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离尸首三丈外等候,这也是村长交代了的,为了保护现场,方便官差查案。
“明安哥。”
身旁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欢快,语气有些低沉。
柳明安闻声看过去,果然是何依依,她身后还跟着个半大少年,是她弟弟何东,脸色有些苍白。
“明安哥。”何东也跟着姐姐喊了一声,少年正处在变声期,声音粗哑难听,因此不太爱说话。
柳明安冲姐弟二人点点头,随口问道:“你们刚到的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何依依家住得也比较偏,到这里比柳明安还远些。
谁知何依依却摇了摇头,接着开口道:“是小东最先发现的,然后回家喊了我,我再去找村长的。”
柳明安看着旁边的少年,明白了他脸色苍白的原因。
“死的是谁?”柳明安又问。
何依依没有回答,悄悄伸手往某一处指了指。柳明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妇人跪坐在地,掩面抽噎。
是何文他娘。在她旁边,何文的弟弟何武坐在地上,满脸复杂地看着那具尸体。
柳明安又认真看了看那具尸体,他知道了。
死的是,何文!
柳明安突然觉得脑后撞上石头的那块头皮疼得厉害。
真是世事无常,几个时辰前那么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具死尸。
“依依,过来!”
正在感慨的柳明安思绪被这一声呵斥打断,回过头来就看到何依依她娘面色不善地盯着这一处,眼中多有责怪神色。
何依依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死人,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会儿就想待在柳明安身边,于是假装没听见她娘的叫声。
偏偏她娘是个急性子,见自家女儿没动静,自个儿挤过人堆,要亲自把何依依带到另一处。
柳明安眼见着何依依她娘把何依依扯得踉跄几步,嘴上还一边数落着“姑娘家家的,一天天黏着男人,你也不知羞!”
何依依反驳道:“娘,人家就是跟明安哥说说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我告诉你,没门!”
……
母女谈话声远去,柳明安却松了一口气。天地可鉴,他对何依依从来只有兄妹之情,只可惜她娘就是跟防贼一样防着他。
柳明安摸了摸发疼的后脑勺,退出人堆,找了棵树靠着,不轻不重地揉着自己太阳穴,静静等着官府来人。
过了一会儿,柳明安总感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抬眼环视一周,发现看他的人是何兆家的那个哑巴媳妇。
那女人柳明安见过几次,总是怯生生的,几乎不与人对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他,而且还用一块布遮住了脸,只漏了双眼睛在外面。
柳明安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整个村子的人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才终于等到了官差的马蹄声。
“官爷,就是这里,草民已经把村里人都召集到此处,方便官爷问话。这期间也没有人动过尸体。”村长见到官差,立马迎上去,恭敬地说道。
衙门一共来了四人,两名捕快,一个仵作,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文书先生。
那仵作听到村长这番话,展颜一笑:“老人家考虑周到,多谢了。”
村长连连点头,答道:“应该的,应该的。”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让官府四人走到尸体旁边。
柳明安看着那仵作在尸体旁蹲下,仔仔细细地翻看,从头到脚,指甲,口,鼻,耳朵都一一细看,甚至连发间都翻了一遍。然后又掏出银针,先后扎向何文舌根,喉咙,胃部。
这个过程中,仵作口中念念有词,同时那个文书先生不停地在纸簿上写着。
与此同时,两个捕快围绕着尸首开始往外一寸寸的查看,尤其是周围的脚印,边看边摸着下巴思索。
村里的人都噤了声,盯着他们的动作瞧,脸上的表情都带着点好奇。只有村长忧心忡忡,他害怕真出了命案,让这个村子不得安生。
大约半个时辰后,官府四人都停下手中动作,几人凑到一起小声讨论。
柳明安看见那仵作问了什么,捕快摇了摇头。然后捕快反问了些什么,仵作也摇了摇头。
看来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柳明安这想法刚一冒出来,下一刻,其中一个捕快就扬声喊了起来。
“各位乡亲,经过我们查证,这个男子是醉酒后走到水塘边摔倒,不小心淹死的,属于意外身亡,不是命案,大家放心吧。”
村长“哎”了一声,眉间愁云散去,抱着拳对四人作揖道:“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仵作冲他摆摆手,笑道:“老人家客气了,分内之事,我们任务完成,回衙门了。”
说完,四人骑上马,马鞭一甩,片刻间就消失不见。
村长目送四个官差离开后,转身看向大伙,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吃饭吧,没事了。”
若死的是旁人,村长肯定是笑不出来的,可死的是何文这个孽障,为祸乡里多年,村长只觉得恶人自有天收,巴不得放两串鞭炮庆祝。
多数村民跟村长一个想法,脸上也或多或少挂着笑,三三两两的散了,回家做饭歇息了。
顷刻间,人走得差不多了,何文他娘和何武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两人都像是在发愣。
柳明安看见村长走到他们母子旁边,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何武他娘,你别怪老头子说话不中听,这何文死了,对你家来说,该是个好事。”
那妇人一听这话,眼泪又顺着眼角滑落。
村长接着道:“何文这些年怎么折腾的,你比我清楚,他爹留下的家底本来够你们三人吃喝一辈子的,结果呢?全被他拿去吃喝嫖赌了!”
村长说到这里,又想起何文生前的混账事,语气有几分愤慨,指着何武道:“不说别的,就小武,这么个勤恳本分的好孩子,到今天都没讨到媳妇,这是什么原因你也清楚。”
“忠叔,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懂。”何武她娘哭着道:“我教子无方,生了个畜生,害了自己,害了小武,也害了乡亲们。说实话,我以前也天天盼着他死,但他今天真死了,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啊,我控制不了啊,我这心……”
柳明安看着那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妇人,心里不是滋味,若他娘没有去世,应该跟她差不多年纪吧。
“唉!”村长拍了拍何武肩膀,对他们说道:“毕竟血浓于水。你们把他埋了,了断了此生情分,以后母子二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也没人问你们要钱了,也没人打骂你们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听到这里,柳明安心里有些堵,回家的路上,连步子都是沉重的。
第16章 红薯来源,被迫同床
太阳西沉,在柳明安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等他走到自家院子里,夕阳的最后一点轮廓隐入群山,只剩下满天的红霞。
姜凝斜斜地靠在门边,迎着艳丽霞光,眉目如画,静静地看着柳明安一步步向她走来。
柳明安冲她笑了笑,只听她开口说了句“跟我来”,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
跟着姜凝进了厨房,柳明安看见她蹲在灶台边用火钳往灶肚中掏。草灰被扒开,姜凝从里面夹出两个硕大的灰扑扑的东西。
“这是……烤红薯?”柳明安看着地上的俩玩意儿,话语中有些诧异。
姜凝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他道:“嗯,今晚就吃这个。”
但柳明安迟迟没有动作,盯着那两个红薯,面色有些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姜凝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爱吃这个?”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挺甜的”。
“我不挑食”,柳明安先是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解释自己发愣的原因:“我只是在想,我家哪来的红薯。”
柳明安没种红薯,家里自然也没有红薯。而下午村里人都被叫去了水塘边,只有姜凝一个人在家,又或者说,那段时间只有姜凝一个人是活动自由的。
她会不会趁人都不在,去别人家偷了菜?
姜凝眸光闪动了一下,她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红薯的来源,但是肯定不能说实话就是了。
思索片刻,姜凝淡淡开口道:“你吃就是了,哪来这么多话,反正不是偷的。”
柳明安想不出这红薯怎么来的,实在吃着不放心:“可是——”
“别可是了,再磨蹭就冷了”,姜凝直接打断他的话,一边说一边往房中走:“锅中有热水,可用来洗漱。”
这个季节天黑得快,太阳才落山不久,天色就暗淡下来了。
姜凝拿起柜子旁的油灯,用火柴点燃后放到桌上。豆大的灯火亮起,姜凝坐在桌边,透过窗户望着不远处高耸的山峰。
过了一会儿,柳明安从厨房出来,照常在桌上放上纸笔,准备挑灯夜读。刚坐下提起笔,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把一本书递给姜凝。
姜凝看着递到眼前的这本《礼记》,疑惑地“嗯?”了声,没接。
柳明安讪讪地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我看你白日在翻这本书,还以为你爱看呢。”
“打发时间而已。”姜凝答道。
柳明安沉吟片刻,开口道:“我的这些书确实无趣,下次赶集,要不我给你买些奇谈怪志吧?”
姜凝抬眼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少年人眼底干干净净,唇边有浅浅的笑意。
“柳明安”,这是姜凝第一次喊他名字,声音少了几分冷漠:“你是个好人。”
我会还你的。姜凝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柳明安笑意更深:“灵山镇逢五赶集,今天初七,还有八天,到时候我给你买。”
“好的,多谢。对了,今天那个人喊的‘死人了’,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姜凝忽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何文的死状,妇人的哭诉在眼前一闪而过,柳明安的心往下沉了沉,开口道:“死的是何文,就是今天来家里那个人,他应该是从我们这里离开后走到水塘边摔倒,头埋进了水里,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我去了那么久,是因为要等衙门的人来查看死因。”
姜凝微微垂下眼,掩住眼中神色,问道:“所以,是衙门的人查了之后告诉你们他是这么死的吗?”
柳明安点点头,语气颇为感慨:“人生无常啊!”
姜凝没有再说什么,拿起墨条开始帮他研墨,柳明安冲她笑笑,也摈弃杂念,一心扑在经书典籍中。
时间缓缓流逝,等柳明安看完一卷书想分神歇息片刻时,才发现已经亥时了。
“姜凝,你去睡吧,太晚了。”柳明安对着姜凝说道。这个时间,村里的人早就歇下了,姜凝陪着他到这么晚,他有些过意不去。
姜凝扭头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凭感觉猜测大概是晚上九点多,确实该睡了。
“你也别看书了,今天还受了伤,睡吧。”姜凝回过头来,对着柳明安道。
柳明安看书看得专心致志,本来都忽略了脑后的伤口,姜凝这一提醒,钝钝的痛感袭来,柳明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脑后。
“嘶!”手一触碰,疼痛变得尖锐起来,柳明安倒吸了一口气。
姜凝看他这模样,伸手帮他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
柳明安想去柜子中拿衣服披着睡觉,刚一动作就被姜凝叫住。
“柳明安,你到床上去睡。”
柳明安有些惊诧地回头,愣了愣,笑道:“没事的,我就睡桌上好了。哪能让你一个女孩子睡桌上?”
“我也没准备睡桌上。”姜凝偏过头,扫了一眼床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床睡得下两个人。”
柳明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起睡吧。”偏偏姜凝还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
震惊之余,柳明安脸色爆红,像被煮熟的虾。他都不敢看姜凝,低着头盯着地面,结结巴巴地开口回应:“姜、姜凝,这、这不妥,男、男女授、授受不亲……”
最后几个字声音低若蚊蝇,要不是姜凝离得近,估计都听不见。
姜凝看着局促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柳明安,忽然轻轻地“呵”了一声。
柳明安听见这声音,一抬头,就见姜凝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我不和你亲,只是在一块儿睡个觉而已,我保证不碰到你行吗?”
从柳明安初次见到姜凝起,她那张脸永远都是漠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这还是柳明安第一次看见她有其他表情。
姜凝本就容貌秀丽,气质脱俗,此刻挑起唇角,神情玩味,看起来就像修炼成人来凡间玩弄人心的妖精。
柳明安看着她,只觉得脸上燥热更甚,连忙撇开眼:“姜、姜凝,不行,不行,这样对你名声有损……”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会在乎名声吗?”姜凝反问道。
柳明安不为所动:“不行,女子名节重要,我不能害了你。”
“这里就我们两人,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呢?”
柳明安义正词严:“不行,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姜凝:“……”
她知道古代的读书人讲究什么“文人风骨”、“君子之心”,大多迂腐又固执,但属实没想到会迂腐固执到这个程度。
“啧!”姜凝耐心告罄,她果然不适合跟人讲道理。
柳明安正在极力思考该怎么劝说姜凝,眼前突然闪出一只白嫩纤细的手,下一瞬,那只手揪住他领口的衣服用力一扯,柳明安毫无防备,被拽得脚步踉跄,顺着那股力道摔在了床上。
柳明安刚想起身,姜凝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接着整个人欺身而近,转眼间两人之间距离近得不足半尺,他甚至能清楚看见姜凝一根根纤长的睫毛。
“睡觉,不然我揍你。”
柳明安听见姜凝冷冷地开口道,而看她神色无比认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第17章 黑夜交谈,睡相扰人
柳明安最终还是心跳如鼓地和姜凝睡到了同一张床上,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
姜凝睡在外侧,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中间却几乎隔了半张床的位置,连片衣角都没挨着。
柳明安就紧紧贴着床沿,在黑暗中睁着眼,身体僵直着,脑子里天马行空,半点睡意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姜凝幽幽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睡不着的话,我可以帮你。”
柳明安刚想问问怎么帮,就听姜凝用平淡无波的语调接着说道:“我可以打晕你。”
柳明安紧张得吞了吞口水,声音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