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妻子来,他连忙从妻子手中接过参汤,懊丧地小声道:“方才大哥来敲门,爹也没有理他。”
宋瑶风沉默了片刻,道:“太师已有两日水米不进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夫君不如破门,纵是拼死跪求,也要叫他将参汤服了。”
玉随鸥问:“如此真的可行么?”
宋瑶风叹道:“总得试一试。”
于是玉随鸥端着那碗参汤敲门,扬声道:“爹爹,请开门饮食,顾惜身子、顾惜儿孙罢!”
与从前一般无人回应,玉随鸥迟疑良久,终于持剑破了门——玉秋实教子严苛,两个儿子都十分畏惧,但玉随鸥比玉随山更单纯一些,此时为了父亲身体着想,已然顾不得许多了。
房中没有点灯。
那日晨起,玉秋实到岫青寺礼佛,中逢一场大雨,归来时浑身湿透,他全然不顾,匆匆去了书房,说要瞧晨起中宫遣人送来的恩赏。
随后他便将自己关入书房当中,再也不曾出来过。
朝中关于宰辅的传言沸反盈天,舆论像是那日瓢泼的大雨一般,玉随山自出生来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在父亲书房之外哭诉了许久,连“父亲再不出来恐是阖家之祸”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而玉秋实仍旧不闻不问。
宋瑶风虽不知玉秋实那日与落薇说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了些。
她点了书房进门处的蜡烛,没走几步,便听见了玉秋实的低语。
他瘫坐在案前的地面上,怀中抱了几封金封的奏折,书房中桌倒椅歪、书籍横飞,只有这几封奏折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他的手边。
她认得出来,那是先帝写给他的折子。
“辛酉三月廿四日,卿之具本,朕已悉数看过,此举大利民生,甚好……风寒露重,卿不日乃还,还时赐宴乾方,朕与卿共醉。”
“……闻听江南有涝,辗转思虑,不能安眠。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卿代拟罪己一封,翌日呈奏共议。”
房中漆黑一片,一个字都看不见,然而玉秋实反复念叨,似乎闭着眼睛,他也能回忆起每一封奏折上的内容。
玉随鸥见他如此,心中震痛,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沉声唤道:“爹爹!”
玉秋实置若罔闻,仍旧失魂一般念叨着:“……朕奉宗庙二十二年,今日病痛,恐将辞世,无奈托孤于卿。国之大厦,摇曳难定,舟渡、怀安虽去,居化寺之誓仍在,大胤山河永明……太子年少,优柔乃朕之过,望卿不吝赐教,其仁爱忠孝、刚毅正直,必使卿不履韩信之祸,得永年之享……朕……”
他诵到此处,忽地停住,随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乐事一般扬声大笑起来。玉随鸥听得胆战心惊,持着蜡烛膝行上前,甫一照亮,却吓得险些跌倒——仅仅几日的功夫,父亲原本只是星点花白的须发竟然全白了!
宋瑶风站在原处没动,她侧头看去,瞧见了那日晨起落薇送来的匣子。
匣中装了当年先帝临终之前身侧幸存宫人的供述、被宋枝雨救下来的医官供述,还有先帝初病重时写下的托孤之诏。
那诏书分别交予了宋淇和宋瑶风,便是玉秋实方才所念的内容。
宋淇手中诏书已毁,可宋澜绝对不曾想到,她手中还有一封。
她心中泛起一阵钝痛,表情却漠然,玉秋实跪在地上,胡乱地整理着被他自己翻乱的奏折,偶尔抬头一看,瞧见了公主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后、面无表情的脸。
“你……”
他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兀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人声。
原是玉随山带着几个府兵闯到了此处,见书房大开,他怔了一怔,还是疾步闯了进来,边走边大声道:“爹爹,家贼竟出在宅内!孩儿自知邸报中有父亲私印,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印原是爹爹近身所携,怎地会遭人算计?方才,孩儿带兵搜查一番,果然从公主房中搜到了大小私印,铁证在此。爹爹,她果然同皇后是一伙的!这是她们的栽赃!”
宋瑶风听了这一番指控,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玉随山越说越怒,扬起手中的青玉印章便朝她砸了过来,玉随鸥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坚硬玉石正中他的额角,有血自玉白面孔涔涔流下。
玉随山又急又怒,喝道:“二弟!”
玉随鸥捂着额头:“兄长,此事或有误会……”
听二人争吵不休,玉秋实抬手便砸了手边的镇纸,冲玉随山嘶吼道:“够了!你放肆,国朝公主,岂可遭你一小儿欺侮!岂非谋、谋——”
他扶着手边的书案勉强站起身来,玉随山这才瞧见父亲的模样,吓得立时跪了下去。玉秋实一句话未曾说完,颤手指着他,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玉随山抬头看去,恰好见他吐出一大口血来。
“爹爹!”
书房之内一时人仰马翻,宋瑶风见父子三人情状,搁了手中的蜡烛,抽身离去,缓慢踱步到中庭。
途径中玉府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惊惶之色。
多么熟悉的惊惶之色啊,与当年一模一样。
宋瑶风抬头望去,见夏夜月亮正圆。
她望着月亮,微笑着自语:“他已无生志,诛心之术,到底最有效用。”
第64章 息我以死(四)
转眼间夏至末时,暑气竟比方盛之日还重了不少,燕琅进丰乐楼时大汗淋漓,拉着为他引路的姑娘连声抱怨天热,把姑娘逗得笑个不停。
转了三层木阶,他便见叶亭宴坐在窗前,斜倚着看街景。有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而他似乎有些出神,拿着折扇懒懒散散地摇着,周身不见一丝汗意。
燕琅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扬手叫人上冰,又饮了足足一盏杨梅冰饮,才缓过神来,开口调侃道:“三公子莫非是玉人儿不成?冰肌玉骨的,在这样的暑热天气里竟也无事。”
叶亭宴回过头来,阖了手中的折扇,以扇柄抵着心口,半真半假地道:“早年受了些伤,心脉寒冷,只有手还温些,自然是不怕热的。”
燕琅在幽州初识此人之时,被他骗过许多次,听了这话也只是道:“哪有这样奇怪的伤,你又诓我!”
叶亭宴半开了折扇掩面而笑,却是不语,燕琅低头去看,见他扇上题了一句“如今憔悴赋招魂”。
他不由乐道:“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三公子这样的文臣,竟也会觉得读书无用么?”
叶亭宴有些诧异地挑眉:“少将军读过此句?”
燕琅道:“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父亲读过,很是羡慕三国周郎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气魄。”
叶亭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将军不输周郎。”
“差远了,差远了。”
燕琅摆手再看,发现他扇上没有题后半句,只写了“潇湘逢故人,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这三条残句[1]。
燕琅便笑道:“你我此处相逢,算得上是‘逢故人’。你在我父军中运筹帷幄,才可比肩周郎一般的英雄。只是三公子尚且年少,正是大好时光,怎么称得上‘如今憔悴’?”
叶亭宴散漫答道:“我也只是写着玩儿罢了。”
他轻咳了一声,问:“陛下准你出京了么?”
燕琅一脸愁态:“只是放出府门,出京怕是遥遥无期,不过我不急着出京,北幽这些日子太平,我也乐得在汴都这福乐窝中多待一阵子。”
叶亭宴一听便知他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追问,只道:“你不在北幽,可就未必太平了。”
燕琅道:“那叶大人帮我劝劝陛下?”
叶亭宴举杯哀叹:“不知我有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二人对视而笑,一顿饭吃得十分开怀,翌日燕琅入宫,给落薇递了个口信。
“少将军说,此人心思颇深,用之烧手,杀之可惜。”
落薇瞥了传话的张素无一眼,苦笑道:“他眼高于顶,这样高的称赞不易,看来叶三在幽州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张素无道:“若非如此,他也得不了陛下信赖。”
二人说这话时正从藏书阁的窗前经过,许澹正在窗前读书,见她来此,连忙起身行礼。落薇摆了摆手,无意间瞧见他身后的书案上搁了几枚竹制浮签,那签做得十分雅致,还贴了干枯的荷花花瓣。
她面色微变,试探道:“许大人好雅致,竟连浮签都要采莲而制。”
许澹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娘娘谬赞,臣怎敢在宫中采莲,此花是前几日臣于窗下偶得,不忍其枯萎,故而制成此物,娘娘可喜欢?”
他说着便递了一枚过来。落薇接过来,心中想着,叶亭宴不在宫中留宿之后,她每两日来一次藏书楼,不见他摆的时令花朵,故而不曾去过高阳台。
如此看来,并非是他没摆,而是被许澹阴差阳错地捡走了。
“娘娘……”
落薇握着那枚书签,转头便走,许澹抬起头来,刚想再说句什么,却见皇后早已一言不发地取了他的浮签,匆匆离去了。
*
此后几日,二人也没有得闲相见。
台谏对玉秋实不满已久,苦其势大才一直不敢开口,如今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劄子堆满了乾方后殿的书房。只有一位老臣在御史台上开口劝阻众人,称“玉去之后必危朝纲”,可惜无人听懂,只笑他被宰辅多年威势吓怕了。
叶亭宴闻后,对裴郗苦笑道:“满朝文武,竟只一老臣看得清楚。”
裴郗道:“如此不是恰合公子心意?”
彼时落薇正在琼华殿后枯萎的荷塘中喂鱼,张素无也问了同样问题,落薇将手中最后一粒撒出之后,拍拍手站了起来,接了他递过来的帕子,叹道:“我只担忧朝中后继无人。”
她转身向琼华殿走去,悠悠接了一句:“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
靖和四年夏末,御史台与谏院联名弹劾宰辅玉秋实“不敬”“不恭”“不谦”,外附贪腐、勾连几项大罪。
众人原以为,只消宰辅出面辩驳一番,再寻几个替死鬼顶罪,纵然大伤元气,也能叫自己全身而退——从前许多桩此类事宜,他都是这样做的。
可玉秋实竟然只是缄默。
于是这便助长了众人气焰,皇帝派暗卫朱雀又细细地查了一个月,七月末,贵妃省亲之后,皇帝着人拘系玉秋实,抄查玉氏府邸,一应人等皆悉下狱。
玉贵妃有孕,又长日居于深宫,自然不必受牵连。舒康长公主及驸马被赐还公主府禁足,等待三司审理结果。
罢相之事,至此已成定局。
朝中与玉秋实交好的官员人人自危,聪明些的便伏在皇帝书房之前恸哭了一场,将自己的作为半遮半掩地坦白了一番;蠢一些的上表请辞,在早朝上出言不平,被一并查办。
三司本欲循例行事,但皇帝直属的禁军朱雀牢牢掌着玉案主导之权,致使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除玉心切,台谏便也暂且按捺下来,预备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谏言朱雀干扰刑狱的不合情理之处。
叶亭宴虽是皇帝近臣,但他私领朱雀之事众人知之不多,此次除玉,他占头功,又在台谏诸臣与皇帝之间多番斡旋,倒叫不少人对他生了好感——虽说此人并非清流士大夫,但多次不动声色地化解了皇帝与一些刚直臣子的剑拔弩张。
看不懂的人不屑一顾,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却知其苦心,只在暗暗钦佩。
七月十日,三司战战兢兢地上表,称在宰辅府中搜出金铜之物,兼一伪制虎符,从前林氏行刺、京中《假龙吟》相传之事,终于水落石出。
皇后与宰辅向来不睦,此次为免旁人称其借刀杀人,全然不曾插手,皇帝朱笔审复三司奏本,明明白白地称其“谋大逆”。
先前众人只以为皇帝想要罢相,不料他遣朱雀来查,竟不止是为了罢相——他犹记当年傀儡之辱、宰辅权势之迫,此罪名一出,朝野哗然,皇帝顺势颁诏,定于重阳生辰之后亲政。
宰辅已去,皇后不语,纵然内心多有忧虑,也无人出言反驳,毕竟皇帝已经弱冠,亲政是势在必行之事。
玉秋实则落刑部大狱,秋后见斩。
权势之变何其迅疾,昨日还是高堂之上生杀予夺的“玉太师”,今日便已沦为阶下之囚。
得知宋澜曾于深夜秘密探访过玉秋实,张素无还有些担忧,落薇却笃定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玉秋实当日说“你必不能活”,意即纵然宋澜决意除他,他也要在临死之前以性命迫使宋澜相信落薇已知刺棠真相。自二人在朝中成掎角之势的那一日开始,便注定了这样玉石俱焚的结局。
使计诛心,便是要他这些时日回望一生、悔不当初。玉秋实是一位偏执能臣,就算知晓自己错了,也不肯认错,必得叫他心神俱裂、肝胆不宁,直觉深恩负尽、不堪苟活才能罢休。
若非他自己失了生志,无人能这样顺利地将他铲除。
落薇将自己临的《仲尼梦奠》一并焚了,算是提前为他祭奠。
她记得自己尚还少时,父亲在家中摆酒为宴,玉秋实亦来赴宴,几位日后成为死生政敌的臣子同席而坐,纵然众人因看法不同吵得脸红脖子粗,亦能将恩仇泯于杯酒之中。
那时候大家多年轻,理想清澈、思虑单纯,没有利益、勾连,没有意气之争、党派之别,更没有不死不休的对峙,园中洋溢着美酒的芬芳香气,有人一时兴起,击缶助兴,唱着一曲不成调的《满庭芳》。
后来当年风流如云散去,赴宴之人或是天南海北、同朝异主,或是死生两别、魂归天外,一切都消失了。
焚帖的灰烬寂寂灭去时,落薇忽地感觉身后的花窗之外有客来访,此时子时已半,晚夏的蝉依旧在不止不休地鸣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