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嘴一撅:“哪里臭了?比你身上的酒气好闻多了!”
苏景玉拈起一块桂花糕看了看,纤长的手指如同白玉雕琢的一般,勾起唇角嘲笑道:“如今都还没入夏,哪来的桂花?这些都是陈年的桂花做的,一点儿都不新鲜,亏你吃得下。”
他厌恶地随手一扔,小小的桂花糕倒跌在盒子里,摔散了半边。
逢月气的一把将盒子拢到身前,“不吃拉倒,谁请你吃了!”双手拄在桌沿上缓缓起身,又慢慢坐下,唤桃枝进来把两个整盒的桂花糕给子溪和离儿送去。
“伤还疼吗?”苏景玉酒后朦胧的目光瞟向逢月的腰身。
“好多了,只是坐久了还会疼些。”逢月的伤是苏景玉为她医治的,又把顺子留在府中供她差遣,她心里不免有几分感激,声音轻缓了些。
苏景玉点头,视线从腰身向上,停留在逢月的脸上,“趴床上去我看看。”
他语气淡然,听不出一丝欲望与邪念,只是酒后的语速慢了些,嗓音更醇厚温柔,尤其是迷离的目光,似能勾魂摄魄,看的逢月脸颊顿生嫣红,低下头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涂点药就行了。”
苏景玉拎起茶壶自顾倒了盏茶,细润清香的茶汤将桂花的甜香冲淡,“你确定没事?那明早早些起身,随我出门一趟。”
“去哪?”逢月抬眼。
苏景玉端起茶来品着,“去城外的玄清观祭拜我娘,单程两个时辰的马车,你行吗?”
“两个时辰?”逢月蹙了蹙眉,手掌不自觉地背到身后揉着伤处。
她是苏景玉名义上的妻子,的确应该陪他一道去的,只是两个时辰的车程,往返就要四个时辰,她怕是真的挺不住。
这两日顶多坐上两刻钟,伤处就已经开始疼了,若是中途停车休息一会儿再赶路应该是无碍的。
晌午时阳光耀眼,不似夜里灯火柔和,逢月一想到要在苏景玉面前宽衣解带便羞的脸颊绯红,倔强地点头,“我行的!你明早记得早点叫我。”
苏景玉抬眼看向她揉着腰下的手,勾了勾唇角,没有再开口。
入夜,逢月进盥室摸索着给伤处涂了药,就早早地躺在脚踏上睡下,生怕明早又起迟了,误了祭拜的吉时。
次日卯时将至,逢月睡的正熟,苏景玉已经穿好了一身素白的窄袖收腰袍子出了房门。
天还没有大亮,几颗星星点缀在淡蓝色的苍穹之上,一闪一闪的。
丫头小厮们忙着吹熄夜灯,洒扫庭院,内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提着鸡毛掸子掸落车壁上的浮灰,顺子闭着眼睛坐在车辕上,张着大嘴哈欠连连。
前厅里,定远侯苏天寿端坐着喝茶,穿着一身暗紫色的蟒袍,准备一会儿进宫去,孟氏一身家常打扮,见到苏景玉走来满脸堆笑,由楚妈扶着起身向前迎了几步。
苏景玉神色淡淡,撩起雪白的衣袍前摆跨进门槛,紧贴着门边站定,“爹,夫人。”
苏天寿抬眼,瞥见儿子一身素衣略微一怔,才想起今日是白氏的忌日,温声道:“山上不比京里,早晚天凉,多披件衣裳再走。”
“是。”苏景玉应下。
苏天寿朝门外望了望,没见到逢月跟来,放下茶盏,面色一沉。
打从逢月进门至今满一个月了,除了成亲次日敬茶时姗姗来迟,便再也没来请过安,更别说像寻常儿媳一般孝敬公婆,照顾幼妹了。
儿子与她成亲以来,回府的频次的确多了不少,只是不该对她太过宠溺了。
不悦道:“景玉,你与林氏新婚,可也不能纵得她目无尊长,坏了规矩,我听人议论,说你在衍王府大庭广众之下与她牵手而行,男儿就该有男儿的样子,怎可将心思浪费在女人身上!”
苏景玉当即一声冷哼,抬眸反问,“爹当初就是这样对待我娘的吧?不管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
苏天寿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又愧又恼。
提起嫡妻白氏,苏天寿多少有些愧疚。
二十多年的越州一役,苏天寿吃了此生唯一一场败仗,统帅的兵马伤亡殆尽,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幸得手下的步军校尉白举掩护着向北逃亡。
不料途中又遇上敌军阻截,苏天寿为了激发白举的斗志,当即撕碎里衣写下血书,承诺只要白举护他拼杀出去,便取他的独女为妻,将来生下的儿子立为世子,承袭定远侯的爵位。
而此时苏天寿已经与孟氏定下婚约。
白举深受鼓舞,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保住了苏天寿的性命,他因此负伤过重,回去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白姑娘无依无靠,只得拿着血书千里迢迢找上定远侯府。
苏天寿嫌弃白氏的出身,百般不愿娶一个区区校尉的孤女为妻,后悔当初不该立下如此誓言,只是白姑娘有他的亲笔血书在手,容不得他反悔。
初见白姑娘时,她怯弱娇柔,泪光点点,是位难得一见的玉美人,苏天寿那一刻的确是动了心的,便答应娶她为妻,推了与孟氏的婚约。
短暂的激情只持续几个月,苏天寿开始对白氏不闻不问,白氏怀胎体弱,他也从未尽过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去体贴、照顾她。
在苏天寿眼里,女人依附于男人而活,为男人诞育子嗣本就天经地义,男人宠着女人,同女人亲密是失了体统。
白氏生下苏景玉后更是难得见丈夫一面,又孤苦无依,在苏府受尽欺凌,身体每况愈下。
孟氏心悦苏天寿英雄盖世,听说白氏缠绵病榻,坚决不肯另嫁他人,哭着求父亲去苏府说和,就等着做苏天寿的续弦。
此时孟氏的父亲在朝中权势正盛,苏天寿自然答应。
白氏得知后万念俱灰,没过多久就扔下年仅六岁的苏景玉撒手人寰。
苏天寿自知亏欠白氏,可越是觉得亏欠,便越是不愿提及有关她的一切,被儿子质问的恼羞成怒,气的脸都变了色。
孟氏赶忙笑着上前劝道:“侯爷勿恼,逢月才嫁进府中不久,跟世子小两口如胶似漆也是有的,往后我再慢慢约束她……”
“不必了!”苏景玉冷声打断,“我内宅的事我自会做主,不需要旁人插手!”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景玉:俺还是很疼媳妇滴~
苏世子和少夫人首次同床共枕倒计时,嘿嘿嘿
第23章
晨风卷着苏景玉鬓边的碎发,拂过他波涛汹涌的眼眸。
他自幼丧母,母亲的样貌早已经记不清了,母亲在世时的快乐时光他也不记得,仅有的关于母亲的记忆,是她在府中受尽冷落与白眼,终日以泪洗面,直到她过世那一天还在期盼着父亲根本不存在的关爱与垂怜。
或许难过的事情才更让人刻骨铭心。
苏景玉推开房门,缓步走进内室,逢月还在脚踏上沉睡着,熹微的晨阳自窗边斜斜照入,映在她如花般娇俏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苏景玉蹲在脚踏边静静地看着她,满眼歉疚。
他当初答应娶她为妻,何尝不是为了接近衍王与林佑,以便查平杀落艳的事,是他利用了她。
不知不觉间,眸底的歉疚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情,喉间发出喃喃低语:“林逢月,但愿你我相处这一年,我不曾伤害到你。”
脚踏上的少女忽然动了动,一只小手不安分地从被子里钻出,软软地垂在地上,苏景玉笑了笑,心底的阴霾去了大半,拍了拍逢月的肩膀:“林逢月,起来了。”
逢月接连躺了两日没有出门,昨晚又睡的早,难得不需要被捶枕头、拽手臂就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扶着床沿起身。
洗漱过后叫四喜和桃枝进来伺候梳妆,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纱裙,腰间束着一条淡青色的腰带,发鬓以碎玉珠花稍作装点,仿佛一只带露的白色花骨朵一般清丽绝俗。
逢月稍用了些早膳便跟在苏景玉身边出门,好在他比往日里走的慢些,她跟的并不吃力。
内院门口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顺子补了一觉清醒了不少,远远地瞧见苏景玉与逢月过来,忙从车辕上跳下,拉开车门。
逢月四下望了望,府里的管事们各忙各的,全然没有要随行祭拜的意思,苏天寿和孟氏等人的车架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见到。
“只有我们两个去吗?”逢月困惑地看着苏景玉。
“还有顺子。”苏景玉淡淡地应了一声。
嫡夫人的忌日,苏府竟然除了苏景玉和她这位名义上的少夫人,就只有顺子去祭拜。逢月百般不解,又不好多问,跟着苏景玉身后上了车。
马车座位上比之前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垫子,坐上去松松软软,很是舒服。
上面还放着个长方形的靠枕,垫在身后可以避免马车颠簸时伤到腰,治腰伤的药也多备了一盒放在车上。
身边的两个丫头都不知道逢月受伤的事,顺子一副没长大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心细的,这些多半是苏景玉准备的。
逢月心下一暖,没有像以前一样为了躲开他紧贴着车壁坐着,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边,月白的衣袖与他的袍袖贴在一起,随着马车的晃动厮厮磨磨。
马车跑的比平时慢了不少,不到半个时辰便会停下来休息片刻,逢月早膳没有吃好,出门前偷偷把昨日没吃完的桂花糕密封好塞进袖袋里,趁着下车活动腰身,把几块桂花糕全部塞进嘴里,撑的腮帮滚圆。
苏景玉不喜欢桂花的味道,马车逼仄的空间里,闻着身边人满嘴的桂花味无奈地频频摇头。
四月初二,马上就要入夏了,天气变得越发阴晴不定,晨起时还晴空万里,临近晌午却浓云满天,把太阳遮的严严实实,车窗外凉风阵阵,吹的人神清气爽。
马车出了东城门后沿着缓坡驶入山中,逢月顺着车窗向外望,山下的小河蜿蜿蜒蜒,清亮如镜,周围绿树成荫,山花遍地,风景极美。
半山腰处隐约可见一座修葺的金碧辉煌的道观,却没有想象中的烟火气,显得孤寂苍凉。
马车停靠在距离玄清观大门不远处的平地上,逢月跟着苏景玉下车,顺着小路步行上山,顺子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小路两旁树木交错林立,清凉如秋,鸟鸣婉转,虫声阵阵。
地上铺着二尺宽的石头梯蹬蜿蜒而上,石面上生着细细密密的苔藓,踩上去滑溜溜的。
逢月正要抓着两旁的树干,面前伸过一只手来,雪白的轻纱衣袖在风中翩跹,苏景玉回头对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抓着他的手,逢月抿了抿唇,指尖轻轻探入他温热的掌心。
石头梯蹬的尽头,参天绿树环抱着一座道观,匾额上提着“玄清观”三个漆金大字,底漆油黑锃亮,像是刚刚刷过不久,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
推开两扇黑漆木门,观里古树葱郁,殿宇恢宏,却冷冷清清,一个香客都没有。
浓云低垂在主殿之上,阴沉沉的,给这座道观添了些神秘的色彩。
逢月走到紫铜鼎炉边向里看,薄薄的一层香灰七零八散地铺在炉底,“这么气派的道观怎会如此冷清?”
苏景玉仰头看着主殿,一身雪白的轻纱袍子在风中如云似雾,衬得他神色清冷,俊美如谪仙一般。
“这里曾经是皇家道观,香火鼎盛,后来先帝在此驾崩,皇家舍弃了这里,京城中人以为此处不祥,没有人愿意来上香,于是便没落了。”
逢月更为不解,“没有香客的道观,又是哪来的钱修的这么气派?”
苏景玉唇角轻扬,他离京十年,这道观自然是崔荣锦花钱修葺的。
往年的四月初二,崔荣锦都会替苏景玉来观里祭拜母亲,一个穿着蓝色道袍的小道童听见有动静,忙从主殿出来,看着苏景玉和逢月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称呼,问道:“两位可是来春晖堂祭拜的?”
苏景玉点头:“正是。”
小道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公子请随我来。”
绕过主殿沿着回廊向北走到尽头有一座月洞门,半谢的桃花掩着一间雅致的屋子,苏景玉抬眼看着门上的“春晖堂”三个字,俊秀规整却略显稚气,乃是他七岁时为祭奠母亲过世周年亲笔所提。
转眼间已经整整十五年,他已有十年没有来过这里。
雕花木门咯吱一声响,苏景玉迈入屋内,逢月紧跟着进去,只见朱红色的供桌正中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牌位,上面刻着“苏门白氏夫人之灵位”,两边摆着烛台、香炉等物,地上放着一个铜质的火盆。
小道童燃了两份香,躬身递到苏景玉和逢月手中。
逢月与苏景玉并非真的夫妻,本不需要向白氏跪拜行礼,只因有外人在场担心露了馅,与苏景玉并肩跪在蒲团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顺子被苏景玉捡回苏府时,白夫人已经过世了,当年他年纪还小,不方面跟着来祭拜,这还是他第一次祭拜主人的母亲,独自跪在最后频频叩头。
火盆中黄纸燃尽,只剩下缕缕青烟,三人从春晖堂出来时早已经过了晌午,还没来得及用饭。
顺子饿的前胸贴后背,忙吩咐那小道童去斋堂备几个精致的小菜,又担心道观的饭食不够干净,让主人吃坏了肚子,亲自跟着小道童往斋堂去了。
逢月路上吃了桂花糕,此时还不觉得饿,初次进道观颇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瞥见主殿那边依稀有香烟翩跹而起。
这么冷清的道观,竟然有香客上门了。逢月好奇地与苏景玉对视了一眼,并肩沿着来时的路向主殿那边走。
主殿前,紫铜鼎炉里香烟缭绕,浓重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殿内跪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额头点地,无比虔诚,跪了半晌才直起身来,捶着发麻的腿脚颤颤巍巍站起,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身向殿外走,眼里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
“孙太医怎么独自上香来了?”苏景玉双手抱在胸前,站在殿门外问道。
孙秋允猛然回神,看着眼前年轻人难得一见的出众样貌,很快认出他来,眼底的惶然一闪而过,拱手施礼:“苏世子。”
又看向他身边的逢月,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苏景玉瞟着逢月轻笑:“内人。”
孙秋允才又施礼:“苏少夫人。”
逢月听说过这位太医院的孙太医,隐约觉得他看向苏景玉的眼神有些奇怪,眉心微簇,屈膝回礼。
孙秋允接着回道:“拙荆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嫌京里吵闹,带着儿孙们回乡去了,京中就只剩老朽一人。”
苏景玉神情复杂,抱在胸前的手指微曲。
“我听说令长公子孙安医术精湛,本可以接替你的位子,做太医院的院判,年纪轻轻就弃了大好前程辞官返乡,实在是可惜了。”
孙秋允扯唇:“苏世子过誉了。”
苏景玉静默注视着孙秋允,幽黑的眸底似有细浪涌动。
十年前,他在太子宫中呕血不止,孙秋允当时的诊断模棱两可,起初说他是生了怪病,后来改口说也可能是中了毒,之后的几年里,他的两个儿子先后辞了太医院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