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去看,见叶亭宴穿了初次在琼华殿中相见时的朱雀官袍,高束马尾,手边握了一柄短刀。
与从前有所不同的是,见她回首,他没有露出惯常的慵然笑容,只是定定地瞧着她,她也仔细去看,见他眼瞳中倒映出了月亮银色的影子。
两人就在这样诡异的安静中凝望了彼此良久,直到叶亭宴先开口,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抱怨,只是话说得很慢很慢:“留下那朵花后,我在高阳台等了许久,你都没有来。”
落薇没有解释,却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在等我时做了什么?”
叶亭宴不明所以,思索后还是答道:“看了夕阳。”
落薇走近一步,趴在花窗之前,抬头望去。
“我在等你来的夜里,也看了月亮。”
第65章 息我以死(五)
自岫青寺那日之后,或者更早,二人之间虚情假意的你来我往,竟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叶亭宴猜不透她的心思——原本他以为她喜爱宋澜,只想借他的手将玉秋实铲除,可行至如今,他忽地惊觉落薇想要的或许比他从前所想多得多。
落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若说叶亭宴自幽州进京求的是前程,他又是为何屡屡在她面前失态?
她反复去想燕琅写下的“用之烧手,杀之可惜”八个字,还想起了许多旁的事情,一切从她心中翻涌而过,叫她生出了一种离奇的想法。
可这想法实在太过离奇,她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也无人能说,只得自己咽下,寻觅有没有逼他暴露的机会。
叶亭宴转过了身,背对着她倚在窗框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落薇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轮被阴云遮蔽的月亮。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叹了一句:“那日我宫宴归来,路过繁林,便心血来潮地独自登台,在高阳台上看了月亮,虽无夕阳盛大,月亮却是永远都在的,只可惜……”
不等叶亭宴回答,落薇便继续道:“你我恐怕不会再有一同赏月的机会了。”
叶亭宴抿了抿嘴唇,淡淡开口:“娘娘何出此言?”
“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落薇托着腮笑道,“我诛心,你扫尾,这一局咱们算是赢得漂亮,秋后玉氏倒台,你我共同的敌人便不复存在了。叶大人啊,你今日来此,是为了同我告别么?我本以为,你会等到玉秋实死后再来的。”
阴云散去,叶亭宴听了这话之后,并没有出口反驳,他侧身一跃,来到她的近前,顺手阖了手边的花窗,将那轮月亮关在了外面。
落薇在微弱的月光中继续与他对视,甚至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拨到了耳后。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用铜镜,落薇也知道,二人如今的目光定然是缱绻温柔的,如同面对着自己剖心相待的亲密恋人一般。
今日之后,这样的注视大抵就不复存在了。
她是居心叵测的皇后,他是最得信重的天子近臣,纵然关系已经这样暧昧缠绵,但他们永远不可能放心彼此,将自己的底牌交出去的。
可若是不交底牌,这从春日开始的结盟,便是走到了将尽的时候。
叶亭宴凑过来,嘴唇从她面颊上轻轻擦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这一吻与从前截然不同,轻柔、安静,蜻蜓点水一般,没有半分侵犯之意,像是一个示好。
他伸手按在她的后脑上,手心温热,隔着纷乱的发丝传来一分暖意。落薇睁开微眯的眼睛,看见他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有些不合时宜地分心想着,他好凉,嘴唇是凉的,胸口是凉的,说不得胸口中那颗心也是冷冰冰的,为什么这一双手却这样温热?
她贴近了些,主动去回应他的吻,叶亭宴僵了僵,竟没有多高兴,叫落薇再次纳罕起来——从她结识他开始,便察觉他身上充满了这样神奇的矛盾之处。
他写了帖子要她以自己作为报酬,却在初时大受惊吓,仿佛那个主动越界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他吻她,胡诌着对她情根深种,甚至屡屡失态,演得她都快要信了,然而他的态度变化莫测、忽冷忽热,时常因为她想不清楚的原因做出她想不清楚的举动。
他在边疆能为战事出谋划策,在朝中进能得天子如此信赖,退能为她的谋划查缺补漏、做得毫无破绽,这样一个人……
落薇想着,“烧手”和“可惜”,果然是一针见血。
她不能就此放手,将他留给宋澜,否则来日,按下二人之间不可见光的隐秘情|事不提,她对自己能不能斗得过他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信心。
如果能让他彻底为自己所用,那当然是好,可他实在太聪明了,在没有后手之时,她怎么才能和盘托出?怎么才能确信他不会将她变成自己加官进爵的垫脚石?毕竟如今看来,玉秋实已死,为她做事,远没有为宋澜做事上算。
就算据实以告后他选了她,她就能永远放心他不会背叛、不会为自己的利益怀揣贰心、不会在未来某一日反手捅她一刀么?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他们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大雾,她看不懂叶亭宴到底想要什么,揣测不透这个人,一步都不敢冒险。
这些问题近日想得她心乱如麻,想必叶亭宴也正在她和宋澜之间举棋不定,岫青寺那日后的躲闪、藏书楼没忍住留下的荷花,还有他们隔了老远、各自看见的夕阳和月亮,都是摇摆的证据。
她甚至没发觉自己已经失了杀他的笃信心思,满脑子都在想,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把他逼到自己的这条船上?
落薇还在他的吻中神游天外,便忽地觉得唇角一痛,原是叶亭宴不满她的分心,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娘娘,你在想什么?”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颊边,温柔地问:“在想玉秋实死后,该怎么杀了我吗?”
落薇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飞快掩饰道:“比起如何杀你,我难道不应该更担忧自己?”
“娘娘怎么会担忧自己,”他也笑起来,“在决意对太师下手时,我觉得娘娘莽撞,谁知你心中早藏了必杀之计,是我小瞧了你。如此说来,我从前担忧太师死后陛下要对你不利,也定是我想多了,娘娘心中自有丘壑,我能想到的,你早就想到了,既然决意要除他,你必定早已为自己留好后路了罢,如今却谈何担忧?”
落薇觑着他的面色,先轻笑了一声,随后又按捺不住地大笑起来:“知我者,亭宴也。”
叶亭宴慢条斯理地道:“所以娘娘此时,不就应该想如何杀臣么?”
他忽地从腰间抽出了那把朱雀常佩的短刀,双手捧着,恭敬地举到了她的面前。
落薇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面不改色:“我不忍心见娘娘为此事忧思辗转,想来想去,不如我来给娘娘一个机会罢——你今日抽刀杀我、弃尸园中,琼华上下众人能证,我是夜半闯殿,被侍卫击杀。娘娘这样聪明,不会寻不到圆过去的借口的,比起来日成你心腹大患之危,今日杀我之险简直不值一提,娘娘说是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过分诚恳了些,落薇一时之间完全没有听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紧了他递上来的短刀。
不等她犹豫,叶亭宴伸手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将刀拔了出来,黑暗中有银亮的微芒一闪而过——这刀不仅有锋,还是一把利刃。
落薇被他吓到,想要缩回手去,却被他死死抓住,她吞咽一口,低声喝道:“你疯了?”
叶亭宴嗤笑了一声,口气甚至称得上是诱哄:“若不放心,娘娘便伸手摸一摸,我外裳之下只有中衣,断断不会有什么护身甲胄,错过了今日,娘娘必定再也不会等到我引颈就戮的机会了。”
落薇颤声问:“叶大人之意,便是已然做好了抉择?你以为你选宋澜,他日后容得下你么?”
叶亭宴笑得眼睛弯弯:“难道我选娘娘,娘娘便容得下我?”
落薇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过慧易伤,叶大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你就该藏拙的。”
叶亭宴十分赞同地点头:“说的是啊,所以与其说臣疯了,不如说臣如今是来求恩典的,既然能看见自己的结局,何必还要挣扎,娘娘今日动手,便是免去臣未来数年心血熬煎的痛苦了。”
论起诛心,她或许远不是他的对手,只这三言两语,她便重新被他挑起了几乎忘却的杀意——她不能放任他成为大患,不敢开口与他交心,无论如何,二人总会有兵戈相向的一日,若那时她才坚定了心思,还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除掉他。
虽明知眼前是他的试探,可这样好的机会,决计不会再有了。
手边便是利刃,只要她想,一定能寻到一击即毙的方式,叶亭宴会武,难道她不会?他夜来疯癫,难道她不可以?
持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叶亭宴抬起头来冲她笑了一笑。
落薇说不上那笑究竟是疯狂之下的平静,还是带着些绝望的伤心,至少在这一刻,她竟觉得对方是一心求死的。
既然如此——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耳边忽地清清楚楚地响起了一句温柔的劝阻。
“出剑可以是为了震慑、保护、防备,唯独不能是为了纯粹的杀戮。”
落薇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一切却在一瞬间扭曲成了另外一副图景。
或许是这些日子过于忙碌、或许是用心太过无暇多思,这样的幻境,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飘着花瓣的碧蓝色天幕。
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燕琅是将军,剑意杀气太足,你与他不同,你不需上阵杀敌,面对的不是拥有国仇家恨的敌人,再危险,也不过是立场不同的缘故,所以你出剑,要怀保护之心、要怀悲悯之意。”
依稀是柳絮纷飞的春日里,她握着手中的剑,想要回头去看说话之人,可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看不见他,只能听见那声音。
她急得想要落泪:“我如今出剑,难道不是为了防备么?”
他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带着她在花丛之下缓慢地习着剑招,一时落红纷乱如雨,待握着她手的人突然消失时,她忽地惊觉,满地的艳色,竟不是花瓣,而是半凝的鲜血。
叶亭宴见她一言不发,刚要继续说些什么,落薇便猛地抬起头来,抢过了他手中出鞘的短刀。
他心中一痛,却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他只听到了兵刃“哐啷”一声落地的声响。
落薇站起身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口中有些混乱地自语:“不对,不对,日后如何,暂且不论……就算我永远……”
她颠三倒四地劝阻着自己,连连退了几步,叶亭宴拾起那把刀来,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心中泛起一片酥麻之意,不知是劫后逃生的喜悦还是旁的,镂刻精致的刀柄深深地陷入手心,而他丝毫不觉得痛:“娘娘此时放过我,来日定是要后悔的。”
落薇瞧着他的面色,忽地发觉他竟将自己逼到失态,不知是不是对从前诸般事宜的报复?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淤塞的恼意,恨声道:“少废话,你走罢,你走!”
叶亭宴握着那把刀从地面上爬起来,推开花窗,还回头冲她笑了笑:“等玉秋实就死之后,我再来看你。”
第66章 息我以死(六)
他走后许久,落薇才回过神来,脱力一般倚在窗前的小几上,握过刀的双手抖个不停。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情到底是自责还是后悔,只觉得头晕目眩——与他对峙,竟比见玉秋实累得多了。
张素无进殿来奉茶,落薇见了他,才想起来问:“他近日在宫中留宿得也太多了些,你可知是何缘故?”
“小人已经探听过了,”张素无托着茶盏,低声答道,“这些时日,娘娘为了避嫌少出殿门,不知陛下已出了雷霆杀招,听闻,朱雀司中的石雕都要染上血色了。”
落薇面色苍白,恶心欲呕:“他是留下来为宋澜处置此事的?”
张素无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留下来平息此事的。”
落薇蹙眉:“平息?”
张素无道:“娘娘知道陛下的性子,他在太师手下忍了这几年,对其党羽不说恨之入骨,也有十分迁怒。如今忧患甫去,台谏当下又因与陛下同仇敌忾,暂且不好对朱雀说些什么,陛下借此机会,寻了几个人泄愤。”
“他抓了谁?”
“昨日小人去问,至少有四人——高孟、余徵、刘千路、薛闻名。”
落薇一怔:“确是太师心腹,可他们几人……”
她没有继续说,转而道:“命保下来没有?”
张素无点头:“叶大人昨日苦口婆心、寸步不离,好歹才保了下来,四位大人虽有重伤、或流或贬,到底是活着从朱雀司中脱身了。”
“他这样懂宋澜的心思,若是当年便在,金天之祸或许能免,叶三这个人哪,”落薇恨声道,“这个人……罢,他今日冒险试我,若只为确信我心仁善,自然是好,可若是他自此之后仗着我不忍下手而肆无忌惮,便不好办了。”
她扶着额头,感觉自己十分头痛:“他既然这样试我,我也得寻个办法,把他逼过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