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镜子里形销骨立的自己这样想。
尚泽明慢慢长大,这个念头就更疯狂的在脑海盘虬生根。
太像了,他与那个毁了自己人生的男人太像了。
一样的发棕的卷发,一样深邃圆润的眼睛,甚至于他们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都是那样一致。
四岁之前尚泽明是没有名字的,他的母亲大多数时候不愿意理他,每天想起来给他吃顿饭,想不起来就饿着。
家里没什么积蓄,钱都被她拿去买酒喝,意识不清楚的时候她会打骂他,“赔钱货!毁了我人生的贱种!和你那个死爹一样令人生厌!”
这是他的母亲,对他使用最多的称呼。
他五岁的某一天,那天的母亲格外温柔。
她罕见的涂了口红,穿了他没见过的新裙子,还做了好丰盛的一桌饭。
“来,吃口芹菜。”她和蔼的夹了好几筷子菜放在他碗里。
其实尚泽明很讨厌芹菜,一吃就想吐的那种,可他从没见过对自己这么好的妈妈,于是他努力吃,吃了一整盘芹菜。
吃完饭妈妈又拿出来一套新衣服,有些大,不过他还是好高兴,他已经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
“走,妈妈带你出去。”
他握着那只纤细的手,那么温暖,那么柔软,他忍不住握得紧了又紧。
他走了好远好远的路,那双不合脚的鞋磨得他好痛。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眼前一个有些破烂的院子,不过没他家住的地方破,院里有好几个小朋友,凑在一起瞧他。
她蹲下身,用着最温柔的语气说话。
“不是一直想去学校吗,这就是妈妈给你找的学校,以后在这里好好学习知道吗。”
尚泽明低头不说话。
她也不多留恋,又说了几句就站起身准备走。
尚泽明在她转身时抓住她的衣角,“妈妈,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
她这一刻还是有些不舍的,只是那种不舍远远不足以淹没她对新生活的渴望,她遇到个有钱人,愿意白养着自己,她跟人家说自己被前男友骗了才沦落至此,她不敢提自己有个可怜的孩子。
那男人是她的救命稻草,而这个孩子是一把悬着的镰刀。
“……乖。”她终究还是摸摸他的头离开了。
院子里的大人来牵他,他固执的不肯进去,尚泽明望着她踩着高跟鞋的背影远去,他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她总觉得他没上学不识字,可他认识几个的。
门口那个“孤”,他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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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沉重的故事让打小生活还算平稳的林礼嘉和苏霖曼一时无法评论。
“你恨她吗?”苏霖曼问道。
“谁?我的……母亲?”尚泽明想了想,摇摇头,“不,我既不恨她也不爱她。某种意义上她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她的累赘,只是我偶尔会想,如果那几年她能对我好一点。”
尚泽明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留了一点点空隙。
“就一点点。一点点我就不至于不会写作文《我的母亲》了。”
他语气那么轻松,甚至还能开个玩笑。
苏霖曼正色道:“尚泽明,你很好。至少无论未来还是现在。你不会再是任何人的累赘。”
晚风吹动他的发丝,路灯下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尚泽明怔住。
“后来呢,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林礼嘉问道。
“后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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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院的日子没电视剧和小说里写的那么单纯美好。
饭是不够的,平分下来不是每顿都能吃饱,小一点的孩子还会被大孩子抢走为数不多的零食。
教育是不够的,老师很善良,但她的确口音严重,尚泽明长大后花了很长时间纠正自己的发音。
爱是不够的,孤儿院的孩子几乎没有不缺爱的,院长和老师没有分身术,他们尽力去照顾每一个孩子,可还是那样力不从心,在她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随时上演着欺凌。
大刘那群人就是尚泽明在哪里认识的,大刘壮实,年纪又相对大,毫无疑问的成为孤儿院的老大,孩子们时不时就得“上供”,不然就被他和他的小团体针对。
尚泽明早早学会了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他善于利用自己的皮囊,他总是笑着的,对院长妈妈笑,对老师笑,对同学笑,对志愿者笑。
刚开始还会被收拾,后来他就明白在这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主动上交每个月分一次的零食给大刘,承担他分管的打扫区域卫生,被打也不去找老师告状,笑嘻嘻的说没事,他小心翼翼的活着以换求自己的安宁。
他的乖巧让大刘等人很满意,虽然偶尔他们心情不好还是会揍他一顿泄愤,但总算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十三岁那年有对富商夫妇来到孤儿院。
他们很有钱,可是他们觉得还不够,家里的老头没几年活了,得有个懂事的孩子为他们多挣一份遗产,以及一个硕大公司经营权的可能性。
他们一眼就选中了尚泽明,因为那头与众不同的头发。
尚泽明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城市,一夜之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他住进所谓富人区的别墅,一个卫生间就比他以往住过的任何房间都要大;他不用干活,一起床就有佣人贴心的问她早餐想吃什么;他可以去上学,私立学校,一个班没几个学生却拥有最好的教育团队。
他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新爸妈,他们也不怎么见面,偶尔碰面就淡淡的打声招呼,好像合租的普通室友。
突然某一天,父亲亲自开车说带他去个地方。
他来到医院,站在VIP病房门口,他知道里面是他从未谋面的爷爷。
老人半靠在床上,全白的头发微微卷曲,梳的很整齐,高挺的鼻梁上挂着副金丝边眼镜,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代风采,他一手输着液,一手捧着本书,手指枯如朽木。
是个儒雅的老爷子。
尚泽明很困惑,为什么这样的人却生出富商那样油腻丑陋的儿子。
他们告诉老头,这是富商早年留下的风流债。
老头深信不疑,甚至没打算做个DNA检测验证一下。
老头是个文化人,白手起家,还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富商谄媚笑着,“爹,给你孙子起个名字吧。”
老头摸摸他的脸,粗糙,无力,混着淡淡药味,却是他许久没感受过的温暖。
“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
“泽明,就叫泽明吧。”
尚泽明,尚泽明。
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给他起了名字。
他们笑爷爷傻,突然冒出来这么大个孙子也不问真假。
尚泽明也心虚,他怕这个身份有朝一日被发现,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就不再是这副模样。
尚泽明对于亲情近乎空白的区域是被这个老人填满的。
爷爷总是叫“泽明,泽明。”眼睛眯得弯弯的,冲他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床边,在书架里仔仔细细挑一本书给他,让他读给自己听。
如果某天天气好,爷爷会让他推自己出去晒晒太阳,路过医院里的花园,爷爷会一个一个给他讲院里的植株,时间久了他居然真的全记下了。
富商对他只有两个要求,首先学习要好,这样才能让自己成为爷爷更满意的继承人。
其次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他不想让其他几个兄弟捏住自己的把柄。
为此富商给孤儿院捐了一笔数额足够惊人的钱,买去了他们的记忆。
可人的贪婪是没有底线的,大刘不知道从哪得来了他的消息,居然直接来到这里生了根,生活的来源就是向尚泽明敲诈得来的钱。
“那你没有告诉你养父母吗?他们知道会替你处理吧。”苏霖曼问道。
尚泽明苦笑,没直接回答,“他们第一次威胁我是在我到养父母家的第四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
没事啊小尚,我这个妈粉要你!!
第11章 第十封情书
那时尚泽明在上初一,进入到新的环境后他凭借着从小练就的交际技能交了很多朋友,他那时呼吸着校园门后小摊子炸淀粉肠的油香,看着主席台上飘洋的红旗,感受着足球草地的柔软,他觉得自己的新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十三四岁的小男生们明天放学打打闹闹的回家,尚泽明永远是被围绕在中间的那个。
“哟,老同学。”
校门口几个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染的五颜六色的人格外显眼,尚泽明认出打头的那几个人,是大刘和他的小跟班。
他离开后彻底与孤儿院断了联系,如今再见到故人,居然是这这副流氓似的模样。
“你们要干吗?”尚泽明警惕的看着几个人。
大刘呵呵笑起来,“不干吗,就是兄弟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找尚小少爷借点钱。”
说是借,可尚泽明知道,他们不会还的。
若是半年前,尚泽明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掏光自己每个兜,再笑吟吟地说一句“都是朋友,没什么借不借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灰暗、泥泞、腐朽的过去,已经彻底埋葬了。
他有很多真心的朋友;他有了爸爸妈妈,虽然不算亲近。
他不再孤独,不再无所依靠。
“我不给,我凭什么要给。”尚泽明冷声开口。
“这可由不得你,”大刘冷笑一声,冲着后面的人摆摆手。
“诚子,你带着赵天他们快跑,不要管我,我先拖着,你们替我去找下老师。”尚泽明小声道,却半天没等到回应。
他回头,脸上的冷静被错愕和震惊取代。
原本簇拥着他的那些人此刻离他远远的,恨不得装作一副从来没到过这里的样子。
尚泽明看向其中一个男生,是他口中的诚子,那是他心里最好的兄弟。
李宗诚垂眸不敢回应他的受伤,偏着头僵硬地开口:“那个……泽明,我想起来我妈在那边路口等我,你和老同学叙旧我就不打扰了啊,再,再见。”他说完便步履匆匆地离开,手抓没有片刻犹豫。
几个男生陆续跟上,理由一个比一个蹩脚。
尚泽明真恨自己听力好,他们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差。
“怎么办,要不要叫老师啊。”
“你疯了吗,那群人一看就是混社会的,让他们知道你护着他们要收拾的人不得找你麻烦啊。”
“就是就是,而且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不就是长的好点吗,每天在学校装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真虚伪,看着就烦人。”
……
尚泽明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拉向幽海深处,刺骨的水进入他四肢百骸,灌进他的鼻腔,吞噬了他的呼吸和生机。
大刘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如恶魔低语,“尚泽明,咱们这样的人啊,谁也不该有好日子,大家从一个地方出来,就应该同甘共苦的,对吧?”
“你以为逃出去了吗?”
“不,想都别想。”
大刘哈哈大笑起来,尚泽明只觉得耳膜刺痛,身体还是僵硬的无法动弹。
“你们说,原本乖乖听话的狗出去半年心野了,不听话了,这我该怎么办?”
其中一个小混混看着年纪不大,谄媚开口:“老大,要我说得打一顿才听话。”
大刘满意的点点头,“那就开始吧,替我收拾收拾这条狗。”
尚泽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到巷子里的,身体的痛随着时间延续麻木,冷却是一直的。
这样的冷,只有母亲把他留在孤儿院那天才有过。
他回家时养父母都在家,养母皱着眉瞥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这位新的母亲也不喜欢他,她大抵觉得像他这样出身卑贱的人是教不好的,今晚应该是和狐朋狗友惹了麻烦。
养父倒是问了几句,他不耐烦的皱眉,“泽明,我对你要求不多,不要给我添什么麻烦就好。”
“还有,你这副样子这周怎么去看你爷爷?以后不要和不该来往的人来往。”
尚泽明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隐约觉得身体深处有物种在痛苦的嘶吼,可嘴巴像是被塞住,那物种就不见天日了。
“知道了……爸爸。”
这五个字耗尽了他一切气力。
“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我不缺钱,我只缺一份安定,能用钱解决的事我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警察知道他们威胁我多年,一定会把我的父母叫来,他们……不是很愿意处理这些事情。”
最后一口可乐进肚子,尚泽明又畅快的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提起这些事,如果对着两个不算熟悉的同学讲出来,心中竟是难言的宽慰。
林礼嘉拍拍他的肩膀,苏霖曼拿着手里的饮料轻轻撞了下尚泽明手里的空瓶,“以后我每天少骂你几回。”
尚泽明:……
他们没有说什么煽情的安慰话,这让尚泽明心里轻松很多。
如果吃了太多苦,就不会再觉得苦了。
“唔,我到了,你们也快回家吧,辛苦你们了,听我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多。”
路过一个不大的院子,尚泽明指了指某栋楼,“这的房子就我一个人,改天请你们来玩。”
三人挥手作别,苏霖曼和林礼嘉目送着尚泽明远去。
“和他比比,我们过的还真幸福。”苏霖曼感慨道。
林礼嘉沉默着认可。
要多灿烂的笑才可以掩饰如枯木般的心,要多真实的幻境才可以骗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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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霖曼监督伤员慢慢走,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即使沉默时也不觉得尴尬。
路过垃圾桶,林礼嘉拿起手里的瓶子投掷,第一个没中,他又去拿苏霖曼手里的空瓶。
“看小爷给你投个三分。”
苏霖曼:……
茉莉清茶擦着垃圾桶划过,落在可乐瓶旁边。
林礼嘉:……
“咳,帮我捡下瓶子呗。”
苏霖曼抱着手不动弹。
林礼嘉无奈咬咬牙:“下个月的杂志我替你抢。”
苏霖曼伸出手看看自己刚修剪过的指甲,满意的端详着。
林礼嘉:“……半年。”
“成交。”
苏霖曼这才去捡林礼嘉扔的垃圾,林礼嘉讪讪然的笑了笑。
“腿受伤比较影响发挥。”
苏霖曼:“嗯嗯对对对好好好。”
林礼嘉:……
“呀,我忘了一件事。”苏霖曼拍拍脑袋,“今天那群人还找尚泽明要钱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