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们故意制造舆论,就是要挟沸沸民意来逼迫天子放弃政策。
魏国数代先君,无不受制于世家,一路走到如今,至他这一代,凭借先君余烈,好不容易可以重振皇权,有了现今的局面,他怎么可能放弃?
“想以舆论打击我,是不可能成功的,改革之策,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废止,我会跟他们斗到底。”
萧昱正色,语气坚定,宣告自己的决心——
“没有人能让我放弃。”
*
齐王府。
萧景听闻了流言之事后,这一日,回府后就径直来寻胡法境。
看到正在给胡法境倒茶的吴妙英后,脸色一沉,拉过吴妙英的手,道:“你不用在她面前伏低做小,你不是她的奴婢。”
胡法境“噌”地站起了身子,不满道:“殿下这是给我摆什么脸?我为嫡妻,她是奴婢,给我倒个茶怎么了?是会累死吗?连天子都是独宠皇后一人,殿下这是要宠妾灭妻吗?”
“你别拿满口仁义道德来压我,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王妃之位是怎么来的,你既然想做齐王妃,就好好做你的齐王妃就够了。”
胡法境嘴角微微抽搐,连连质问——
“我的王妃之位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殿下亲口答应的娶我吗?如今利用完了,局势稳定了,你就要对我弃如敝屣?”
“殿下怎能如此残忍?”
“残忍?”萧景要气笑了,“我为什么要娶你,你跟薛太尉有什么合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敢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来谴责我?”
吴妙英拉着萧景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萧景置若罔闻,他今天还就非要把话都跟胡法境说明白了。
“你以为嫁给了我,占据了正妻之位,朝夕相对,日久便能生情,搞得妙英才像破坏你我感情的第三者,可我不傻,是你非要插一脚进来的,我若辜负了妙英,那才叫残忍。”
胡法境气的全身都在发抖,不平道:“殿下喜欢她,我没有异议,可我实在不懂,殿下为何要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意,如此践踏我的一片真心,可不可以对我公平一点?”
真心?萧景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别再跟我说什么真不真心的话了,你自己信吗?”
“我做了什么?殿下就算要迁怒,也要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做了什么。”萧景冷哼,质问她,“我问你,近来建安城浮云蔽日的童谣,跟你有没有关系?”
胡法境恍然大悟,冷笑道:“殿下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原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有那么大本事吗?这满城的流言都能是我散播的吗?”
萧景面色不改,“是不是你,你自己心里清楚,这种事你做的少吗?当初皇后无牙的谣言,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没人知道吗?”
一听这话,胡法境瞬间又扬起了眉,嘴角勾起几分毫不理亏的笑意。
“呵,说起这个,我倒是想问问殿下,那无牙的谣言,只有我一个人在推手吗?”
萧景眼神一动。
胡法境微扬下颌,反问道:“那无牙谣言还有谁的手在背后操控,你敢让皇后知情吗?”
萧景心虚,刚刚盛气凌人的模样顿时熄了几分火。
“恐怕皇后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她怎么都想不到,那件事,是被枕边人背刺了吧?”
“你!”萧景心中一紧,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那无牙的谣言,背后有公主推手,天子默许,他不敢让胡法境捅到皇后面前去。
吴妙英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也意识到应该是有关皇后,很严重的事情,拉着萧景低声劝谏,让他别再争执,惹怒王妃了。
胡法境继续说着,语气不复刚刚的得意挑衅,反而流露出几分无助与委屈,“你们是一家人,我才是孤军奋战,有苦没处说,有冤没处申,殿下宠妾灭妻,我就算到帝后面前告状,他们也不会给我做主。”
萧景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厚颜无耻介入他人之间感情的人,可以这样理直气壮的把自己说成受害者。
“凭什么?”胡法境伸手指着吴妙英,质问萧景,“就因为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像她一样柔柔弱弱装可怜吗?”
吴妙英一懵,她知道,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让王妃更加愤怒,觉得她是在装无助、装可怜,来换取萧景同情。
萧景不想再跟她废话,冷冷道:“你这样的人,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还要贪得无厌,永远都不值得可怜。”
说完,便拉着吴妙英头也不回的离去。
胡法境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神色一点一点冰冷,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也尽数灰灭,她告诉自己——
所有负她之人,皆不可饶恕。
*
流言在建安城沸沸扬扬。
宋瑾出动河南尹兵力,搜捕惩治了一批造谣传谣之人,维护皇后清名。
只是明面上能禁,私下里却是屡禁不止,越禁,百姓越觉得流言是真的了。
宋太师选了这样一位艳后入宫,本就是为了蛊惑天子,好继续独揽大权。皇后美艳动人,天子为其迷惑也不足为怪,建安不利于帝后的传言越来越多。
这一日,宋瑾回家了一趟。
宋太师的病愈发不好了,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病榻前,老者虚弱憔悴。
他嘱咐着宋瑾,“我死之后,司徒之位空缺,朝廷必是以齐王领司徒。”
宋太师是以司徒身份加太师号,而今齐王是领司空职位,若齐王领司徒,司空之位就会空缺,需要一位有名望的大臣补上。
无论让哪个家族上位,朝廷都必然会有一番大变动。
宋瑾跟父亲询问着身后大计,“父亲要做何安排?”
宋太师道:“李嗣源是求稳性子,非是改革之材,对于天子与世家之争,他是两不相帮,只想明哲保身。可他占着尚书令的重位,却不谋其政,这场改革,若天子赢了,他就要被清算。”
宋瑾眼神一动。
“高承先前已经跟他谈过了,他愿意让出尚书台大权。”
宋瑾心下了然,司空之位,是李嗣源的了。
“若是高承接手尚书台,那侍中之位便会空缺了。”
宋太师继续道:“现任中书令刘讷是个懦弱老实的性子,中书侍郎裴雍,仗势薛太尉,架空刘讷,总揽中书省大权,中书省必须有人能压制裴雍。”
宋瑾沉默着,不知道宋太师想如何安排。
“原本中书令的位置,你是最合适的,可我死了,你和三郎都要去官守孝,宋氏无人在朝,要大失势了。”
宋瑾眼神复杂,“父亲想如何安排中书省?”
“把刘讷调任侍中,杨肇调任中书令,只有他在中书省,才能压住裴雍,才会维护宋氏。”宋太师道:“皇后存,宋世存,陛下和皇后正是艰难时刻,不把内朝的问题解决,流言的问题,你再费力,也压不住的。”
流言能以如此速度流传,必然是有世家察觉到宋太师已经不行了,准备提前造势,通过打击皇后,对付宋氏,来夺权了。
宋瑾心知事情的严重性,点了点头。
嘱咐完朝廷之事,宋太师又从床头取出一个匣子,抚摸了片晌后,才下定决心交给了宋瑾,道:“我时日无多了,这个匣子你收好,我死之后,朝廷若生变故,就将此匣送去徐州,若是无事,便予销毁。”
“徐州?”宋瑾蹙眉,刘司空薨后,徐州是由其外甥颍川陈晖接任州牧,心中一动,“北府军?”
“恐为变数。”
宋瑾眉峰更紧。
*
之后,宋太师向朝廷递交辞呈,以多病老迈,请求辞官归家。
满朝震惊。
各部官员纷纷前往太师府探病慰问,均被宋太师拒之门外。
宋太师这样一位执政重臣,一旦身死,身后涉及了无数权力交接,他们都想提前探听,好平稳度过。
萧昱看到奏折后,下了一道为宋太师进号丞相的诏书,婉拒了宋太师的辞呈。
朝臣心知肚明,宋太师恐怕大限将至了,天子此举,无非是给太师加官冲喜罢了。
这一日,帝后亲临太师府视疾。
宋太师伏榻落泪,固请告老辞官,将皇后托付天子,同时,也是将宋氏满门家业托付天子。
“老臣衰朽,恐怕不能为陛下的大业尽忠了,愿一死之后,还能护陛下江山永固。”
萧昱心中微涩,正色道:“太师莫要如此说,太师是满朝文武的主心骨,朝廷正值艰难时刻,还需要太师早早康复,出山主持大局。”
宋太师哀叹,“这一局,老臣怕是撑不过去了。”
“阿公,你会长命百岁的。”魏云卿蹲在床榻边,哽咽呜呜道。
宋太师颤抖着枯瘦灰白的手指,怜爱地抚了抚魏云卿的发髻,叹道:“可怜阿奴年少如花,单纯质弱,只是阿公不能再给你遮风挡雨了,以后,你都要靠自己走下去了。”
这一路护她至今,终是要放她自己展翅了。
“阿公。”魏云卿泣不成声。
萧昱心里亦是万般滋味翻涌,他与太师,亦君亦臣,亦师亦敌,既是师徒,又是对手,而今看太师垂垂暮年,曾经那较劲斗争的心性,竟也磨去了几分,徒留感慨。
许是大限将至的清明,宋太师仰头释然,兀自感慨着,“老臣这一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亦做尽了,今者死得其所,不累陛下大业。老臣该死,陛下与皇后,都无需伤感。”
魏云卿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不再以皇后的身份,而是重新以外孙女的身份,跪在宋太师榻前,磕头拜恩。
萧昱肃然,最后以弟子之礼,向太师深深作揖。
太师一生,无愧师字。
第112章 臣薨
在一个乌云翻滚的午后, 丧讯传来了宫里。
宋太师,薨。
本处于阴云的笼罩中的台城又灰暗了几分,萧昱走出式乾殿,伸手接着天空落下的第一滴雨。
哀鸣呜呜的哭声响彻建安宫, 官员们各自忙碌请示着宋太师的身后事。
天子于朝举哀三日, 亲笔为宋太师写下挽联——
大雅君子,社稷纯臣。
算是对宋太师的一生盖棺定论了。
*
千里之外的秦州, 阴云密布, 山雨欲来。
薛太尉褰裳涉江, 遥望建安方向,斟了一杯清酒, 洒入江中。
虽是政敌,也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此番阴阳两隔, 薛太尉竟然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那较劲要强的心思也一下子淡了几分。
白幡在江流边岸飘扬着,远处传来呜咽丧鼓之声, 薛太尉手上的酒杯坠入江中。
此去一别, 再会无期……
*
宋太师的葬礼持续了月余,是以帝王规格下葬, 陪葬西山帝陵。
下葬之日,帝后车架亲临致哀。
生前享尽尊崇, 死后极尽哀荣,魏国名臣,未有能与之相比拟者。
西山帝陵, 白幡飘扬在初秋的风中, 愈发多了几分凄凉。
宋氏子弟皆白衣服孝于前,宋朝来已经流干了眼泪,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宠爱她了,她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魏云卿早已哭肿了眼眶,阿公至死都在担心她,可她如今是皇后,被皇室君臣的身份阻碍着,她连为他哭拜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棺椁一点一点下葬,宋氏子弟纷纷跪倒。
魏云卿还是忍不住跪在了宋太师墓前,“阿公。”
依礼,她不该跪,可是,悲痛已经压的她站不起来了,她只想以一个外孙女的身份,跪别宋太师最后一程。
皇后一跪,满朝皆倒,文武公卿纷纷跪拜。
萧昱扶起她的身子,给她力量,给她支撑,她是皇后,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魏云卿依偎在萧昱怀里,无声流泪。
待墓穴合上之后,鼓吹哀乐大作,文武百官齐齐痛哭哀鸣。
“太师啊……”
雪白的纸钱纷纷洒落,漫天飞舞着,好似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落得一片干净,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说。
萧昱闭上了眼。
*
葬礼之后,朝廷也开启了新一轮的人事变动。
宋太师去的从容,且临终前早已安排好了朝廷各官署人事。
他至死都在发挥着影响,利用自己的死,最后给帝后铺了路。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朝廷决定由齐王领司徒,录尚书事,总领朝政。
尚书令李嗣源进位司空,侍中高承调任尚书令,中书令刘讷调任侍中,秘书监杨肇调任中书令,秘书丞殷恒升任秘书监,散骑常侍荀恺出为河南尹。
天子通过给所有人升官,不动声色将尚书台、中书省这些掌握实权的重要部门长官,河南尹这样拱卫京师安危的重职,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兵不血刃,将朝堂之上大换血一遍。
内朝的官职安排落地后,建安那浮云蔽日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了。
大约世家们也都知道,就算再造谣生事,打击皇后,打击宋氏,也无法改变朝廷的安排了。
宋太师临终还能将他们一军,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把朝廷布署一遍,还安排的各方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可局势又偏偏是朝着对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了,论权谋,他们终是玩不过宋太师啊!
权谋是什么?
权谋是表面风平浪静,看似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改变,实则于无声处、于暗处,已经重整格局了。
*
夜里,魏云卿陷入了沉睡。
梦中,宋太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向她张开手臂,笑呵呵呼唤她,“阿奴。”
幼年的她抬起小短腿奔跑着,扑到阿公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