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连连讨饶。
落薇瞥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起来罢。”
其实此类事宜在深宫中并不少见,今日巧就巧在被外臣、还是御史台的外臣撞了个正着。
被御史台外臣撞上以后,那逯恒一时无措,慌乱之中先带金天卫封锁了西园,又遣人告知了她和宋澜。
逯恒自以为处理得当,却不知今日与寻常不同——今日宴会群贤毕至,他如此行事,兼之方才点红台上一番风波,必定会惊动台前大小官员。
宫闱有乱,必属中宫失德,只消今日撞见此事的那位御史轴一些,参她一个治下无方,便可为她惹上一身麻烦。
换句话说,查不清缘由,来日流言蜚语不断,罪责只会落到她一个人身上。
若是往深了想,或许这件事……就是冲着她来的。
这么多巧合堆在一起,这会是纯粹的意外吗?
落薇心意浮动,突然忆起了榻前叶亭宴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难道是他的设计?
他如今归属不明、态度不清,说着一心为宋澜,却背地里收了她的示好,而她欲近些打探,他又缄口不言,实在不能让人轻易猜测出他的心思。
这样一个人……
烟萝起身上前,将落薇身侧遗落的那把油纸伞捡了起来,大风欲起,若再不收了,它恐怕要被吹到园中去。
落薇回头,正巧看见了那扇不知何时被重新撑起的花窗。
趁着众人未来,她给烟萝递了个眼色,重新回到了殿中。
叶亭宴已然收敛了方才面上的万般神色,只是坐在原处,微笑问道:“娘娘怎地去而复返?”
他坐在窗前,必定将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不过是明知故问。
落薇不欲再与他周旋,直接开口问:“你方才请本宫为你唤来的那位大人……”
叶亭宴道:“叫裴郗。”
落薇便改口:“小裴大人,是个怎样的人物?”
叶亭宴重复了一遍:“是个怎样的人物?容臣思索一番,小裴大人比臣还要小些,是去岁三甲一十五名,在御史台与臣共事不过几日,但臣可断言,小裴大人嫉恶如仇、为官清正,是个好御史。”
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
落薇不合时宜地分心想着,叶亭宴的性子,其实并非如方才在台上时一般淡漠清冷,相反,他实在是很爱笑的。
爱笑之人装出方才那般爱重衣冠的儒士模样来,才更令人心惊些。
见她沉默,叶亭宴反而主动开了口:“娘娘觉得,这桩案子是否是冲着您来的?”
落薇不置可否,只是道:“禁宫有命案,总归是本宫的不是,不知是何人做了冤魂,待本宫与陛下查探一番,再来答大人这个问题。”
叶亭宴道:“或许,臣可以为娘娘解了眼下困境呢?”
落薇平平道:“哦?”
叶亭宴费力地支起身子,坐得直了些:“小裴大人年轻莽撞,臣会劝说他,将此事交给臣来处置。陛下要用臣,恰好亦需要一些机缘,口说无凭,娘娘不肯信臣也是有的,待到时机合适,臣求见娘娘,还盼娘娘不要如同方才在道中相逢时一般、对面不相识才好。”
落薇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他,他亦如此,直至烟萝先在花窗外催促道:“娘娘,陛下已到西园了。”
于是落薇起身离去,没有回答,临行之前,她随意一瞥,见叶亭宴手中仍然拈着那片她掉落下来的叶子。
*
落薇来时,宋澜已经与玉秋实一同到了事发的宫苑外,她不顾地面流淌的泥水,见面便躬身请罪:“妾无能。”
宋澜接过了宫人手中的伞,扶住了她的胳膊:“皇后请起。”
为了避雨,几人如今都在廊下。
落薇向微茫的雨雾看去。
怕错过什么细节,尸体尚未从井口中打捞出,宫苑内弥漫着一股异香,完全遮掩了尸体的气味——据说宫人也是闻见了这股奇香,才到井口前去的。
宋澜微微蹙眉,还不等开口,刘禧便心知肚明地上前一步,喝道:“西园宫人何在,还不一五一十地道来?”
轮值的掌事早已唤来了今日所有在西园的宫人,在不远处跪了一大片,打头的就是最先瞧见尸体、闹将起来的小宫女。
听见刘禧呵斥后,小宫女膝行两步,战战兢兢地叩首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小、小人……”
她有心开口,奈何年岁小,太过紧张,几乎说不成字。
一侧跪着的裴郗忽地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宫人胆小,不如由臣来说罢。”
宋澜同样在打量面前之人,听他开口,便应道:“好。”
于是裴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臣与叶大人交好,听闻他受伤,便随逯侍卫和另一位内人前来探望,只是这雨下得不巧,西园又荒废,我们有些迷路,本想寻个人问上一问,不料却迎面撞上了这位宫人。”
宫女哆嗦着道:“小人冒犯……”
裴郗道:“无事,臣见宫人惊惶万分,口中高呼‘有鬼’,深觉忌讳,便暂且唤住,叫她细细讲来,又跟她来到了此地。”
玉秋实“唔”了一声,疑惑道:“若是如此,金天卫何以来得这么快?照理说金天卫知晓以后,不应该先报陛下和娘娘,再调人手么?方才逯侍卫过来,臣还以为撞上此事的学生士子有许多,现在瞧来,竟只有这寥寥几人……”
落薇听懂了玉秋实言外之意——若非金天卫擅作主张,此事本该闹得再小一些才是。
金天卫围了西园,帝后与宰辅一同离席,纵然点红台上诸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内宫生变了。
逯恒冷汗直冒,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是臣唐突,甫一听闻担忧出事,才急召了手下。”
宋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让他起身:“你今日疏忽得未免多了些。”
他转头,冲着裴郗道:“你继续说。”
“是,”裴郗面色如常,“臣随这位宫人到了西园,才听懂了她的言语——原是她在洒扫时,忽然发现西园南侧一处上锁宫苑门上的锁链断裂,她推门进去,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随即便见苑中水井里有尸体,惊愕之间夺门而出。这宫苑一侧恰好是众人迷失的那条路,是而她跑了没多久,便撞见了臣等。”
他言语清晰,颇具条理,片刻之间便将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他说完不久,落薇就听宋澜开口称赞:“你倒有些章法,起身罢。”
裴郗却并未应言起身,只是跪在那里道:“臣领监察御史职,见此事不得不管,若内宫不能彻查,臣在其位,应参皇后殿下治内不严。”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叩首。
宋澜平素最厌恶御史台上众人聒噪、何事都要置喙一二,若非这御史在此,事情又闹得大了些,他本也不必特意到此处来的。
方才听他一番言语,他还以为碰见了个有眼色的,不料他亦不畏威权、不分场合,臭硬如同一块石头。
一时之间,宋澜深觉头疼:“你叫——”
落薇上前一步,答道:“本宫知晓了,定然在几日之内给御史台一个说法,小裴大人,你且起身罢。”
裴郗敛目站起,不卑不亢地答:“谢娘娘。”
宋澜一心想将此事快些处置完,便扬声道:“金天卫何在?”
逯恒忙道:“陛下。”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此事发生在内宫之中,皇后若不给出个说法,御史台怕是要闹起来,你同内侍省一起助皇后查探,还有御史台上——”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落薇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试探开口:“小裴大人年岁尚小,依妾看来,倒不如叶大人从旁协助更妥帖些。妾方才已问过御医,他虽削肉,却未曾伤筋动骨。况陛下这些日子本就有意他留在宫中修养,他是外臣,此举不妥,但若藉由查案,就住在琼庭之中,倒也未尝不可。”
还不等宋澜开口,裴郗便道:“臣近日随上峰另有要事查探,娘娘所言,臣以为极好。”
宋澜正中下怀,无有不依:“那便如此。”
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秋实瞥了落薇一眼,幽幽开口:“内宫之事,娘娘可要仔细地查,盛宴之际,宫闱内出此丑事,已属失德,若是查不出结果来,娘娘……”
他今日针对叶亭宴,略微心急一些,失了先机,此时已无开口阻拦的借口,只好刺上落薇几句。
落薇勾着唇角,不冷不热地回答:“劳太师忧心。”
语罢,她开口唤道:“逢膺。”
逯恒半跪应道:“娘娘,臣在。”
“你今日唐突了,”落薇皱着眉道,“你着金天卫将西园宫人一一问过后,自去领罚罢。”
她环顾一圈,吩咐众人:“内侍省将尸体交由仵作,细细验来后到琼华殿中回话,此处不宜来人,金天卫把着西园门,暂且闭锁罢,至于……”
落薇的目光扫过瑟瑟跪伏在地面上的宫女:“你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那宫女不敢抬头,只是答道:“娘娘,小人今年十五,是永州人,天狩元年进宫伺候,先前在花房,一年前才调到西园来的。”
“天狩元年……”落薇重复了一遍,“此案之后,你便跟着本宫,到琼华殿来罢。”
宫女不意如此,高兴得连连叩首:“是,多谢娘娘。”
第8章 西园筠生(二)
得皇帝恩许后,叶亭宴被挪入琼庭藏书阁一间内室中养伤。
内室中置了简单的桌椅床榻,听闻是从前修撰前朝史书时所设的,史官们在藏书阁中废寝忘食,有两次忘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先帝嘉许,特准众人留宿。
只是守卫森严,不许出阁。
自那之后,除了宗室子弟,再无人在禁宫留宿过。
叶亭宴伤重未出宫、被托付了西园命案之事很快便传了出去,人皆道是圣上宠信,连带着他在点红台上自削旧印的传闻,足见文人风骨,倒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裴郗不能随他居于宫中,当日又晚了些,等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才能来琼庭照料。
叶亭宴仍旧斜倚在榻上,却已将衣物穿戴得整整齐齐,宫人不知,见有人来,躬腰为他卷起了一侧窗前的竹帘。
初日的阳光热烈耀目,叶亭宴往外看了一眼,伸手遮挡,在自己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裴郗,便笑起来:“错之,你下次来时,该为我从丰乐楼带些乳酪点心吃。”
裴郗默不作声地提着食盒走近了,重重放下,又将盒盖揭开,有甜香弥漫开来。
他往榻前的凳上一坐,板着脸道:“我有朝中要事同叶大人商量,劳烦诸位暂且退下罢。”
宫人不疑有他,掩门散去了。
见他们出去,裴郗立刻起身,飞快地将叶亭宴身侧的竹帘放下来,将那轮虽是初升却灼人眼球的太阳彻底遮掩了,才松了一口气。
帘甫落下,裴郗就见叶亭宴脸色一变,倚在身后软垫上重重咳嗽起来。
他捂着眼睛,眨了几下,凭空落下几行清泪。
裴郗连忙取了条白色丝带将他眼睛蒙好,又捧着丝帕,先将那眼泪擦了,再递给他,叫他咳嗽时掩面用。
叶亭宴接过,面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绽了一抹笑意:“错之呀错之,跟着我这病秧子久了,越发有、有赵翁的模样了。”
裴郗阴着脸低声唤:“殿下……”
叶亭宴笑吟吟地打断:“慎言,慎言,如今皇城内外,哪里还有什么殿下?”
于是裴郗改口道:“大人这眼疾需要耐心调理,尽量遮光才好,春日里太阳初升,大人便迎风流泪,辰巳尚且如此,若到正午、若到炎夏深时,又该如何?”
“无事时,我带着这丝带便是,”叶亭宴有些心虚地道,“今日是因、因着——”
他尚未说完,便没忍住再次咳嗽了起来,只好在间隙中假意抱怨:“因着昨日入夜春寒,兼之新伤罢了,都到三月里了,怎地还是这样冷?”
裴郗冷不丁道:“见她一面,当真让大人这样伤怀么?”
叶亭宴攥着帕子摆手:“非也非也……”
裴郗的目光从他肩颈处掠过,痛道:“您是万金之躯,当年死处求生,还要为自己烙下这样一枚、这样一枚——”
他眼中泛泪,哽咽不能言。
叶亭宴听见泣声,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道:“无妨,你瞧,这不总归是派上用场了么,印记也没留下,不算辜负。若没有它,此处的剑伤,我还不知如何遮掩。”
裴郗却越说越激动:“我早劝大人不必回汴都来,在北幽多将养些时日,我们有权有兵,届时只要将帝后狼狈为奸的勾当公诸天下,您出面领军至汴都城池之下,一切便如探囊取物——”
“错之,”叶亭宴低低叫着他的表字,终于敛了面上的玩笑神色,“你以为他没有权势、没有亲兵?你以为不设算计的天下易主之战,可以打得这样轻松吗?”
裴郗不答,叶亭宴自顾道:“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1]。战,自古至今都是万般无奈下的不得已而为之,我少时读书,便不齿好战之主,天下太平二十余载,青史俯仰古今,纵是不做帝王,我也不愿做连我自己都不齿之人。”
他说到此处,突然苦笑了一声:“不过如今,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裴郗不愿叫他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匆忙打断道:“殿下是苏先生教出来的君子身,臣下,只有小人心。”
言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叶亭宴平静地丢了帕子,没有再次纠正他,闲闲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好似已然安眠。
约摸一刻钟之后,裴郗才再次听见蒙了眼睛的绿袍公子如同梦呓一般的声音:“重见她,不算是伤怀,只是有些……不甘罢了。”
*
一晃三日,因怕迟了再生事端,内侍省着人捞了尸身之后,最快地验过,派了个黄门来琼华殿回话,顺便将那日目睹的宫人一齐带了来,换了内人服色,交由烟萝派遣。
彼时宋澜恰好在琼华殿中,听了回话,帝后俱是讶异——西园中的女子尸身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琼华殿中的张司衣。
张司衣原本是绣娘出身,因当年在祭典中为太子衣冠作刺绣而被先帝称赞,从绫锦院调入内宫,统管皇族衣物,后来落薇入主中宫,她便来皇后宫中做了司衣宫人。
她海棠绣得极好,落薇当年那条撒花裙便是寻她去做的。
是而连宋澜都对张司衣有些印象。
只是去岁末时,张司衣偶感风寒,痊愈之后递了帖子给落薇,称有心出宫,请皇后允准。
张司衣做绣娘时不过十五六岁,如今比落薇还小些,这个年岁做到皇后近身的司衣女官,往后前途不可限量,达官显贵都配得,鲜少有匆忙请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