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静只能想到说这句话,但今晚,她的礼貌用语好像太多。
莫名其妙。她又从来不讲仁义礼智信的。
简静一上桌就架起了脚,她除了在饭局上,会稍微注意体态,其余时候都很我行我素。
她端着纸盒,拇指和食指一圈,蘸上大酱,拈起一枚寿司就往嘴里送,两边腮帮子鼓起来。
活脱一只疯狂啃食坚果的小松鼠。
这是周晋辰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看见她这副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时,自动跳出来的形容。
简静看他朝这边走来,想要放下脚,被周晋辰轻声制止说,“你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但她还是放下了,脸上微微一红,“我也不总这样儿。”
简静推一盒手握过去,“老周,你也吃点,这家味道挺好的。”
老周。听着像哥们儿。
周晋辰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几年与世隔绝地潜心读博,跟着导师做课题,欧洲北美来回飞,别说谈恋爱,就是母系物种他也没见过几个。
哈佛博士是有名的严进严出,读博五年,大概只有录取和毕业那两天是快活的。因为它的不及格是按排名而不按分数算,简单来说,就算是这一门你考了九十分,但如果全班都是九十二分,还是算挂科。周晋辰压力大到每天凌晨两三点才睡,七点就要起来,只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
而他刚新婚的、年轻的、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太太。大喇喇跟他称兄道弟。
周晋辰觉得他的吸引力,和出国前比起来,打了一个跳楼大折扣了。
他看了一眼,没动筷子。
“我晚上不吃碳水,年纪大了,新陈代谢不如你。”
周晋辰给她拧开一瓶矿泉水,“酒也少喝,不早了,我先去睡。”
简静嚼着一只牡丹虾,眼看着他直接进了隔壁客房。
二楼的主客卧是打通了的,中间连着一个衣帽间,加起来有八百平。
简静稍微推辞了下,“要不然你睡主卧吧,老周?”
这里毕竟是他的盘口,反客为主了。
周晋辰没有回头。他往后摆手,“多余了,你随意一点。”
简静歪着上半身靠在天鹅绒椅背上,手里捧着暗红色黑纹的漆木食盒,看着客房的门在她眼前无声合拢。
她想,结婚也没想象中那么作茧自缚。
隔天小两口去给叶公覆请安。
老爷子瞧着外孙媳妇儿心里高兴。标准的小圆脸,尾部平直的娇憨杏眼,五官集中而紧凑,很典型的东方留白美。这种脸型占便宜,不管到几岁都显小。
“姥爷。”
简静甜甜地开口。
叶老爷子点了好几下头,“快坐,快坐。”
迟伯难得见叶老爷子这么抒怀,更紧着泡上好茶招呼这位简小姐。
简静力求表现,非要去端茶给老爷子。迟伯说这茶烫,怕她端不稳。
“不要紧,我在家经常倒茶给——哎唷——”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法生疏地去拿茶杯,没说完已经烫得把茶盏摔了。
她两根手指被烫得通红,还要去捡碎瓷片,周晋辰一把将她捞起来。
他把人扶稳在石凳上,用凉水给她冲,边吩咐佣人道,“去拿一支烫伤膏。”
迟伯要起身去看,被叶老爷子抬手拦下了,给他一个不要上前的眼神。
简静低下头,睫毛不受力地眨了两眼,“我不是故意的。”
“嗯,以后不要逞能,”周晋辰给她抹上乳白色的药膏,“伤了自己不划算。”
他的指尖冰冰凉凉,指腹上螺纹的触感很轻微,简静却无端觉得痒。
周晋辰给她擦完药,接过迟伯拿来的湿毛巾,从容的、徐徐的,一根根拭干净修长的手指。
简静侧着头看他。她肚子里文墨不多,找不出别的形容词儿。只能感慨一句,优雅,属实是优雅。
连这么个擦手的动作被他做起来,也像打马过御街,赶赴琼林宴般自如。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泼猴。
周晋辰身上这股端方清濯的气质,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得出来。
简静抬眼打量了一圈这座古朴雅致的院子。忽然就不奇怪了。
他们留在老爷子这里吃过午饭,出于尊重,还是去周澍那边略坐了一会儿。
周澍知道儿子会来,提前把小苑给支开。他一向不许两个人见面。
但周家的七姑八姨没有少到,有好几个远些的,连周晋辰自己都不是很认识。
因为叶襄君大小姐从来看不起夫家人,所以这些亲戚当中,很大一部分对她的儿子也含了怨气。
这份经年累月的怒意,自然也烧到了刚进门的简静身上。
但简静这个社牛完全不care,她装懂事装乖巧,也是在叶老爷子那种身份的长辈面前。至于现在,围坐在她旁边的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
她才懒得管他们的感受。
所以在周晋辰这些,人均博士学历的亲戚们对她发起攻击时,简静依然游刃有余。
先是周家姑妈问,“小静,你学过什么才艺没有啊?我们家菲菲是弹箜篌的,博士在读喔。”
周晋辰本想帮帮她,他知道自己家这帮人有多难缠,但他对简静了解太少,无从开口。
简静从朋友圈里抬头,“才艺我没有,又不出去卖,要学艺干嘛?”
周家姑妈愣了几秒,她竟然把自己女儿说成是卖艺的?这都什么规矩这是!
另一个堂姐又说,“学了也不一定要去卖弄,陶冶情操也好呀。”
简静很不以为然的,“我想陶冶可以请人弹给我听,用不着自己费那个劲。”
“......”
周晋辰听了两句以后,就知道他的担心完全多余了,谁都别想在简静嘴里讨便宜。
周家姑妈又说,“那你一定很阔绰吧,在哪儿上班?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之前婚礼上,男女方是分开宴请的,周家人只知道周晋辰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姓简,至于是哪个简,到底多有钱,不大清楚。
简静答得很全面,“你问主业副业?副业是在ZJ证券,一个副总而已。每个月七八万吧。”
ZJ证券都还只是副业?她口气怎么这么大?
一旁的姑父忍不住问,“那主业呢?”
“当清洁工。”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在纳闷这个新媳妇儿脑子是不是不大好。
简静换了个跷二郎腿的姿势,“给我爸打扫办公室。每个月一次,年薪税后一亿多一点,他单开给我。”
“......”
正在喝茶的周晋辰差点呛着。头一回见有人把啃老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又煞有介事的。
周家姑妈终于没忍住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只是一点小生意而已,不小心做成Jonas集团。”
简静是非常自然又平淡的口吻。这句话她练习过很多次,说起来的时候,语调一定要端稳了,千万不能有颤音,要像点餐一样松弛,给人带来的冲击感才会强烈。
周家姑妈彻底说不出话来。
Jonas这样的庞然大物有多少资产,不是她能想象的,就连她剑桥毕业的儿子,前年想回国发展,投了应聘Jonas中层的简历,还是在一群高材生里被刷了下来。
周晋辰看戏似的,看了一圈他家这群高知亲戚脸上吃瘪的神色,忍了又忍,还是转过头去,飞快地短笑了一下。
简静看局势也往她这一边倒的差不多了。
毕竟初次见面,亲戚间的关系不好搞得太僵,这是她爹简元让特意交代的。
她从包里拿出几张提车卡,“我舅舅新开的奔驰4S店,姑妈堂姐都去提辆车开。”
一直没有做声的周澍都被吓到。上来就每人送一辆S400,简元让的处事方式,他女儿真是学得一丝不差。
刚才围着简静阴阳怪气那么一大通,周晋辰倒要看看他们还好不好意思拿。
他低估了这些亲戚们的脸皮。不但拿了,还拿的兴高采烈。
周晋辰领着简静告辞,该尽的礼数尽到了,没必要再坐下去。
这群得了好处的姑姐们送到门口,周家姑妈甚至给简静拉开了车门,“慢点儿。”
简静像孔雀一样坐上去。
她只是随便发两张卡,就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周晋辰打着方向盘,把车倒出来,“怎么送这么厚的礼?”
“花点小钱,让他们闭嘴咯。就当打发叫花子。”
“......”
简静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她怎么把周晋辰的家人比成叫花子?
她忙解释,“我的意思是......”
周晋辰淡淡开口,“没关系。我比你更不喜欢他们。”
第4章 小溪流
比起北京的古板隆重来,他们在巴厘岛的那场婚礼,因为邀请的都是好友们,就显得格外荒诞不经。
用章伯宁的话说,简直比他的前半生还要混乱。
先是晚宴开始了人却还没有到齐。
女律师于祗是忙完案子才来的,并且还坚持要坐头等舱,等了五小时才上飞机,直接错过了头一夜的热闹。
她的老公江听白左等不来,右等她也不来,最终在机场候了她一整晚。
在机场吹了一夜风的江听白,早上出现在酒店餐厅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告诉每个人,于祗那么喜欢赢官司,以后一定要叫她于胜诉。这是原则问题。
再是喝多了的陈晼认错丈夫,直接抱上了于祲,简静却坚持认为,不能完全排除是故意抱错。因为她想占于祲便宜不是一两天。
龚序秋当时就把她丢进了泳池里醒酒。
而陈晼生拉硬拽的,把简静给带了下来。她疯狂地扑棱着喊救命,直接的暴露了她不会游泳。至此,简静立了三年的潜水爱好者人设轰然倒塌。
就跟她之前非要教于祗滑雪,在瑞士的采马尔特雪场,结果把她教得摔成骨裂一样。
简静有一种预感,她说出去的每一句大话,最后绕个圈,都会一巴掌呼回她脸上。
周晋辰低声骂了龚序秋一句胡闹,就扯开领带,跳下水淌过去够简静。
这顿水呛得不轻,简静湿淋淋地被打捞上来时,伏在周晋辰的肩头咳个没完。还非要对着炸锅的人群挥手,“没事儿。各位,接着奏乐,接着舞。”
“......”
周晋辰把她扛在身上回了房间。他把人小心放在沙发上。
简静一路被颠得七上八下,呛进去的水也吐出来大半。
她听着周晋辰的脚步声渐远,扶着沙发边沿慢慢坐了起来。
还没回过神来,一条浴巾就从头顶围了下来,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
周晋辰坐在了茶几上,面对面的,大力揉动着毛巾,不停地给她擦头发和身体。
简静捧着他倒来的热茶,刚才在人前强撑着的架子也没了,絮絮叨叨说着她的恐惧,“吓死了!陈晼这个缺德鬼竟然拉我下水,我还以为我会窒息在泳池里!”
“那水竟然那么深,在岸上看着也就还好啊,结果底都碰不到!我上次量的一米六五,这身高到底准不准?”
“沉下去的时候真觉得我要死了,可我还有那么多东西没吃呢!我还计划年底去布达佩斯,上回到匈牙利匆匆忙忙的,没待两天就被我爸薅回来,都没来得及夜游多瑙河!”
简静的话从来就没少过,像一挂小炮仗,这会受了惊吓,一下子就跟被点着了似的。
周晋辰伸出指腹刮一下她的脸,“有我在,你不会。”
简静不解风情的,“为什么?万一你没看着呢?”
“没看着那是我失职,”周晋辰用一种,对学生们讲期末考重点的语气,正式地对她说,“我有义务照顾好你。”
简静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老周?”
事实上就是稳重、体贴又温和,干什么非得装出一副浪荡样儿?
周晋辰把湿了的毛巾扯下来。他重换一块干燥的,“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简静气馁地摇摇头,她不了解,全是凭直觉猜测的。
她撅起嘴问他,“但你好像摸透了我,对不对?”
周晋辰说,“那是因为你比别人都纯真。”
简静的喜欢和讨厌,都明白的摆在脸上。爱面子、什么时候都要出风头,有时为了给自己壮势,会编一些瞎话出来。但那瞎话又不过大脑,基本都经不起推敲的。
正因为不能深究,反而显得她这姑娘胸无城府,心思比人浅。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一脚丫子踩下去,就能陷进细而绵软的小沙子里。
周晋辰见过很多姑娘,漂亮的有漂亮的心机,才学高的,也有才华赋予的清高,至于是不是故意作态,他不予置评。但像简静这样的,还是第一次碰上。
大概也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她那双眼睛,干净得一丝杂质都没有,找不见半点野心和阴损。
简静缓过了那阵劲儿来。她又开始胡说八道,“我纯真是纯真,但你别爱上我。”
周晋辰故意斜她一眼,“怎么,许你爱上我,不许我爱你?”
就知道他要说这个。
简静心道,为在人前演好一对恩爱夫妻起见,这个误会还是不要解开的好,否则达不到戏剧效果。
毕竟她上赶着嫁给他,换了谁都会这么以为。真要解释的话,还得从人类起源和婚姻制度的产生说起,从古往今来,父母都是怎么打着爱你的旗号,逼着你按他们那一套,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说起,也太费口舌。
她的脑子是不大好。但嗓子也不见得多能扛事儿。
简静把头顶的浴巾掀下来,撑着沙发,笑得露出对甜滋滋的酒窝,“许。”
撒谎。
周晋辰一眼就看出来了。事实上,从领证以后他就开始怀疑,简静的反应,根本不像是嫁给喜欢的人。更多的是找到了个适配对象。
尤其在他听龚序秋说,简静打过一阵子于祲的主意以后。
但这些都不重要,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晋辰也不爱简静,但不妨碍他把一个丈夫的角色演绎好。从记事起,他就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过来。有时睡过去,以为今天相安无事,但半夜照样被吵醒。
东西砸得比炸雷都响,互相指责、谩骂,挑对方最痛的地方把皮揭开,狠狠撒上一层盐。周晋辰十五岁之前,就这么一路听过来。
他不希望以后他的小孩,也被这种恐惧深深笼罩。
周晋辰太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庭。他希望他和他的太太是很和睦的一对模范。事实上,不代入浓烈情感的婚姻,反而更稳定。
周晋辰身上有知识分子的通病。他内心世界丰富,有双面性,也会有精致的利己主义功利性,时而还过于迂腐,但他很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