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惊愕抬眼:“余姐姐的孩子没了?她好不容易才怀上,心里一定难受死了!”
余洁饶与逢月素昧平生,那日在富隆西街上,就因为看不惯她被姜姃当街欺负,不顾怀着身孕,甘冒风险出手阻拦。
逢月心里一直感激她。如今与苏景玉圆了房,她更能将心比心,试想她若失了苏景玉的孩子,也必定会痛苦不堪。
苏景玉摸着她的发鬓安抚,“今日我急着回来见你,没来得及去看他们,明日随我去崔家一趟吧。”
*
祁宅的密室里,祁公公独自提着灯笼,将满室的红烛逐一点燃,墙上的美人图渐渐亮起,面颊嫣红,媚眼如丝,有如活了一般。
“姐姐,卡赞来看你了。”
祁公公仰望画中人,痛苦枯败的眼中涌满思念的泪水。
“姐姐,三十年前你狠不下心来杀他灭口,直到临终前你都放心不下他,埋怨我当初不该劝你在他年幼时丢弃了他。他长的像极了你,哪怕他身上流着巫洛浦那个庸人的血,他也是你的孩子。我答应过你,保证不会让皇上伤害他,不会让他们兄弟相残。姐姐放心,就算卡赞拼了这条性命,也会保你的孩子们平安!”
“姐姐,你说过我们俩个都不是好人,终有一日会在地狱里相见,过不了多久卡赞就会下去陪你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抢走你!姐姐,卡赞想你!”
许久,密室的门终于再次开启,祁沐恩缓步迎了过去,颔首道:“义父,您找儿有事?”
祁公公眼中泪意未退,沉着脸埋怨:“今后不准你在皇上面前提起太医院和苏世子的事!”
祁沐恩诧异抬眼,面颊苍白的如同他身上的棉袍,“义父,苏景玉他分明是另有图谋,况且您之前也同意……”
“我说今后不许你再提起太医院和苏世子的事!”
祁公公尖细的嗓子怒吼道,手里的灯笼跟着颤了几颤。
祁沐恩不再说话,懊恼地别过头,侧面看颧骨凸起的明显,不复之前那样清朗秀逸,素白的袍子也变得松松垮垮,成亲短短几个月,整个人瘦了一圈。
祁公公面露不忍,只一瞬间再度变得决绝:
“姜姃是姜老太太的亲孙女,你已经娶了她,不管你爱不爱她,这辈子都只能跟她厮守在一起,不能再娶别的女人进门,否则你就不再是我祁某人的儿子!”
*
午夜,醉仙楼里轻歌曼舞,酒气缭绕。
二楼角落的雅间里窗子半开着,祁沐恩独自趴在桌上借酒消愁,冷风吹得他鬓发纷乱,微醺发散的眸子里透着股难言的凄凉。
成亲后姜姃终日无休无止的嘲讽、谩骂、哭闹,他摆不脱也逃不掉,煎熬的生不如死,偏偏这样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恨,恨苏景玉当初用催情香害他,让他在□□中烧,神志不清时要了姜姃!
还有义父,凭什么他这一生爱而不得,就要用别人的亲事来弥补他的遗憾!
他怨愤、不甘,迫切地想将这么多年来束缚他的枷锁毁去,想真真正正的活的像个人,但是他无能为力。
义父的确待他不薄,但前提是他必须遵照他的意愿而活,否则就不仅不再是他的儿子那么简单,更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除非,趁他不备时杀了他。
握着酒壶的手猛然一颤,祁沐恩惊愕于自己突然蹦出来的可怕念头,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微瞪的眼里似有无数细小的火苗燃动,但很快便被涌上的水雾熄灭。
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他根本下不了手。
手里的酒坛愤然砸在桌上,咔嚓一声碎的七零八落,鲜血沾染了他素白的衣袖,他颓然瘫倒在桌上,心口仿佛也被撕扯成一片一片,痛的浑身颤抖。
“祁公子!”四喜端着酒盘进来,急步跑到桌边半蹲着身子扶起他,见他手上被酒坛碎屑扎的血肉模糊,惊的忙从裙摆处撕下一块布条缠住他的伤口,关切道:“你没事吧?祁公子!”
祁沐恩抬眼,微醺的面颊终于浮上一抹血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松散的眸子渐渐聚神,半晌才认出她来,无力地开口:“像我这样的废物,你何必管我。”
四喜泪水盈眶,“不是的!你只是出身不好,其实二小姐心里是喜欢你的,论样貌论才华,你都不输于苏世子!”
祁沐恩凄然苦笑,就因为这句话,他自欺欺人了太久。
他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就算逢月曾经喜欢过他,如今她心里也只有苏景玉,或许曾经的喜欢也是他的臆测,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过他。
四喜心疼地捧起他清瘦的脸,“祁公子你别难过,就算别人都离开你,你还有四喜,四喜会陪着你!”
祁沐恩眼眶泛湿,悲戚、压抑顷刻间转化成□□与放纵,一把抱起她向卧榻走去。
第106章
崔宅豪占了整整一条街,里面堆金砌玉,富丽堂皇,只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还沉浸在一片压抑与恐惧当中。
下人们端着赤金錾花药碗穿堂而过,丝毫不敢高声,生怕搅扰了受伤过后正在静养的主人。
管事的不必禀告主家就带着苏景玉和逢月进了内院,伙计来报说崔老爷子服了药刚睡下,便请他们夫妻两个分别去探望崔荣锦与余洁饶。
崔荣锦自小没受过什么苦,在牢里熬刑时一声不吭,咬碎了牙关死命扛着,打死不肯供出苏景玉来。
回到家中不必再强撑,每次换药都免不得龇牙咧嘴地嚷嚷一番,看见大夫背着药箱进来嘴唇都直打哆嗦。
苏景玉倚在门边看着,双手抱胸笑出声来,气的他抄起身边的玉如意摆件砸了过去,“你还笑!有你这样的兄弟吗?!”
苏景玉侧身躲过,轻咳一声,挥手让大夫出去,亲自坐在榻边替他换药。
或许是狱卒知道崔荣锦养尊处优惯了,又细皮嫩肉的,生怕失手打死了闯下祸端。
他看着伤势吓人,实则都是些皮外伤,将养了一日多,大部分破溃之处都已经结痂,唯有胸前的伤势严重些,连皮带血粘住细布,一时撕不下来。
苏景玉不管不顾,手上用力一扥,胸前的细布连着皮肉一同撕下,崔荣锦疼的哇呀一声惨叫,一脚踹在他身上。
“能不能轻点!你在床上也这么粗鲁吗?”一不小心牵动了腿上的伤,又是半晌呲牙咧嘴。
苏景玉满脸鄙夷地看着他,嘴里啧啧作响:“瞧你那德行,这点小伤就叫成这样,哪像个男人!”
说着从药箱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细布,倒了些金疮药按在他伤口上,浸出来的血痕不过掌心大小。
崔荣锦疼出一身冷汗,口不择言道:“你这么多年来锻炼的皮糙肉厚的,谁能跟你比!”
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恨不能追回来再咽下去。
苏景玉当年为了救他被山上的落石砸伤,在床上躺了两年,那种骨裂筋折的痛苦绝非他能想象的,中了平杀落艳后生不如死的煎熬更不必说。
他后悔当面揭了兄弟的疮疤,一时间望了疼痛,内疚地低着头默默喘息。
苏景玉沉吟不语,手上的动作放缓,小心地替崔荣锦包扎伤处,感怀他明明忍不得疼痛却宁死也不肯供出他来,能得这样一位兄弟,此生足矣。
房里静默了一阵,崔荣锦别扭地找话:“你的事怎么样了?”
龇牙咧嘴后突然间的一本正经让苏景玉有些不适应,用布带将他的伤口缠牢后打结系好,头也不抬地玩笑道:“不知道,反正今后出事还有你帮我顶着。”
换过药后,苏景玉取来一旁的锦袍披在崔荣锦身上,抓起他的手臂塞进衣袖里。
“嫂夫人怎么样?要不要我帮着看看?”
他的动作已经很轻,崔荣锦仍疼的直皱眉,夸张地摇头:“得了吧,不敢劳烦您苏神医圣手!”
苏景玉轻哼,“我又不收你诊费!”
崔荣锦收了玩闹的神色,认真道:“大夫说她养好了身子将来还能怀上,她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些,你若亲自出面,非得把她吓一跳,以为病势又加重了。回头我叫人把大夫的脉案和药方子拿给你瞧瞧,你若觉得可行就让她先吃着,养上一两个月再看吧。”
余洁饶的卧房到处悬金坠玉,杭缎蜀锦溢彩流光,充斥着金钱味道的布置说不上雅致细腻,却也并无庸俗之感。
婢女们乌泱泱挤了半屋子,端药、喂蜜饯、喂水、捧痰盂、擦嘴、净手……忙活的有条不紊,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
服过药后,余洁饶让婢女们都出去,摆手叫逢月坐到床边来,逢月看见她小产后虚弱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男人没事了吧?”
余洁饶自觉躺着说话有些失礼,强撑着拽过靠枕垫在背后。
逢月赶忙伸手扶她,“没事了,余姐姐放心。”
余洁饶累得虚浮气喘,丰润的嘴唇泛着白,闭着眼道:“没事就好,也不枉我和崔荣锦遭了这茬罪。”
逢月心里感激他们夫妻俩,更替她惋惜,低垂着眼睫轻叹:“让姐姐和崔东家受苦了!”
余洁饶缓了片刻,睁开眼,挤出个不以为然的笑容。
“他们兄弟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当年要不是你男人替他挡下落石,崔荣锦早都死了。”
逢月诧异抬眼。
她只知道苏景玉和崔荣锦自小亲如兄弟,所以崔荣锦才甘冒风险帮他查平杀落艳的事,却从未听他说过这段过往。
她忆起入春随苏景玉去玄清观祭拜母亲,他无意间提起过少年时曾被山上的落石砸伤,很长一段时间下不了床,原来是为了崔荣锦。
余洁饶顾念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被连累的失了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受尽苦楚也没有一丝抱怨,她看似与崔荣锦争吵不休,实则心里一定深爱着他。
逢月不禁被她感动,遗憾的目光落在她锦被下平坦的小腹上。
余洁饶怕她心里难受,打起精神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大夫说将来还会有的。你呢?成亲日子不短了吧,怀上没?”
逢月含羞浅笑:“还没,不过不急,明年应该会有的。”
余洁饶瞪她,虚弱的嗓音立马高了几分:“你整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多少女人惦记着你男人,还不趁早给他生个孩子把他拴住了!不行就吃些药调理调理,别整天傻乎乎的!等你男人让别人抢走那天,哭都没处哭去,听见没?”
逢月微怔,懵懵地点头。
凭苏景玉的才华和样貌,连姐姐林玉瑶都深陷其中,她相信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却从未想过要怎样才能把他拴住身边。
生个孩子有用吗?
白夫人生了这样出色的儿子,还是一样没能拴住夫君的心,焦氏、孟氏都有孩子,也都生活的并不如意。
对于她来说,感情的事很难捉摸,她只知道要用真心去爱、去对待,哪怕为他付出生命。
如果将来真的有一天苏景玉喜欢上别人,想要离开她,那也只能放手让他离开,总不能像焦氏那样,发了疯似的又吵又闹,搞得无一日安宁。
大不了痛哭个三天三夜,然后再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或许拥有时倾情付出,失去时洒脱放手,才是对感情该有的态度吧。
不过她还是很想尽快生一个苏景玉的孩子的,不对,是生七八个。
归程的马车上,车窗半开着,苏景玉把手炉塞给逢月,取了条薄毯盖在她身上。
薄毯底下,逢月悄悄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与苏景玉已经有了夫妻之实,顺利的话,过了年就能怀上小宝宝了,她羞红了脸,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夫君,低着头咯咯娇笑。
“想什么呢你?笑成这样!”苏景玉拉着她靠在怀里。
他艳红的袍子上凉丝丝的,逢月脸颊不由抬起了一瞬,复又贴在他胸前,手指拨弄着衣料上精致的刺绣纹路。
“没什么,只是觉得余姐姐挺有趣的。”
马车驶入主路,一阵寒风吹起车帘,拂的两人发丝漂浮缠绕。
苏景玉又把她身上的薄毯掖了掖,“嫂夫人精神怎么样?她跟你说什么了?”
逢月叹息道:“不太好,虚弱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明眸微动,接着扬头轻笑:“余姐姐说让我看紧了你,免得被别人抢走。”
她看上去丝毫不在意的笑容让苏景玉周身不适,撇开脸,故意拿腔作势道:
“也对!你我都成亲快一年了,是时候该收几房小妾回来了,夫人贤惠,想来不会介意吧?”
逢月登时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他胸口:“苏景玉!”
想到他像抱着她一样抱着别的女人,她心里酸溜溜的情绪越发高涨,抑制不住怨怒与委屈。
原来一旦深爱上,洒脱的放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还不到一刻钟功夫,她心里对于感情的那一点领悟几乎被否决殆尽。
苏景玉笑着打量逢月气鼓鼓的模样,洋洋自得地享受着被她在乎的感觉,看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一把抱住她柔声哄着:“好了不闹了,都是夫君不好!”
“嗯”,逢月窝在他怀中点头,仍觉得不够解气,胡言乱语道:“你若是敢纳小妾回来,我就……把她们全部都赶走,之后再出去找别的男人,一天换一个!”
苏景玉忍不住笑,像是小孩子吃了蜜糖一般,心里甜蜜又满足,轻抚着她的鬓发,将承诺的话藏在心底。
逢月,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只求你别离开我就好。
年根上,上街采买年货的百姓一日多过一日,商贩们卖力地吆喝着。
逢月依偎在苏景玉身上便不觉得冷,把薄毯匀给他一半,掀起车帘向外张望。
路边的摊位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年画,还有小孩子玩的圆灯笼、鞭炮、喜烛,充满着新年的喜庆味道。
东院里有管事的妈妈们操持着,不必逢月费心,新年无疑要在侯府里过,庄子的新屋也无需装点,她一路上只顾看热闹,没有张罗着下车采买。
马车驶过闹市街区,外面安静了不少,周围尽是高门大院,前方转角不远处便是鲁国公府。
苏景玉在车壁上叩了两声,马车稳稳地停下。
“我去看看陈勉,你先回府等我,天黑前我们一起回庄子去。”
他倾身把逢月那一侧的车窗关好,免得她受凉,顺势贴在她耳畔道:“今晚就只有我们两个,把箱子也搬到新屋去,好好服侍夫人。”
逢月羞的面红耳热,背过身去不看他。
车门关起,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她打开车窗回头看,苏景玉还站在原地朝马车这边望着,那一袭耀眼的红衣越来越远,直到远的看不见,缱绻绵长的情意还留在心间。
苏景玉目送逢月的马车远去,步行走过街角,刚迈入鲁国公府门前的主街便被迎面而来的羽林军团团围住,人数不下十个,各个身披甲胄,手持长刀。
他脚下一顿,目光戒备地扫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