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雾圆【完结】
时间:2023-07-22 17:21:41

  交心,即是诛心。
  落薇拨弄着碗中一片孤苦伶仃的青菜叶子,摇头笑道:“这般蛇蝎物,谁敢与他交心,若我年纪轻些,哪怕只比如今小上两三岁,怕都要被他生吞活吃、连渣都剩不下的。”
  她心中杂乱,只进完手中白粥,便一口都吃不下了。
  岫青寺未时中才能启香炉,宫人将残余羹碟收了,落薇尚有时间小憩一会儿,于是便靠在雕了简陋木莲的榻前闲倚。
  她无有困意,却深觉疲倦,昏昏沉沉之间觉得无趣,心中一动,顺口问道:“在北幽时,那叶三究竟出了什么奇招,才让宋澜扭转态度?”
  烟萝蹙眉回忆:“听闻是献了一副名家之作,那图是北幽丹青名手所画,虽中原文人不喜,却在边塞流传一时。陛下瞧后爱得紧,那画被带了回来,在乾方殿中挂着呢。”
  落薇奇道:“是什么样的画?”
  烟萝道:“小人记得,画名好似叫做……丹霄踏碎?”
  困倦霎时消弭殆尽。
  落薇听了这话,忽地翻身坐起,一时之间深觉无尽的恼意恨意齐齐涌来,只身趟了混油一般,皮肉灼痛,内里冰冷,直烧得火红一片、冰寒彻骨。
  烟萝唬了一跳:“娘娘!”
  落薇抬手,死死抓住桌上一只茶杯,细瓷冰凉,叫她清醒了几分,心知不能摔碎留音、引人注意。
  但这一腔恨意,实在无从宣泄。
  她忍了又忍,最后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长长的低笑:“果然是同类相惜,他竟用此术攻心,哈,他居然能猜到,他怎么敢?”
  粗喘了好几口气,才将翻涌情绪咽下,落薇揉揉逼得通红的眼睛,感觉指间有水痕,她一一拭去,开口向烟萝解释。
  “丹霄是天之至高处,神灵居至高处,引光雷闪电入世——灵晔是他的字,意为太阳,意为闪电,这图名便是说……光明激荡之物,业已踏碎。”
  这样一幅图,是为了纪念宋澜隐晦的功勋啊。
  *
  说了这番话,落薇再不能安坐,干脆趁此机会卸了黄金顶冠,连烟萝都没带,独自一人往岫青寺后山幽静无人处散心。
  后山上有亭台和旧殿,平素也有佛门子弟在此清修,只是岫青寺今日为了接驾,特将众人都遣了出去。
  落薇沿着禅房后的石子路缓缓地走了不多远,便见前方有一无名旧殿。
  这旧殿空空荡荡、未挂牌匾,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走近了些,才见殿中有一处地面坍陷,原是下有密道,石莲地砖被挖开后,没有再回填。
  她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些古远故事,说祖父一辈的疯太子篡位,手下曾于岫青寺行金蝉脱壳之计,想必这便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旧事留下的痕迹。
  此间零落,不知世上还有几人记得。
  落薇越过正殿继续走,在大殿空空荡荡的后园中瞧见一棵古树——若真切些,不如说是古树的遗骸,因为那树干枯乌黑,在春日中不见一片嫩绿的新叶。
  朝天延伸的嶙峋树梢中,忽有一枝,不知是被何人系了一条鲜红长绸,绸缎的颜色可鲜亮极了,全然不见风吹日晒的痕迹。
  有风袭来,它高高扬起,在湛蓝天际之下舞得风流恣意。
  “此树原本是岫青寺的百年老树,曾有无数痴男怨女在此处缔结誓言,听闻,许愿甚是灵验。”
  落薇还在望着那棵古树发呆,身后便蓦地出现一清润的男子声音,她听出了是谁,不免一怔。
  尚未来得及开口,那男子便走到了她的身侧,继续道:“只是不知,这树为成全哪一对痴情男女奉献了自身,在一寂静春夜里,忽地落光了叶片,生机就此断绝。树死神去,许愿再不能成,渐渐地便也无人再来了。”
  许是方才听了那幅《丹霄踏碎图》的缘故,落薇心中泛起一阵冰冷的厌恶,说话都不免带了几分讥诮:“叶大人久居北幽,怎地连汴都旧闻都如此清楚?哦,本宫险些忘了,叶大人一双慧眼穿骨见髓,莫说脍炙人口的旧闻,就连青史古今,也是洞若观火哪。”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口气,有些诧异地多看了一眼,不过落薇已经飞快掩了方才的讥讽情绪,带着笑侧过身来,问道:“好巧,大人缘何在此地?”
  叶亭宴便虚晃着朝她行了个礼。
  落薇没理,叶亭宴也并非真心想要行礼,于是躬了躬身,就算礼成:“陛下午间睡眠,臣得了空闲,想来后山一观这传闻中的古树,不料却是这么巧,竟能遇见娘娘,定是臣方才在佛祖面前虔诚拜祭的福德了。”
  “叶大人当真是福德深厚之人,”落薇戏谑道,“本宫还以为明日上巳春猎才能与大人相见,谁知今日大人得陛下宠信,便跟上了亭山,可见不仅天子,就连神佛都在庇佑大人。”
  叶亭宴面不改色道:“娘娘谬赞,臣羞愧。”
  此句落后,周遭忽地陷入一片沉默当中,两人各怀心事,无人打破这僵局。
  最终还是叶亭宴先叹了一口气:“娘娘见臣,为何无话可说?高台相见,臣不可置信、落荒而逃,娘娘心中恼了臣么?”
  他口气坦荡,自然大方,吐露的字句却暧昧流连、含义无限,也不知他为何不再羞恼。
  落薇挤出一个笑来,惜字如金道:“怎会?”
  她踌躇片刻,不见对方回话,本想开口问一问那画的事,临到嘴边却转而道:“这古树的传闻,大人方才是不是没有说完。”
  就算叶亭宴有心示好,她也不可尽信——他实在太过危险,只要流露出一丝于宋澜的恨意,被他窥了去,说不定某日就会成为催命的尖刃。
  叶亭宴听出她本不想言此,却没有深问,只答道:“臣要说的已然说完了,方才是想多问娘娘一句,倘若此有情树仍旧灵验,娘娘想许什么愿望?”
  落薇漠然道:“本宫与陛下心心相惜,哪有什么旁的愿望,就算是有,也不必寄托于这死物身上。”
  她抬眼望去,风已停息,红绸恹恹地垂下来,干枯树枝后是布遍彩云的天际。
  不知为何,她说完了上句话,叶亭宴没有言语,良久,她才听见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或有冷淡、或有嘲讽,或是她听错了,什么都没有。
  随后,一只冰凉的手忽地扶住了她的腰际,用力地将她揽了过去。
  落薇一时大惊,回过神来,人却已落在了他的怀中。
  她气得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可不过须臾,他怀中带些清冽的熏衣兰香便缓缓逼近,温柔地包裹住了她。
  落薇紧攥着他绯色衣袍的手松缓下来,居然失神了一瞬。
  ——她在那洁净的兰香之中,闻出了故人素爱的檀香静气。
  少顷,她回过神来,挣了两下,叶亭宴没有松手,反倒不容置疑地再施了些力气。
  落薇四下张望了一圈,皱眉推阻:“叶三,你放肆!”
  叶亭宴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一双漆黑眼瞳看不出情绪,闻言也不曾动容,只是勾起唇角,用一种她不曾听过的语气讥讽道:“放肆?是娘娘自己说,臣要的,您能给,怎么,娘娘先前的心意,就变得这样快么?”
第19章 物外行藏(二)
  古寺零落,林间静谧无人,远远禅房处围了皇家护卫,落薇见呵斥无用,瞪着眼睛踩了他一脚,叶亭宴恍若未觉,就是不肯放手。
  不仅如此,他还刻意凑近了些,以气声道:“此间并不安稳,随时会有林卫经过……娘娘还是噤声,别叫他们发现的好。”
  落薇被他这表里不一的言行气笑了:“噤声?大人自己不放手,却叫本宫噤声,本宫还真当你不知恐惧呢。”
  叶亭宴在她腰间摩挲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臣怎会不知恐惧,但臣知晓,娘娘胆大,必然能够庇佑臣,若非如此,臣当初递信相邀时,娘娘为何欣然赴约?”
  落薇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话这不还是说回来了,论胆大包天,本宫哪里是大人的对手?大人是陛下的近臣,居然敢觊觎本宫、私下邀约,如今还放肆僭越……君臣之道、人伦纲常,在大人眼中不值一提,你如此行事,有何颜面质问本宫?”
  叶亭宴挑眉看她,并不回答,反倒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此人心思缜密、诡计良多,今日放肆行事,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或许还是她不够了解他。
  落薇猜不出他的目的,激将呵斥皆不得,灵机一动,干脆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
  叶亭宴始料不及,身体僵了一僵。
  见此举有用,落薇心下反倒定了些,于是她微微踮脚,贴近他耳边道:“既说到胆大,本宫突然想起,提醒大人一句——为本宫效命,如刀尖行走、临渊履冰,你要价高些,本宫不在乎,只盼你到时不要胆怯才好。”
  叶亭宴扶着她腰侧的手终于卸了力,落薇脱离一步,刚要开口,他却突地后悔,又将她扯了回去,同样凑近她耳边道:“娘娘所托,臣自是刀山火海、甘之如饴。”
  说完这句,他终于彻底松了手,拂拂袖侧便倾身跪了下去,开始不怎么真心实意地道歉:“冒犯娘娘,臣万死。”
  这次居高临下的成了落薇,她低头看去,没有叫他起身:“叶大人,高台一别判若两人,本宫倒想知道,是什么叫你改了心意、不肯再在本宫面前装下去了?”
  叶亭宴“哎呀”了一声,顺口诌道:“娘娘此言,臣万不敢受,须知臣之举措,皆是因为‘情’这一字——娘娘可知,自从多年前扶灵进京、结识娘娘后,臣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颗心都落到了娘娘处去,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见。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臣终于寻到了机缘,一时情难自抑,见娘娘用得上臣,才冒险递了那个信儿去。”
  “臣万万不曾想到娘娘肯来赴约,又惊又喜,怕娘娘不懂,不敢冒犯,谁料娘娘当日行事,叫臣如在梦中,只得落荒而逃。”
  落薇听着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嘴角抽搐了一下。
  叶亭宴还在一脸哀情地继续演戏:“今日臣又撞上娘娘,直如襄王遇神女,一时忘乎所以。于是臣怀揣一腔真情,尽述这有情之树的传闻,怎料娘娘忘了昨日台上衷情,冷面以待,臣伤心悲愤,犯下大错,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变脸飞快,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连落薇都听得怔愣,只觉此人合该去戏班子中唱戏,才不辜负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转念想他若不是如此行事,怕也讨不了宋澜的好。
  落薇思前想后,越想越气,欲踢他一脚,却恐他再行不轨,只得生生忍了,憋出一句:“起来罢。”
  叶亭宴尚未出戏,哀哀道:“娘娘不信臣之言语么?臣在此树之下,愿以亡父亡母立誓,臣对娘娘之心,日月明鉴、山河动容……”
  落薇听得咬牙切齿:“叶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况你我今在佛寺之中,胡言乱语,是要被满殿罗汉听了去的。”
  叶亭宴道:“臣所言出自真心,句句属实。”
  落薇一字一句道:“叶大人最好叫本宫瞧见你的‘真心’。”
  叶亭宴飞快地接口:“娘娘不信臣的心,那明日上巳春猎上,臣便为娘娘送上一份大礼罢。”
  落薇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明日有布置?”
  叶亭宴咳嗽一声,终于敛了之前唱戏一般的哀情,正色道:“太师在朝中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并非易事,然若是一一祓除,仍有可乘之机。臣既来娘娘处,便要备一份见面礼才是。”
  他这般说话,才像是从前那个温润狡黠的“叶三公子”。
  但如今落薇看破了这一张假面,见此情态,忍不住心中冷笑。
  剥了此人一张温润君子皮,内里实在是黑透了的。
  她心知对方决计不会说出自己布置,便也没有继续问,抬脚想走,又顿了一顿:“叶大人在太师和本宫之间,毫不犹豫地择了本宫,来便出谋划策、不遗余力,本宫倒是奇了,大人久在幽州,不知与太师有何仇怨?”
  “这伤,还不算仇怨么?”叶亭宴伸手覆在肩上伤痕前,若他不提,落薇几乎忘了他受了这道伤。
  “太师不满陛下宠信,迟早要发落了臣的,臣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况且——”
  叶亭宴垂着眼睛,眼神闪烁了一下:“臣与太师确有夙日之仇怨,说来太多,不堪多言,等得闲时,娘娘若想听,臣再为娘娘细细道来。”
  “不过,臣突然忆起,方才娘娘说,为您效命是刀尖行走——臣亦有些好奇,除却太师一事,娘娘还有何不能见天日之事嘱咐臣做?”
  落薇见他肩上方才被她抓出了许多褶皱,便伸过手去,一一抚平了,口中只道:“待本宫知晓你之‘真心’,自会相托,如今,你便先准备赠予本宫的‘礼’罢,本宫拭目以待。”
  她走到金殿的门槛处,听见叶亭宴在她身后扬声道:“臣还有一言——”
  落薇耐着性子回头:“何事?”
  叶亭宴望着她,貌似恳切道:“娘娘今后,能否不再称臣‘大人’?听着总是生疏些,如陛下一般称表字亭宴,或是唤名号‘蕖华’亦可,臣亲近之人,都是这般叫的。”
  “蕖华……”落薇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意有所指,“蕖华乃莲花之意,此物高洁,大人怎么以此为号?”
  她没有继续说,时辰将至,他们是该各自归去了。
  然而叶亭宴听懂了落薇未尽的话。
  待落薇走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风中的红绸,轻轻地重复道:“蕖华乃莲花之意,此物,高洁。”
  此时神情,便与方才截然不同、一丝一毫皆无相似了。
  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自己这副自怜自哀的可笑样子,心下涌出一阵近乎暴戾的厌恶,不免自嘲一声。
  “说得是啊,这样洁净的东西,臣……怎么配呢?”
  *
  拜过岫青寺后,宋澜与落薇同回皇城,在燃烛楼跪到黄昏时分。
  宫人来回穿梭,将周遭的蜡烛一只一只地燃起来,落薇捻着手中冰凉的佛珠,端正跪着,宋澜从蒲团上起身后,转头来扶她:“今日祭典总算圆满,阿姐可累坏了?”
  落薇握住他伸来的手,并不答他的话:“子澜,你我何日去拜汴河?”
  那串佛珠硌在两人的手心之间。
  听了她的言语,宋澜的手忽地抖了一下。
  当年太子遇刺落水,汴河湍急,金天卫寻遍了都不见尸首,最后也只在下游捡到了残破的远游冠。
  冠冕代储君入了皇陵。
  当时落薇总还怀着能寻回几块骸骨的念头,没有封棺,宋澜以此为借口,未刻牌位,于是燃烛楼中并无宋泠的身后名,若要拜祭,还得到汴河汀花台上。
  当年,刺棠案查了四个多月,牵连人数众多。最后,宋澜与玉秋实定下了施行刺杀的三位首恶,并塑了他们的跪地石像,向汀花台上太子金身永世赎罪。
  与他们同在那里的,还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详尽记述了这三人因何行刺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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