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孟逢春问归海落英：“师姐可还有什么疑虑？”
虞岁岁经他一提醒，才发现归海落英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没事，”归海落英莞尔而笑，“不用担心。”
“最可怕的邪魔当属魔神，不过苍渊海并无地浊之象，应该不是魔神现世。”玉绯衣说。
“不好说，苍渊海毕竟常年被蜃气笼罩，就算出现了地浊之象，也无法被正气盟侦测到。”孟逢春有些担忧。
“没事，如果真是魔神，那我也可以请神。”玉绯衣轻声道。
“万万不可，”归海落英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警告之意，“枯荣道枯荣一体，你已经弃荣择枯，修为每精进一分，你就会生出枯相，你已经无缘荣华福禄，如果请神，只怕会身陷天人五衰之苦。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年玉谷主请神庇佑一方百姓，付出的代价是终生不良于行。”
“什么意思…”虞岁岁惊讶地看向玉绯衣，“枯荣道竟然是这样的？”
“姐姐莫要担忧，”玉绯衣洒然一笑，“荣华富贵不过身外之物，只要是为了心中道义，就算是蓑衣烟雨过此生又有何妨？”
蓑衣烟雨…虞岁岁想起来之前在水云疆看到他，他斜倚在扁舟上，青衣落拓，一如枕风宿雨的江湖侠客。可他出身高门，本是世家公子。
玉绯衣见她面露忧色，就轻眨了一下右眼，“大不了就去敲诈那个姓柳的。”
虞岁岁点点头，也跟着归海落英说：“你…千万不要请神。”
“好好好，姐姐放心。”玉绯衣双手交错叠在桌上，一副非常听她话的模样。
虞岁岁心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很想去玉花谷看望玉将离，玉姐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多时，贡船停了下来——苍渊海到了。
虞岁岁跟着玉绯衣他们站在船头往前方眺望，晴光万里，海水徐徐靠岸，在礁石上瘫软成将近剔透的琉璃蓝，翻起雪沫一样的浪花。海潮到达不了的地方，沙滩连着苍翠群山，看不清山那边是怎样的景色。
他们和其他修士一样，或是隐匿了身形或是藏于暗处，只有言少盟主静立于前，毕竟在名义上，这艘贡船是给龙女送来夫婿的。
既然是给龙女送人，那应该会有人来接送才是，所以众人并不急着御剑下去查探。
片刻后，山道中出现了几个身桌红裙的少女，她们都戴着红色头纱，连着细碎金链编织成的面罩，遮挡了下半张脸。
“有些奇怪，”孟逢春说，“她们体内有灵力，但并不是修士，也没有任何灵脉。”
归海落英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黛眉一蹙。
不久后，那几个少女就走到了贡船下，仰头看着言少盟主，用方言说了一句什么。
言少盟主顿了一下，他估计是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于是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少女用有些生涩的口音说：“请下来，这位夫侍。”
看来送给龙女的男子都是龙女的夫侍。
言少盟主下了贡船，走路的姿仪很是端正，无可挑剔。几名少女隔着一段距离将他簇拥起来，往山道上走去。
前来除魔的修士隔了大概一百米，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虞岁岁抱着猫，心想这真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随着脚下的山道蜿蜒向前，虞岁岁看到了山下的城镇，齐整的房屋一环一环向中间簇拥，楼层越来越高，屋檐也越来越华美。中间是一座二十层的高楼，金雕玉砌，朱璃碧宇，斗角飞檐如同盘龙腾凤。
不久后，前面的言少盟主已经进了踏上铺了各种花瓣和香料的道路，道路两旁围观的当地人向他抛洒紫色的龙胆花，都是些风华正茂的男男女女。
虞岁岁往四周张望，才发现这里种了很多种花木，但最多的还是龙胆花。而且，近看才发现这里的房屋都是类似骑楼的形制，上楼下廊，遮阳防洪。
当地居民说的都是方言，虞岁岁拿出了诸语皆通符，也给玉绯衣他们拿了几张。
很快她就能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了：
“今年的夫侍可真是俊俏，比姑娘家还水呢。”
“希望龙女大人能回心转意，继续庇佑我们。”
“可是龙守阁都那么多夫侍了，也没等到龙女大人回来宠幸他们。”
“这些年其实也一直风平浪静，但最近就艰难了起来，海里已经什么都捞不上来了，而且夜里涨潮越来越高……”
虞岁岁听着听着，好一会才到了他们说的龙守阁，也就是这座海岛最中间的那座高楼。
言少盟主隔空传音对他们说：“诸位不妨先去各处打探消息，此处的天地灵气已经枯竭，但这些人体内却有灵力，还有其他诸多异常…我暂时不便行动，劳烦诸位了。”
他还要顶着龙女夫侍的名号登上龙守阁。
玉绯衣就对虞岁岁说：“姐姐，我们先四处看看吧。”
“好。”虞岁岁看了看归海落英和孟逢春，想给男女主制造一些独处机会，就跟玉绯衣走了。
她怀里的白猫不安分地动了动。
虞岁岁知道师尊是什么醋都能吃，所以她从白猫的脑袋摸到背脊，一遍一遍地顺毛。
她和玉绯衣走了一会，龙胆花瓣纷坠如雨，街边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很快，虞岁岁就发现奇怪的地方，她刚想和玉绯衣说，只是她一转头和玉绯衣对视一眼，就明白他们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姐姐，”玉绯衣说，“这里没有老者，甚至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也看不到。”
虞岁岁点了点头，“而且我很少看到有小孩子。”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日头开始毒辣了起来，她鬓边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玉绯衣留意到了，递给她一块软帕，又指了指旁边一处阴凉的地方，道：“姐姐，我们先过去那边歇一会。”
“好，谢谢。”虞岁岁接过软帕，和他一起走过去，在高大的棕榈树下坐了下来。
她怀里的白猫不满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尾巴也甩来甩去，传音提醒她：“岁岁是冰灵根。”
虞岁岁才想起来，她凝出了些许灵力，周围顿时清凉了起来。那块软帕是用不上了，所以她还给了玉绯衣。
玉绯衣没有说什么。
树下也有其他纳凉的人，他们在话家常，但很快就说起了一个虞岁岁感兴趣的话题。
“最近出生的小孩子越来越少了。”
“可不是，我和我家那口子，这么多年了也没能怀上一个，更别说怀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忘恩负义的事情，做了就得绝后啊。”
“嘘——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后悔顶个屁用！”
虞岁岁摸了摸下巴，苍渊海这件事，可是越发扑朔迷离了。
很快，她和玉绯衣就收到了孟逢春的传音：“岁岁，绯衣，你们先过来。”
虞岁岁和玉绯衣赶过去，孟逢春原本正拿着归海落英的折扇给她扇风，一见到他们来了，归海落英很快夺回了自己的扇子，展开遮住了半张脸。
虞岁岁就和他们说了刚才发现的一切，孟逢春很是讶异，但归海落英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她点了点头说：“走吧，我们先上龙守阁看看。”
“好，”孟逢春很快应道，“是要去找言少盟主吗？”
“……嗯。”归海落英点点头。
龙守阁并没有什么守卫，所以他们很容易就走进去，楼阁内的装饰大气雍雅，壁画和浮雕全都是龙女镇海图。
“言少盟主说过，他如今在三楼……”
孟逢春的话还没说完，归海落英就打断他道：“我们先去最高一层。”
孟逢春点头道：“好。”
虞岁岁也跟了上去，不过她觉得师姐好像有些心事。
最高一层很是空旷，周围都是描金重彩的壁画，最中央是玄武石砌成的供台，供台上面空空如也。
“真的不见了…”归海落英上前，伸手轻轻抚在供台上。
“师姐是在找什么吗？”虞岁岁问。
“我在找龙骨。”她直起身，轻叹道，“龙守阁最高一层就是供奉龙骨的地方，只要有龙骨在，苍渊海可以永世长存。”
“英子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玉绯衣问道，“关于苍渊海的。”
归海落英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后坦然道：“百年前苍渊海失踪的龙女，其实就是我母亲。”
虞岁岁“啊”了一声。她忽然想起，之前在拂锦楼见过归海夫人和蝶璃对峙，归海夫人身后勾卷长剑的银白蛟尾。
“那，”玉绯衣皱眉，“现在邪魔现世，归海夫人会回苍渊海吗？”
“不会。”归海落英摇了摇头，“其实母亲并不同意我来苍渊海，但爹爹说我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为什么不同意？”孟逢春顿了一下才道，“师姐到了这里，好像并不开心。”
“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恨的。”归海落英苦笑，“你们知道为什么苍渊海的人都长生不老吗？对，这里没有人会老去——因为在百年前，他们吃下了龙女的血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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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蜃气
◎在幻觉中癫狂入魔吧◎
苍渊海的人因为吃下龙女的血肉, 所以长生不老……
难怪这些人体内会有灵力。
虞岁岁他们听了这话，都惊讶得一时失语。
归海落英缓声说：“母亲告诉过我，其实她们一族最初只是蛟妖，修出龙骨才能成为龙女, 只是修出龙骨的同时也要失心绝爱, 龙女必须像神明一样毫无私爱，庇护四方, 任何私心都容易酿就灾祸。
“苍渊海本来是龙女居住之地。只是百年前, 上一任龙女对一名男子动了情, 给他财富荣华, 甚至同意男子和他的亲族生活在苍渊海。只是人的贪欲无穷无尽, 他们不停地索要更多，他们怨恨曾经欺辱过他们的人，于是让龙女改变海啸的方向, 借机淹没了那个部族。给他们珍贵美丽的羽毛，他们却妄想长出翅膀。”
“后来……”归海落英轻吸了一口气, 才继续往下说, “后来这些人看着龙女的容颜十几年未曾改变，他们也想要长生不老。于是他们怂恿着男子欺骗龙女, 给龙女喝下剧毒, 把她放进了冶炼金属的矿井, 那天下了雨，雨水里都是鲜血, 那些人跪在地上，一边忏悔一边贪饮。
“龙女被她爱的人葬送在矿井里, 我的母亲因此失去了她的姐姐。”归海落英闭目叹息, “母亲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这些人真的值得她去保护吗？所以继任龙女的时候，她剖出了龙骨留在龙守阁最高一层，然后永远离开了这里。”
“师姐……”虞岁岁心中难受，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上前抱住她。
“我没事的，岁岁。”归海落英握了握她的手。
玉绯衣沉默了片刻才问：“所以英子姐打算继任龙女？”
“我在犹豫。”归海落英看了孟逢春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她轻声道：“岁岁，你陪我去外面走走可好？”
“好。”虞岁岁放下了手里的白猫，轻轻拍了拍他，示意师尊在这里等她一会。
白猫耷拉着耳朵，幽幽看了她一眼，有几分委屈。
虞岁岁挽着归海落英的手臂，跟着她一起走到外边的回廊上，顺着木梯上了屋檐，俯瞰整个苍渊海。
归海落英的视线越过龙胆花盛放的尽头，看向渺渺远方。
她抚上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能理解龙女不能怀有私爱，可是我喜欢了这么久的人，一想到要舍弃这种情感，还是会舍不得。”
“师姐，我觉得，孟师兄其实也喜欢你。”虞岁岁忍不住说。
“是么。”她在屋檐上坐下来，拉着虞岁岁坐到她身边，“岁岁，其实刚才那些旧事，我还有一半没说。我母亲离开苍渊海后并不顺利，她毕竟是蛟妖，一开始无法融入人族的生活，还被一些修士当作妖邪追杀。后来她被一个人救了，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她就答应做那人的妻。”
虞岁岁点点头，“是你的爹爹吗？”
“不是，那是大雍的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帝君玄昭。只是在他登基为帝后不久，他就迷恋上了别的女子。”归海落英说。
虞岁岁“啊”了一声，“渣男。”
“岁岁是说那些喜新厌旧所以下场凄惨的男人？”归海落英眨了眨眼，“据说玄昭帝君为皇贵妃修建了一座可摘星辰的高楼，要在最接近神明的地方封她为后。不过封后当天，皇贵妃把他推了下去。”
“这位皇贵妃，就是璇玑女帝？”虞岁岁隐约猜到了一些。
“是，她要的从来不是宠冠后宫，而是权倾朝野。”归海落英说，“我的母亲对此并不在意，因为她修出龙骨的时候已经失心绝爱，只是纯粹为了报答恩情。遵循古制，后妃要为帝君殉葬，是我爹带着我母亲离开了皇宫。”
她微微而笑，轻声道：“我爹对她说，继任龙女是不负使命，成为后妃是偿还恩情，她应该为了自己而活。然后我爹带我母亲去周游四方，几十年如一日地追求。”
虞岁岁问：“后来他们就成亲了？”
“嗯。”归海落英点点头，“有天我母亲喝多了跟我说，她用了几千年修成龙女，但最难的是，花上将近百年的时间，再生出一颗心。”
“我想继任龙女，不仅是为了苍渊海，还有千山万海之外，更多更多的人，就像岁岁在雁阙关做的一样。”她望了望海雾尽头的远方，眼神温柔而坚定，“只是希望我能早一点，为我喜欢的人重新生出情感。”
归海落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只是有些不甘心…岁岁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算是有吧。”虞岁岁心想，师尊现在应该是魔族。
“那你可要抓紧。”归海落英说，“只要心动，隔万海亦可相拥。”
虞岁岁拥住她，轻声道：“师姐，我相信孟师兄会一直等你，无论是一天，一月，一年，还是一百年。”
“谢谢岁岁。”归海落英倚靠着她，指了指海面上缓缓西坠的落日，声音轻如海雾，“风暴，要从海上来了。”
虞岁岁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她有一瞬间以为是错觉——海平线在不断上升，海潮逼得海岸线一退再退。海里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翻身卷尾就能引起一场海啸。
几百米的巨浪掀起，尖锐又恢宏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鲸鸣，巨浪落下的时候天地都暗了下来，像是连同落日都被吞吃了。
虞岁岁和归海落英立刻从屋檐上站起，虞岁岁甩出照明的灵符，又召出了揉云碎正握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