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我看到他脸红了一阵,便低下头思索了起来。我正要问他在想什么,他便忽然抬手指向我身后,惊喊道:“你看——”
我当真以为我身后有什么情况,便侧头往后看了一眼。
怎料,他却趁机跑了。
他活生生跑在我前面,一心想甩掉我的样子……把我看笑了。
这几个月来笼罩在我心间的阴霾,也在顷刻间散去了大半。
我站在原地,凝注着那个已经跑远的身影,脸上不禁绽开喜悦的笑容。
不管现在的沈牧星是假装不认识我,还是真的失忆了,我都不会追究。
因为别的一概不重要,他能回来就是最好的了。
……
他才跑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气喘吁吁,捂着胸口停了下来,再也跑不动了。
我轻易便追上了他,却没再露面吓他,只暗中跟着他走。
他的身子很差,自刚才剧烈跑了一番便蔫巴巴的,走路都没什么精神了。一副过度劳累的样子。
我见他这般体弱,更加笃定了他就是沈牧星。
只有被毁了筋脉废去武功的沈牧星才会表现出这种状态。
我跟着他,到了他的住处。
他住在一条小河边,木头搭的房屋,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个住处的。
雨下大了。
屋顶有些漏雨,一滴一滴地溅在地上。
他急忙找了个盆子放在漏雨的地方,接住漏下来的雨水。又找来一块抹布,蹲着将地上的水迹擦干净。
接着,我便瞧见他在一口破烂的锅里烧燃了火,又淘了点米放进另一口锅里,掺了很多水,吊在火上煮。
他拿勺子在锅里不停地搅,等到水烧开了,米粒全都浮了起来,确定不会粘锅了,他才放下勺子,拿了一支竹叉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我不知道他还要出去干嘛。
只见他脱了鞋蹚进河里,用竹叉往水里戳了又戳。
我愣是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抓鱼。
他在抓鱼。
看着他淋着雨捕鱼的模样,我已经能想象出他这几个月过得有多清苦了。
为了省米,连碗白米饭都舍不得吃,只敢用来熬粥。
想吃肉都只能淋着雨自己去河里抓鱼。
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落魄的沈牧星了。
曾经的他只是落难,却没有落魄过。
我一阵心酸。
这里的河水很浅,流动性也很小,虽不会发大水冲到他,但我还是看得很揪心。
正当我想走出去帮他抓鱼的时候,他突然就拿着竹叉走上了岸。
可我看他叉子上并没有鱼。
直到他走得离我很近了,我才看到那叉子尖尖上戳着一条小鲫鱼。
——还没有人的手指头大。
我:“……”
那么小的鱼,别说煮汤了,就算烤了也不够塞牙缝啊。
……
他回到木屋内,果然将那条小鱼放在火边烤。而后便从包袱里取出一身衣服,准备换上。
这个木屋很狭窄,里面没有隔间,吃和睡都在一个空间里,他只能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换衣服。——当然,他自己明显不这么觉得,他知道这里只住了他一个人,况且他是把门关上了的,不怕被人瞧见。
可我瞧见了。
不仅瞧见了他光碌碌的躯体,也瞧见了他身上那些与沈牧星高度一致的伤痕。
我再也按捺不住,陡然推门而入。
他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得当场石化:“你……你……”
“你”了半天,他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羞得面红过耳,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只因他脱下湿衣服后,还未开始穿衣。
他很快转身背对着我,怒道:“你出去!”
我没理会他,兀自在屋子里找了两根可以当作绳索的东西,轻轻松松便将他捆了。
我将一个小凳子搬到他面前,威风地坐着,像审犯人一样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别开脸,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轻笑了声,用力捏住他的下颌:“你再说一遍?”
他哼了下:“我不想跟你这种没脸没皮的女子讲话。”
敢骂我没脸没皮?!
他恐怕是真的忘了,他曾与我做过几年亲密无间的夫妻……
“我的粥,我的粥糊了——”
他蓦然望向火上的那口锅,惊慌地喊道。
我却冷眼坐着,不去救他的粥,也不放开他。
“……米很贵的。”
他挣扎着,难过地说。
我鄙弃了他一眼,便站起身来,将那锅粥端了下来。
我没再走回他跟前,只在屋内扫视了一圈,偶然瞥见角落里放着一个素净的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朵紫红色的通草牡丹。这朵花细节上很是精致,想必值不少钱。
我弯下腰,探手摸了摸花瓣,疑惑地问他:“日子都过得这般清苦了,还有钱买这么好看的通草花啊?”
他凶了我一眼,愤愤道:“你别乱摸我的花。那是我花光积蓄买回来的。”
我笑他:“你就那么喜欢牡丹花?”
他默然不答。
但我已看出他很喜欢了。
通草花最大的特点便是永不凋零。他买下这朵通草花,应该也是希望他喜爱的牡丹花永远不要凋谢吧。
“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说了我就放开你。”
我凑近去问他。
他别无选择,只得老实交待:“我叫阿星。”
阿星……
沈牧童就是这么叫沈牧星的。
到了此时此刻,我觉着已经没有再继续确认的必要了。
这个人就是沈牧星。
他就是沈牧星。
我热泪盈眶,紧紧拥抱住他:“你失忆了对不对?以前的事你都忘记是吗?”
他惊异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失忆了?我和你之前认识吗?”
我耐心地告知他:“我们不但认识,而且还是夫妻。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一路跟踪你来到这个破木屋?我图你什么啊?”
“……”
他凝眉沉思,不出声。
我摸着他的脸颊,轻轻道:“你先随我回家。等回到家里,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犹豫了许久,才迟缓地点了个头。
他心里一定在想,他身无长物,又没什么本事,我根本犯不着花这么多心思来骗他。
见他肯听我的话,我才给他松了绑,又把衣服递给他穿上。
跟我离开之前,他竟然还舍不得浪费那锅煮糊了的粥,还想吃一碗再走。
我拽了拽他,无奈道:“不吃这个了。我带你回家去吃好吃的。”
他抿唇,点了点头。才走了几步路,他却又倏然顿住脚,对我说:“等一下,我的花没拿。”
我见他折身走回木屋里,将那个插着通草牡丹的花瓶抱了出来。
他左手抱着花瓶,右手被我牵着,我领着他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返回皇宫的途中,他一直将那花瓶抱得死死的,一刻也不愿放下,生怕马车一颠簸,就把他的花瓶磕破了。
我既好笑,又感动。
尽管他如今不记得我了,但他的心还在本能地爱着我。
或许他的失忆是那个神秘人刻意造成的。我甚至怀疑,就连假死脱身这件事,也是那个神秘人一手策划的,他事先并不知情。
因为当时我已铁了心要杀他父兄,以他的性子,是不屑以这种办法苟且偷生的。
但我想不通的是,那个神秘人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将他救出皇宫,并且还抹去了他的记忆?
若说那个神秘人是为了他好,想让他忘记过去的事,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那也应该把他带到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定居才合理啊。事实上却将他放得离我这么近,是怕我察觉不到他还活着吗?
我内心无由地烦闷起来,实在揣摩不到那个神秘人是何心思。
……
一回到皇宫,我便将人安置在琅华宫休息,又宣御医去给他诊脉。御医告诉我,他经脉严重受损,与沈牧星生前的脉象是一致的。
我点头表示知晓,随即又带人前往皇陵,作最后一项确认。
我来到沈牧星的墓室,看到装着他遗体的冰棺已经空空如也。
至此,我已深信不疑,“阿星”就是沈牧星。
再没有什么需要确认的了。
第11章
我从皇陵回到琅华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阿星还坐在寝殿里等着我。
一见我踏进门来,他便起身相迎。
“怎么还不睡?”我轻声问他。
阿星严肃道:“来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女帝?”
我闻言笑了笑,答非所问:“对啊。我是女帝,你是我的皇后。”
他不吭声了。
半晌过后,才又问:“那我为什么会流落在皇宫之外呢?”
我扯谎道:“数月前,你被人抓走了,我一直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今日会在城外撞见你,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他不说话,只认真地盯着我看。
我握起他的一只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说:“你相信我,我真的是你的妻子。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往后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会满足你。不要不好意思开口,也不要害怕开口,更不要宁死也不开口……我希望你可以大胆地向我索取一些你想要的东西。你偶尔耍耍脾气,我也会宠着你的。”
因为已经失去了他一次,我想把所有亏欠他的东西都补给他,包括……迟来的表白。
“沈牧星,你在我心目中非常重要,我很在意你。你听到了吗?”
他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只迟滞地点了点头:“听到了。”
我抬手触摸他的脸颊,说:“我今日在宫外待得太久,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处理,所以我现在还要去沐心殿办事。你早点歇息,不用等我。”
“嗯。”他点头,又问:“如果以后我有什么事,可以去沐心殿找你吗?”
我微愣了下,随即点头:“可以。”
失而复得,我不忍心再把他禁足在寝殿里了。
在他回应之前,我又补充道:“整座皇宫都可以随你走个遍。”
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对我道:“谢陛下。”
没能听到他叫我公主,我有一瞬间的失落。
可他已经忘记我曾是公主了,不再叫我公主才是正常的。
.
次日,我下了朝便回到琅华宫见阿星。
他穿着一身浅蓝华袍站在窗前,呆呆望着吊在半空中的花瓶。
我见那花瓶被一条红绳套住瓶身,悬吊在窗口处,只要有风拂过,花瓶便会随风摆动,瓶内插着的通草牡丹也跟着摇晃。
“怎么把花瓶吊在那儿呢?”我一边朝他走近,一边问。
他只回了一句:“好看。”
我便又循着他的视线多看了一眼。
的确好看。
但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拉起阿星的手,将他带到桌前坐下。
宫人已为他备好了午膳,我正好陪他吃一些。
我往他碗里夹了红烧狮子头、烤鸭、炒羊肉片、香煎鳕鱼等肉菜,叮嘱他说:“你太瘦了,得多吃点肉。”
他点点头,乖巧地吃了起来。
等到把我夹在他碗里的那些肉吃完,他已很饱了,只勉强再喝了两口汤,便搁下筷子说吃不下了。
我知道他的食量一向不大,也不好强迫他再吃,便拿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擦拭嘴角。
许是我此刻离他太近,他喉部的软骨动了动,忽然俯下头来,欲吻我。
不知怎么,面对他的主动亲吻,我竟下意识用手心挡住了他的唇。挡完后才发觉不该这样。
他也为我的举动感到意外,眼神都懵了一瞬。
为了不让他多想,我骤然钳住他的下巴,逗趣道:“你昨日还那样抵触我,怎么今日就这么主动了?!”
他侧开脸,两颊迅速烧红,俨然是一副没能抵抗住美色.诱惑的窘态。
我近距离打量着他害羞的神色,低低笑了出来。
他忽道:“既然我与陛下是夫妻,那我还有何必要矜持下去?该主动时,我便要主动的。”
见他这么乖,又很上道,我索性将他拉到榻边坐下,笑眯眯地对他说:“那你继续主动吧。亲多少下都行哦。”
他也露出浓浓的笑意,两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歪着头缓缓吻向我。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他吻我。
突然感觉迎面扇来一阵风,我倏地睁开眼。
睁眼时,正好看见一只红嘴山鸦朝阿星飞去,用爪子抓伤了他的脸。
我连忙起身赶走那只红嘴山鸦,都顾不上喊人去捉,便马上坐回榻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阿星脸上被抓伤的地方。
那只红嘴山鸦在他脸上留下三道爪痕,已经流血了。
我心疼地问他:“你怎么样?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我立即让宫人送了伤药过来,亲自给他擦涂。
刚给他涂完药,沐心殿的太监便来到寝殿外禀告道:“陛下,江御史在沐心殿外等候已久,说是有要事求见您。”
我只好起身,对阿星道:“我先去处理点事。你脸上刚涂了药,千万不要沾到水。”
阿星点头冲我微笑:“陛下快去忙正事吧。”
我便点头离去。
……
见过江御史后,我没有着急返回琅华宫,只寂寂坐在御案前,心不在焉地批着奏折。
我不断回想着阿星被红嘴山鸦抓伤的那一幕。
红嘴山鸦逃走之时,我看到阿星眼底闪过一丝阴狠。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那种狠劲,我以往从未在沈牧星身上看到过。
我心绪不宁,莫名地感到不安。
又想起琅华宫的宫人曾对我说过,在盛国公父子潜入宫中救走沈牧星之前的那几天,就时常有一只乌鸦盘旋在琅华宫寝殿上方。而在沈牧星服毒前,也时不时飞来一只乌鸦。那乌鸦流连在寝殿附近,宫人们将它赶走,它也依然还会飞来。基本可以确定它就是最初飞来的那只乌鸦。好像直到沈牧星死后,这只乌鸦才没再出现。
我不禁深思起来,方才抓伤阿星的那只红嘴山鸦,和宫人们见到的那只乌鸦,是同一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