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雾圆【完结】
时间:2023-07-22 17:21:41

  落薇方才提及叶氏一门沉浮之事,这三公子面上表情分毫不动,听到宋澜言语时,方扬眉恭敬道:“能与陛下同游,乃臣之幸。”
  落薇打量着面前的叶氏三公子。
  若她没有记错,叶三公子的生辰与承明皇太子同年,比她大几岁。
  宋澜提及之后,她思索良多,好不容易才捉到一些模糊的记忆——当年叶氏几个公子进京之后,住在先帝安排的清溪院,三公子好似与太子十分投缘,她甚至在宫苑之外见过对方好几次。
  宋澜只在之后的宴上由太子引见了遥遥一面,而后叶三走时,三人同去相送过。
  他不知晓此间的情谊,故而只当是旧人,并无几分旧情。
  可就算她多年前接触过,对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记忆太过模糊了,连样貌都忘得一干二净……方才一瞬的心悸,是从何而来?
  落薇这般想着,示意刘禧为叶亭宴斟了第二杯春酒:“三公子——如今该叫叶大人了,方才陛下道,大人不愿同兄长从戎,弃武从文已有多年,这天下文人,无一不以上京夺魁为荣,怎地大人直至如今才到汴都来?”
  叶亭宴端着赐饮的垂莲金盏,姿态恭敬,对答如流:“回娘娘的话,兄长不堪,令家门蒙羞,臣身无长物,有何颜面入京面圣?于是臣怀揣为陛下尽忠之心,多年来在北幽苦心经营,现有尺寸之功,才敢在去岁制举献上文章,随陛下入京登台,臣羞愧。”
  多年来苦心经营?
  他当初该是同太子有些交情的,若是苦心经营多年,是对谁尽忠?
  刺棠案时,叶家尚声名狼藉,这三公子多年不进京,如今来此,真是为了在家门败落之后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前程么?
  这么多疑问,她猜不出来。
  不过宋澜应当不知当年叶亭宴与承明太子之交,若是知晓,以他的疑心,必不敢宠信此人。
  那么,叶三公子不怕她将此事告知宋澜?
  落薇转了一转这个念头,随即又苦笑自己疑心过甚,在不知实情的世人眼中,宋澜是承明皇太子最亲密的皇弟,对他尽忠,与对旧人尽忠,又有什么分别?
  叶亭宴饮罢了帝后同赐的三杯春酒,正要告退,一侧久不言语的玉秋实却突然拦下了他:“叶大人,且住。”
  他端着酒杯起了身,向叶亭宴走去,还转身问了一句:“陛下,不知叶大人如今授的是什么官职?”
  宋澜不知他的用意,只是答道:“亭宴去岁制举时的《伤知论》一鸣惊人,文章书艺精通,且在北幽时曾助通判行监察里外之事,吏部文书已拟,其虽无荫庇,入内领监察御史,兼琼庭外校书侍臣。”
  这两个官职给的有趣,皇帝任监察御史不需宰辅首肯,琼庭外校书侍臣中虽说官位不高,平日也要为琼庭内各级官员所辖,却是半只脚直接踏入了中枢机要。
  只消皇帝有心,几桩政绩,便可光明正大地再擢。
  落薇唇角微翘,宋澜比她所想的更急迫一些。
  虽说宋澜与玉秋实的关系并非如她从前所想一般针锋相对,但自明帝一朝执政参知一职废止后,宰辅独大是每个皇帝的心腹大患,如同苏氏三相般的高洁人物毕竟太少,宋澜纵然与玉秋实交心,却也渴望早日压一压他的威势。
  如此一来,宋澜便要在世家之外择选心腹。
  叶亭宴出身没落将门,不受汴都世家威慑,又在北方颇有一番影响,确是他的上上人选。
  她想得明白,玉秋实自然也想得明白,如今敬酒,怕是要借机为难一番了。
  落薇顺手拈了身侧琉璃盘中的一枚果子,乐得看戏。
  果然,玉秋实得了答复,立刻改换了称呼:“叶御史。”
  叶亭宴不卑不亢地应了:“请太师赐教。”
  “你那篇《伤知论》写得极好,年轻士子,上有雷霆风雨独立之勇,下怀苍生万物垂怜之心,老夫十分赞许。”玉秋实神态真诚自然,宛如一个和睦老人,“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请御史为我解惑。”
  “臣不敢,太师请讲。”
  “许多人不知,叶氏长公子在幽云河役中有投敌之嫌,当初御史与另一位兄长是被当做叛臣缉拿的,连奴印都打了。后来,因长公子已死、证据不足,先帝仁善,并未深究,念及已故的叶老将军,还是下旨赦了叶氏的罪行。”
  叶亭宴平静地听着,就连持盏的手都没有抖一下。
  落薇瞥了宋澜一眼,发现他面色微沉。
  叶亭宴入京,算上今日也不过五日,小昭帝必然没有想到,短短几日,玉秋实竟已将他这千里之外、多年以前的秘闻查了个清清楚楚。
  “御史年少逢此大祸,险些摧毁,二公子从军后,你与兄长失散,销声匿迹了良久,好不容易才被寻回。老夫同一个曾在北幽驻守过的武将有旧交,前几日吃酒时无意提起,竟听到些新鲜言语。”
  “三公子失散后,叶将军亲旧众多,撒了大把钱财助二公子寻找幼弟,五年来有不下十数个冒充者,而最后寻到御史——”
  “是因那篇《伤知论》。”
  他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声音带笑,言语却分明是诘责:“三公子少时确是文武双全,再说,能写得出《伤知论》来的人,有何动机冒充?是而无人怀疑。”
  “但老夫听完,心中却生了许多疑虑。”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众人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亭宴定定站着,用一种有些奇异的口吻缓缓问:“太师疑臣的身份?”
  玉秋实摇首道:“身份?不是身份,是目的——这猜测,在北幽并不难闻,御史要授官,必定是被细细查过身世的,然而这样的传闻,为什么没有到陛下的耳朵里?就算是老夫,也是无意得了机缘才知晓,是谁在其中刻意含糊了此事?”
  他立刻转身,向宋澜恭谨拜道:“臣方才想同陛下所言,便是如此,陛下可用叶氏旧人,却不可用身份不明之臣哪!”
  落薇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玉秋实不愧是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好毒的心术。
  恐怕在宋澜带叶亭宴回京之际,或者更早,在他看了《伤知论》、猜测到宋澜想擢此人以遏相权时,便开始着手探查起了叶亭宴身上的破绽。
  叶氏二公子都认下了这个弟弟,宋澜派人查时,压根没想过此事。
  玉秋实则特意寻了北幽武将,细细问来,一字一句、一日一岁,终于寻出了这一个口子。
  只消添油加醋一番,便可在本就多疑的帝王心中落一抹不可散去的阴云。
  叶亭宴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就如同如何证明“我”是“我”。
  倘不能简洁有力,即使宋澜此时不信,过后用人之时,也不可能毫无芥蒂了。
  得心应手的诛心术。
  落薇托着腮,心中忽而想,宋澜与玉秋实勾结已久,玉秋实想必数次在宋澜面前进过关于她的此类言论。
  毕竟这二人心知肚明,她与宋澜是同抱刀刃而眠。
  暗夜无光,不能兵戈相向,可若天光大亮,一切便无所遁形。
  宋澜竟能顶着这样的猜忌,大胆在她面前做戏,是自信所行之事永远不会被她知晓,还是寻不出第二人来弹压玉秋实?
  从前在她心目中怯懦羞涩的少年人,竟也早生了这样的七窍玲珑弄权心啊。
  宋澜的双眉已经紧紧蹙起,落薇还专心盯着手中的未曾吃完的点心,玉秋实却突然转脸,冲着她道:“陛下与娘娘当初都见过三公子,陛下只见了一面,记不得也是有的,娘娘,您是否与三公子私交深些、尚还记得他的模样呢?倘若如此,倒是不必再查了。”
  她答是,倒是能为叶亭宴解决眼前困境,只是不免要将自己牵涉进去、频频提起当年。
  她与叶亭宴无甚私交,闭口不言已是恩惠了。
  于是落薇立刻否认:“太师说笑,本宫与陛下一般,都只见过年少的三公子一面,哪里还能忆起什么模样,只依稀记得是位清丽公子,陛下,是否?”
  宋澜挤出一个笑容:“是只见过一面的。”
  叶亭宴孤零零地站在点红台上,手中的金盏已然空了。
  听了她的话,他既未失落,也未慌张,只是掀起眼皮,朝她淡淡看了一眼。
  他这一眼却让落薇突然意识到,方才那个过于巧合的撞见,或许是叶亭宴已经预知今日之祸,想来求她一顾。
  然而他没寻到机会开口。
  面前三人,各有千百种权术心思,既与她无关,她本不关心结局。
  只是叶亭宴那个淡漠平静的眼神,却让落薇好奇起来——若他提前知晓玉秋实之疑、还想过破局方法,如今未能成行,他还有无旁的应对策略?
  宋澜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亭宴,太师之疑惑,你可能解?”
  叶亭宴非常平静地撩了下摆,重新跪了下来:“当初臣流落在外,为奸人所害,伤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与兄长相见,若非确信,兄长为何要将臣认下?如今他远在幽州,不能为臣作证,太师所言,实在荒谬。”
  他服绿簪玉,跪得笔直,这样的清正姿态,简直要让落薇疑心方才在道边看见的放肆笑容是自己的幻觉:“我之为我,为何需要证明?我之为我,如何能够证明?”
  玉秋实恍若未闻,拱手逼迫道:“陛下!”
  宋澜晃了晃手边的酒盏,思索了片刻,忽然道:“照太师所言,叶三公子与兄长分别之前,曾被当做叛臣缉拿过,还落了奴印。如此一来,想证明其身份倒也不难,只要瞧瞧他身上有没有那枚奴印便是了。”
  玉秋实一怔,朝身侧的叶亭宴看去,却见他面上表情一僵。
  烙奴印,于大胤人而言是极其严厉的刑罚,于今日点红台上聚会的这群士大夫而言,更是不啻于凌迟的羞辱,就算后得赦免,将这奴印连皮剜去,也会留下一个丑陋的伤痕。
  那篇《伤知论》心气儿极高,写得出这样文章的儒士,若是行冒充之事,会下得了狠手为自己烙下那枚将跟随一生的羞辱印记吗?
  玉秋实尚在犹豫,却听见台下因叶亭宴久不离去而泛起的议论之声,心念一动,于是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为了不使此人有机可乘,不若现在便请他将印痕袒露,若是臣多心,愿当众向三公子赔罪。”
  宋澜满意道:“甚好。”
  叶亭宴却道:“不可!”
  玉秋实的诽谤本就是无中生有,用一件不能被证明之事来离间这君臣二人,如今宋澜提及那枚奴印,他立刻就转了心思,希望叶亭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去服饰、露出自己锁骨之下的伤疤。
  若无,他猜测为真,欺君之罪落实。
  若有,他便会在天下文人面前大失体面,就算入了琼庭亦难服众。
  叶亭宴说了那一句“不可”,更是愈发让他笃定:“叶御史,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落薇吃完了手中的点心,心中想着,倘若叶亭宴为玉秋实逼到绝境、情急之下中了圈套,倒要让她大失所望——她在朝中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一个能在宋澜那里与玉秋实分宠信之人,他若能应对当下困局,或许将来……
  叶亭宴与玉秋实对峙,在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毫无退缩之意,一字一句地道:“臣虽出身边境,却也是听圣人言开蒙长成的,圣人训,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太师是真疑身份,还是刻意辱臣?”
第5章 东山故人(四)
  “圣人言,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儿臣跪受。”
  落薇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并没有消失。
  响晴的春日,竟然有雪花从她头顶飘落了下来。
  点红台下的青色、赤色、紫色混作一团,烧灼起来,焚出的灰烬却化成了一片片洁白无瑕的雪花,它们被遥远的风吹了,晃晃悠悠地飘到近前来,落在十四岁的皇太子肩上。
  是年冬岁,皇城中落了雪,将丹墀上的绯色尽数掩去,只余一片寂然。
  皇帝负着手,未让内官撑伞,从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停在被冻得瑟瑟发抖、却未曾弯腰的储君面前。
  “你与叶氏那几个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北幽与汴都相隔千里,幽云河一役何等惨烈,你凭何敢笃信,少将军未曾投敌?”
  落薇躲在廊柱之后,提着食盒,眼泪汪汪地看着庭前的父子二人,不敢上前去。
  风雪呼啸,她揉了揉自己被冻红的耳朵,于是远处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含糊。
  “父皇,叶氏一门皆是忠烈之士,臣虽然只与大公子有杯酒之谊,可其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如何能够遮掩?少将军若有心投敌,又怎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这几年,臣同三公子有书信来往,知晓他们……”
  落薇没有听清后面的言语,只瞧见皇帝仰头看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承明,你太年轻、太固执了。”
  两人沉默片刻后,不知道储君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帝王的面色倏然沉了下来,他退了一步,扬声道:“你若执意如此,朕便给你个教训!来人,将皇太子拖去廊下凳上,剥了服饰,赐庭杖!”
  储君大声回答:“圣人言,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臣跪受!”
  落薇曾听父亲说过,禁宫庭杖之所以要去衣饰,是便宜上药,倘若带衣连血,光揭下便是不亚于伤口之痛的二次受刑。
  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文臣宁肯忍受这剥肤之痛,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除了衣物。
  父亲摸着她的头发,口吻依稀有几分怀恋之色:“你祖父曾经有一位挚友,声名不堪,常在内廷受罚,但从他入朝为官,至官居宰辅,从来都是在东门外诵《礼记》跪受的。”
  于是落薇便只能抹着眼泪看太子跪在丹墀下受罚,等到打完了,她揭开食盒,发现其中的红豆圆子已然凉了。
  想来帝王恐怕早就发现了她,只是并未多言,眼见行刑完毕,他本想关切几句,可是瞧了一眼落薇藏身的廊柱,还是立刻带着侍从离开了。
  落薇这才提着毛绒绒的裙摆小跑过去:“二哥哥……”
  被她唤作“二哥哥”的少年怔了一怔,撑着身子转过脸来。
  那张面容在雾茫茫的雪气中朦胧而虚幻,只有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明亮晃眼:“薇薇——”
  随后一切声音逝去。
  似乎察觉到了落薇的失神,一侧的烟萝抬手为她添了一杯热茶,贴着她的耳畔道:“娘娘,茶汤滚沸,万要当心。”
  落薇的手指从烧制精美的瓷杯上拂过,灼热的触感将她从神游之地猛然拉回现实中来。
  这频频光顾的幻境,近日愈来愈多、愈来愈严重了些。
  也不知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她会不会无法分清幻境与当下?
  只是此时不是思索这个问题的好时机,座前的玉秋实因叶亭宴的推诿,愈发不肯放过:“不过是请君一观罢了,御史有瓜李之嫌,如此执拗,究竟是真以为辱,还是心中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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