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就在推测,宫人们口中的那只乌鸦,会不会是盛国公父子用来与沈牧星通信的工具?倘若这一点属实,且两只鸦子是同一只,那么……那只红嘴山鸦为什么会伤害阿星呢?它如果是盛国公父子驯养出来的灵鸟,那应该对沈牧星很熟悉才对,不然也不会精准地飞到沈牧星的寝殿来。它对沈牧星大抵也是信任的、亲近的吧?
可刚才在琅华宫寝殿内,红嘴山鸦却凶猛地从窗口飞进来,抓伤了阿星的脸,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心口一阵发寒,强行斩断思绪,不愿再往下想。
……
夜深了。
我仍抱着最后的幻想,自欺欺人地坐在沐心殿内,迟迟不想回琅华宫去见那个人。
我怕我再多看他几眼,就会发现更多的破绽。
我不能接受他不是沈牧星。
明明他和沈牧星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为什么会不是呢……
“陛下,时辰不早了,皇后还在等着您呢。”
身边的宫人对我提醒道。
我点头,缓缓站起身来,慢步走出沐心殿。
行至长廊,一只黑鸟扑闪着翅膀向我飞来,停落在离我很近的栏杆上站着。
我一眼认出,它正是抓伤阿星的那只红嘴山鸦。
近旁的侍卫想要拔刀斩杀这只惊了圣驾的乌鸦,我却抬手示意侍卫退下。
我静静地盯着红嘴山鸦看了一会儿,它也盯着我看。
蓦地,它居然开口向我说话——
“谢公主前世入我梦中,又予我今生美梦成真。牧星炽爱公主,至死未悔。惟愿公主岁岁安康,永乐。”
红嘴山鸦念完这几句话,便振翅飞走了。
我却身形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
宫人将我扶住,慌乱地问:“陛下,您怎么了?”
我止不住地流泪,整颗心痛得像被千刀万剐。
从红嘴山鸦口中听到沈牧星留给我的遗言,我至此才恍然大悟,他服毒之时,心志有多么坚定。
我也到了此刻才知道,他也是重生的。
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他自始至终都那么爱我,却从不把那些他爱我的细节拿到明面上来说,也从不以爱的名义约束我、要求我。
他深爱我,仿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我无关。
我那样防备他、怀疑他、折磨他、将他逼上绝路,他却选择安安静静地死在深宫里,到死也未指责我半句。
无条件、无原则地爱我,已成为刻在沈牧星骨子里的本能。
他从不会介意我变得独立、自强。也不会泼我冷水、打压我的志气,更不会耍手段阻碍我变强。他只会鼓励我、支持我。不管我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他尽心竭力地授我武艺,毫无保留地教我处理政务。
我却夺他皇位,废他武功。
还一次次地用药折腾他,卑鄙地迫他就范。
我对他满怀戒心,他则始终胸怀坦荡,赤子之心不改分毫。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
……
我已明白,他根本不曾怕过我,只是纵着我而已。
只因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他心爱的小公主。
所以,他也只喜欢叫我一声公主。
他在我面前总是正经而腼腆的。
连句玩笑话都没有跟我讲过。
回忆起他对我说的那句“你开心就好”,还有他自称为我感到“欣慰”的那番话,我当时听到的时候真的以为他在讽刺我、挖苦我,可现在,我确信是我误解他了。
沈牧星那样的人,压根学不会阴阳怪气。
他心口如一,嘴上怎么说的,心里就是怎么想的。
他是真心希望我开心,也是真心为我的成长感到欣慰。
即便我把他当成过河后马上拆掉的桥,他也不怨不恨,仍然盼着我好。
可我是怎么对他的呢?
是令人发指地折辱他,还是心狠手辣地处死他的至亲?
我这般薄情歹毒的人,怎么值得被爱呢。
也许,沈牧星是上苍派来感化我、温暖我的天使吧。
可惜,我辜负了上苍对我的怜悯,亲手将天使折翼,踩入尘泥。
……
我望着红嘴山鸦飞走的方向,久久未能平复杂乱无章的情绪。
我擦了擦眼泪,折身往沐心殿走去。
宫人在我耳边小声道:“陛下,您今晚不去琅华宫了吗?”
“不去了。”
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又接着吩咐道:“让人将他看紧,先稳住他几日。如有异动,立刻来通知我。”
宫人便恭声答是,连忙派了一名小太监去给阿星传话,说我最近总被大臣施压,政务繁重,今夜去不了琅华宫了,让他早些就寝。
阿星自认伪装得极好,因此并未觉察到我已对他起了疑心。真当我忙得无暇与他共眠。
他这会儿还有闲心站在窗前,愉悦地勾着唇,独自欣赏着那朵紫艳艳的通草牡丹。
也不知在那朵牡丹花上凝视了多久,他轻抚花瓣的那只手陡然移到了花瓶上,压低嗓音哂笑了起来,又屈指在花瓶上敲了敲,近乎挑衅地说:
“你率军削我兵权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可有想过死后会被我烧成灰啊?”
“你且在这里好好看着吧,看着——我是如何当着你的面,与阿紫相亲相爱的。”
“你生前无福得到的东西,我都会替你享用。”
阿星说这些话时,语气甚是可怕。
那种阴森邪厉的表情,是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沈牧星脸上的。
第12章
我一连三日没去琅华宫见阿星,只让宫人不断地为我编借口搪塞他。
我想赶在他有所察觉之前,尽快夺回沈牧星的遗体。
可我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
阿星住过的那间木屋也被搜了个底朝天,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有。
我又命人不眠不休地去排查他曾活动过的地方,依旧是徒劳无功。
我不知道他把沈牧星藏到哪里去了。
也害怕他衔恨报复,毁了沈牧星的遗骨。
我难受得整夜未眠。
眼下,想要寻回遗体,除了跟阿星摊牌,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而对方已经被我冷落了这么几天,纵是反应再慢,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兴许也在犹疑,究竟要不要卸下伪装,以他的真实身份面对我……
第二日。
晨光照亮整座皇宫。
宫人急匆匆跑来禀告我:“陛下,那个人走出了寝殿,一径去了湖心的亭子里。看上去似有轻生之意,奴已命侍卫守在亭外,您看……”
不等宫人讲完,我立时搁下笔,朝着湖心亭奔去。
我赶到之时,阿星正站在四面临风的亭子里。由于此处风太大,他身上的衣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手里拿着我为沈牧星画的那幅肖像。插着通草牡丹的那个花瓶也被他带到了亭中。
画卷已被他展开,他仔细地打量着画上的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我:
“我没看出哪里不像啊,这不是一模一样的吗?难道是我学得还不够好?”
他凄楚地笑:“可我已经用尽全力了……为了替代沈牧星,我不惜忍受非人的痛苦,削骨易容,完完全全把我自己变成他的模样。为了让你相信我就是他,我堕落到模仿他的笔迹,模仿他的种种……又接连服药,一步步将嗓音改变成他那样,就连他身上的那些伤痕,我都完美复制在了自己身上,我甚至连经脉都照着他的毁掉了,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他失望地看向我:“阿紫,你好残忍。我都那么像他了,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将我当成一个替身留在你身边也好啊,为什么要躲着不见我呢?若是终日见不到你,我变成他的样子又有什么意思?”
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一堆话,我漠然道:“顾随玉,我不想与你多费口舌,限你在今日之内将沈牧星的尸骨还给我,否则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顾随玉惨笑,“阿紫,你果真没有心。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你竟连句软话都不愿对我说?”
我冷冷道:“你直接导致沈牧星身死,还想让我对你说软话?我恨不得将你剥皮抽骨!”
顾随玉颓然点头:“是啊。若不是我给沈牧星送了毒,他现在应该还活着吧。你知道他有多蠢吗?当时我写了张字条骗他,说只要他服毒自尽,我便出手救他父兄一命。他居然真的信了……多可笑啊,他宁愿相信一张来历不明的字条,都不敢张口求你放过他的亲人,说明他还是很了解你的,知道你心如蛇蝎,不会因他心慈手软。”
一想到沈牧星最终是死在顾随玉手里,我心中便愤恨不已。
我瞪着顾随玉,道:“若沈牧星真如你所说的那么蠢,那当初他是如何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收服了以你为首的藩王势力?”
顾随玉目光一怔。
我接着道:“他并非信了你那张字条,而是借你的毒,去殉他的父兄。”
顾随玉默然不语,目光却像淬了毒一样阴沉。
我又道:“在我看来,沈牧星平生只做过两件蠢事,一是爱我,二是在削藩时留了你一命。”
顾随玉忽地笑起来:“你知道他为什么留我一命吗?”
我确实一直想不通这件事,便拧眉问:“为什么?”
顾随玉道:“他以为你对我余情未了,加之我又一口咬定你早已将身心给了我。他不想杀了我让你伤心难过。”
“你别看他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完成削藩,实则他那次出征并不算顺利。他差一点就被我杀了。彼时我联合其他藩王设下重重埋伏,一度将他逼入死境,可他命太硬了,竟然绝处逢生,带兵冲出围困,反过来杀向我。我对他的反扑感到猝不及防,这才战败,被他擒住……但凡他那日求生意志稍弱些,我早已顺利送他去见阎王了。”
听到顾随玉说起这些,我失了镇定,怒红了眼朝他骂道:“你这个阴险小人!我根本没有对你动过心,更没有与你发生过那种关系!”
顾随玉嗤笑:“没有便没有吧,只要沈牧星觉得有就行了。思及他到死都以为你爱的人是我,我还是觉得挺痛快的。”
想到沈牧星被顾随玉欺骗的样子,我心痛得无以复加。
顾随玉又问我:“沈牧星对我说的那些话深信不疑,你就不纳闷吗?”
我自然不纳闷。因为我早就对沈牧星扯过谎,说我已经失身给顾随玉了。我一直忘了解释这件事,才害得沈牧星上当。
谁料,顾随玉还给出了别的原因。
他说:“还记得你我初见的那一天吗?”
我记得。
第一次见到顾随玉时,他架子端得很高,一副矜贵倨傲的姿态,对我爱答不理,甚至有些嫌弃。
当时我父皇看出顾随玉对我没有多大的兴趣,便命令我想方设法地取悦他,务必要勾起他对我的念头。
我见父皇如此重视顾随玉,便知道他的实力不容小觑。我顿时也起了心思想要利用对方,便听了我父皇的话,主动去勾引顾随玉。——表面上是听命于我父皇,实则却是为了我自己打算。因为我不喜欢被动的处境,不想让我父皇以我为饵,拿捏顾随玉。我想得到顾随玉的心,让顾随玉直接偏向我,而不是我的父皇。
那日,顾随玉进宫见过我父皇,谈了一些事便急着要离去。我从近路将他截住,踮起脚假装要亲他,没等他躲开,我便扭头走了。他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便疑惑地追了上来,想问个清楚。我引着他走上一条清幽小路,小路很窄,两边全是绿油油的草地。当时天也助我,让他一脚踩到湿滑的青苔上,正要滑倒之时,我蓦然转过身,搂住他的腰,抱着他滚到了草地里。
我趴在他身上,与他的脸离得很近,又做出想亲他的模样。
这一次,他竟默许地闭上了眼睛,想由着我亲。
我却倏地笑了一声,凑到他耳边悄悄说:“看你不爽,耍你而已。”
他又羞又恼。
我起身,一径跑开了。
因为刚下过一场雨,我身上的裙子不仅沾了草屑,还有一些来自草尖上的露水。
顾随玉的衣袍也是一样。
从那天起,顾随玉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再也不是那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模样。
……
我的回忆结束了。
顾随玉也刚从昔日的场景中回过神来,忽对我说:“那是你第一次主动亲近我,也是最后一次。”
“你可知,当时你刚跑开,我还未从草地上站起来,便猛然瞧见沈牧星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听闻他曾当众向你示爱,却惨遭羞辱,我觉着好笑,一时没忍住,也有了打击他的想法,便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又理了理衣袍,算是给足了他暗示。”
顾随玉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我愤怒到了极点,若不是他站得离我较远,且我又不敢贸然冲过去,不然的话,我定要狠狠扇他几个耳光。
见我气得攥紧了拳头,顾随玉得意地笑了笑:“难得你今日这么认真听我讲话,表情也这般生动有趣,那我便多说一些给你听吧。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顾随玉继续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也是重生的了。上辈子,你借我的手杀了你父皇;这辈子,你却选择了沈牧星,借他的手去杀你父皇。”
“但你可能不知道,上辈子我为你弑君篡位,沈牧星也是出了力的。只因我将你母亲的死因告知了他,他二话不说便答应助我谋反。也是因你的缘故,他才愿意效忠我,做我的臣子。就连你死后,他逼宫杀我,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把我送下黄泉去陪你。”
“他可真是个情种啊。可他再深情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反而被你逼得寻了死路,死后还不得安宁,你连他的尸身都保不住……”
“你住口!”我冲顾随玉吼道。
我不想再听,顾随玉也已经没什么可说了。
“阿紫,我总要用一种方式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你要做什么?!”
“既然我费尽心机都得不到你的爱,那我便要毁了你所爱的。”
顾随玉癫狂地笑了。
他竟当着我的面,快速将沈牧星的画像撕成碎片,扬进了湖水之中。
我愤然朝他冲过去,他却弯腰抱起长椅上的花瓶,高高举了起来。
隐隐猜出那花瓶里装的是什么,我骤然止住脚步,不敢再靠近。
我不由得松了口,与对面的人协商道:“顾随玉,只要你把沈牧星还给我,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