滞,踉跄后退。
“你不嫁——”
宋朝来向前走了一步,丝毫不顾魏云卿即将崩溃的情绪,歇斯底里道——
“我的祖父,位极三公,祠以太牢。”
“我的父亲,辅政三帝,两朝太师。”
魏云卿,泪流满面。
“我作为宋氏长女,魏氏宗妇,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绝不允许魏氏这样在我的手中没落!”
歇斯底里的呐喊如同风暴一般,挟裹着魏云卿单薄的身躯,少女在愤怒的宣泄中摇摇欲坠。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你,明不明白?!”
魏云卿全身颤栗,惊恐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身影如同一头呼啸的野兽,一点点向她侵袭而来,她背靠着门框,腿上止不住的发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直到她那渺小的身躯,整个被母亲巨大的阴影淹没……
那是魏云卿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对权力的渴望。
她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是希望用那权力来妆点自己耀眼的家世。
她也不过是这士族门阀政治下可怜的受害者,她只是遗憾于自己没有儿子重振家业,又不想曾经显赫的夫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落。
母亲只能竭尽一个女人可以付出的所有努力,扶起这将倾的大厦,来维持魏氏门户不坠。
她是魏氏的女儿,这也是她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她只能,做皇后。
……
“我要做皇后。”
魏云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
萧澄一怔,看着少女眼中坚决的光芒,默默收回了视线,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他意识到,魏云卿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
他对她道:“可是天子对你如此不满,还欲悔婚……”
“都已经过大礼了,这也不是他说不娶就能不娶的。”魏云卿面无表情道:“我相信阿公一定会用尽办法让天子娶我。”
说完,魏云卿顿了一下,又低声道:“我也会尽我所能,让天子点头,娶我。”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澄不解。
魏云卿避开他的视线,往回走着,“哥哥别问了,我自己心里有谱。”
萧澄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沉默着,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扭转魏云卿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