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愣片刻,没有想清楚,于是抬起眼来,向前瞧了一眼。
众宫人抬辇沉稳行进,尚未路过方才给她请罪的臣子,道旁也恰有一队侍奉的内人,正恭谨地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见她探看,刘禧连忙凑近了解释:“娘娘,是不熟宫中道路的大人误至。”
落薇问:“是谁?”
刘禧摇头,简单答了一句:“臣也不识得。”
但看他意味深长的神情,并不像是不识得的模样。
他不肯说,落薇亦懒得怪罪,只是示意他退下。
刘禧恭敬垂手,走到前列,为她让出了打量的视野。
落薇的目光移向道旁直身跪着的青年臣子身上,还没有看仔细,对方便似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一般,缓缓抬眼,继而毫不畏惧地朝她看了过来。
一句“放肆”哽在喉间,迟迟没有吐出来。
——与声音一样陌生的脸。
皇帝的近臣、亲臣,朝堂上诸阶大人,乃至去岁春考时新提拔的士子,她全都识得,这人却从未见过。
可那张脸生得极为晃眼,眉若远山、拨雾含情,瞳如点漆、深浅不知,让人挪不开目光。
青年臣子穿了低阶臣子身上常见的深绿官袍,没有戴帽,簪的是青玉莲花冠,发丝微乱,在春风中飘荡。
风尘仆仆、逆旅方归的模样。
落薇与他一眼对上,没来由地心神震荡,偏他全然不知恭敬和礼节,在一片跪伏的宫人当中直身瞧她,目光含笑怡情,丝毫不畏惧。
对视片刻,他微微颔首,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睛。
道路两侧种了两排与她宫中品种不同的海棠树,由于侧旁有宫苑遮挡,这道边海棠便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一半隐在阴影里。
落薇这一侧,花树正怒放,日光强烈,有风吹来,在她面前扬起柳絮和落花。
而那青年臣子跪在对侧的阴影中,身后的海棠因不常见光,大都是未绽开的骨朵——就连颜色,也比这一侧深上许多。
此情此景似乎在何处见过,落薇唇齿颤抖,尚未想清楚为何熟悉,也来不及呵斥,辇轿便与他擦身而过。
他跪在原处,没有回头。
落薇端坐辇上,强迫自己平静,她不自觉地攥着手中的绢子,将它按在胸口前,感受到身体内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缓了许久,她才不禁自嘲了一声。
——大抵只是一种过于想念带来的移情错觉。
只是不知对方是何身份,竟胆大至此。
不过他既是入内参宴之人,稍后宴席拜见,她应该很快能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落薇缓缓松了帕子,轻咳一声,在她身侧跟随的烟萝转过身来,低声问:“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落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口中道:“天色似有不好,你回去一趟,嘱咐宫人将园中的衣裙收了罢。”
刘禧抬头看了一眼,虽是晴空,但天际隐隐有云,于是不疑有他。
烟萝敛目应下,与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匆匆地去了。
*
皇后的辇轿过后,地面上跪着的青年臣子忽地敛了笑意。
那一队跪地的宫人们起了身,见他单手撑着地面,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修长手指紧攥衣摆,用力得青筋毕现。
有花瓣自对面簌簌飘来,落在他的襟中,青年望着花瓣发呆,良久才伸手拂去,重新站起了身。
眼瞧他身形晃荡,便有胆大的宫人上前去扶,青年却摆了摆手,自己拢了宽大袖袍,顺着方才皇后行进的反方向走去,临行前还不忘给众人留了一句温文有礼的“多谢”。
上前去的宫人双颊绯红,将此做了许久的谈资,只说点红台前有一极为漂亮多情的年青大人,相貌竟比道旁春花更盛,可惜不知他姓甚名谁,亦不明官居几品,在宫苑的流言内惊鸿一现,如春夜的妖怪般幻灭了。
第3章 东山故人(二)
帝后姗姗来迟,点红台前尚未开宴,往来的士人学子却多已入席。
春宴盛大,凡是在朝堂之中有名有姓之人,皆能得皇帝一杯新酒喝,今春又与往年不同——去岁是小昭帝登基后第一次开科举,因而宴上比之过去三年多了许多新鲜面孔。
有年轻的文官正在为他刚刚被选入琼庭的朋友解惑:“……你三年前未入汴都,知晓不多——当年刺棠案后,陛下年岁尚小,匆忙登基,自然令许多朝臣不安。”
许澹是幽州人,今科二甲十一名,虽不能与状元榜眼媲美,但得益于在当地极好的名声,还是被破例提拔、选入了琼庭。
年轻文官还没说完,许澹便不解地打断,问道:“可先帝多子,承明太子薨后,政事堂为何择了行六的陛下?”
“噤声,噤声!”年轻文官急得跺脚,压低声音骂道,“这样的话也敢扬声说,说你痴,你竟是个蠢的!陛下潜龙在渊、得天之佑,一朝山陵倾倒,自然能一飞冲天。”
“他不敢说,我来替他说。”
许澹另一侧,一持觞士子左右扫了一圈,忽地接口:“当年刺棠案后,先帝闻储君噩耗,大恸而崩——帝崩突然,立储诏书尚未重拟,皇城一时失主。政事堂诸臣连夜入宫商议对策,汴都世家蠢蠢欲动、各自为政,都想将本家皇子推上皇位,眼看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帝后未至、宰辅未至,见四周众人都在喝酒说话,年轻文官叹了口气,没有忍住,还是凑近了些,继续为许澹讲述起来:“后来,宰辅玉太师[1]出面调停,提议推举非世家女所出的今上登基。陛下为皇子时性情懦弱,生母虽得过上宠,却是先皇后侍婢出身,不可母仪天下。太师此举遭了御史台一片骂声,说他欲效法李斯赵高之流,挟幼主操控天下。”
“可先帝诸子当中,确实只有今上母家无外戚之患,他又得承明太子多年照拂,是东朝近亲。众人争吵良久,一无所获,青史中有世家乱政,亦有宰辅专权,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当下困局,左右难解。”
“汴都危急,禁军和卫队甚至在东门拔剑对峙,兵乱一触即发……这种时候,幸得皇后殿下出面,解了困局。”
许澹听得心惊肉跳,连连感叹:“当真是险哪!可殿下一介女流,怎能解这天下之忧患?”
持觞士子不满道:“都说你们北幽女子飒爽彪悍,连女将军都出过,偏你这幽州人口吐此语、轻视女子!当朝皇后殿下,岂是常人可比?”
许澹连忙致歉:“是在下偏颇了,早闻殿下声名俱佳,是百年难遇之奇女子。”
一侧的年轻文官也表赞同:“正是如此,皇后本就出身大胤开国功臣世家,苏氏累世簪缨不说,两代三相,何其熠熠!殿下乃苏文正公长孙女、帝师长女,家学渊源,又拜过甘侍郎和正守先生,文武双全,当之无愧的澧兰沅芷、女中君子……”
持觞士子实在忍不了他连篇累牍的拍马,干脆利落地插话道:“皇后殿下早已受册储妃,只是身有父孝,未曾与承明太子完婚。此事一出,殿下为护与承明太子密好的今上性命,让他不致沦为傀儡、朝不保夕,便取了苏氏世代所执的天子剑,一剑斩了御街跋扈的世家权臣,为陛下开路。”
“朝中清正文臣无一不是苏门学子,当初未至幽州驻守的将门燕家同苏氏亦有旧交,众人拼死相护,让皇后殿下威慑了险些生发的汴都叛乱,太师代世家让步,陛下这才坐上了皇位。”
许澹叹道:“我这北地粗野之人,只闻殿下嘉言懿行,却不知她竟有如此胆识,天下男子闻之皆要汗颜才是。”
年轻文官抢话:“话没说完——陛下登基时尚未加冠,照例需政事堂辅政,但太师统领政事堂,众人忧虑专权之祸,想令太后垂帘,陛下生母出身又太低,亦不能成。”
“如此又吵了半月有余,诸臣才一致进言,请皇后殿下与太师共同辅政、互为犄角,朝野终于风波落定。”
持觞士子感慨道:“皇后殿下不过双十年华,辅政更是前所未有之事,初时还有人奏牝鸡司晨之言,可殿下这几年不仅压着太师之势,还同陛下平水患、治蝗灾,更将燕家遣去北幽平息边患,立身清正、从未贪恋权柄,贤德为天下称颂。”
许澹道:“娘娘除却家族传承、名师教导,更是同承明太子一齐长大的。太子殿下十二岁受封储君,未得过天下文人一句指摘,如此风流人物,却命丧暴民之手,真是……”
年轻文官罕见地没有呵斥他这妄言,只是叹气:“刺棠案天下大丧,靖和元年后,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圣天子逝,不过如此。”
三人还在絮絮低言,便听远远有内官悠长声音,报皇帝同太师至,点红台下众人起身拜。
“吾皇安泰——”
昭帝宋澜今年年满十九,比之当初登基时长高了一个头,他与宰辅玉秋实偕行,随意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竟也隐隐有了上位者的威迫。
许澹躬身拜了,重新坐好后偷偷去瞧,小昭帝似笑非笑,与身旁权臣谈笑风生,那些传闻中“懦弱”“卑微”以及惶惑的神色,仿佛从来没有在他面上出现过。
然而这一对在众人眼中刀光剑影、彼此威慑的君臣,私下里却全无传闻中的硝烟气息。
宋澜坐下后,往身侧尚还空着的皇后位置上瞥了一眼,便转头关切道:“太师近来身子可好些?”
玉秋实眉目舒展地恭敬答:“蒙陛下关怀,臣无事。”
他顿了一顿,带些探询意道:“听闻陛下从北幽带回了一位旧人。”
宋澜把玩着腰间的玉穗儿,没有回他的疑问:“自白,你何须忧虑这些小事,无论朕从哪里带回了谁,总是依赖你的。”
玉秋实道:“臣并无他意,只是陛下此举恐遭朝臣非议。”
宋澜便笑:“自白不必忧虑,那人在去岁制举[2]时人虽未至,所书《伤知论》却在京内传扬良久,朕此行亦有意相见,他官职已定,只是文书未诏。朕自小孤苦,难遇知己,与他甚是投契,一时兴起,便未等吏部文书,直接叫他随御驾回京了。朕想过,此举无非是不合程序,然无大过,吵两日也就无妨了。”
玉秋实道:“只是臣听说,此人是……”
他尚未说完,宫人便开始拖着悠长语调报皇后殿下到,玉秋实给宋澜递了个眼色,立刻起身,恭敬地候在了一侧。
落薇来时先瞧见了远远起身相迎的宋澜。
她初识宋澜时不过九岁半,宋澜比她还小一岁,熟稔之后每回见她来都要遥遥挥手,十足少年心性。如今他身份贵重,已经不能如同从前一般任性妄为,便遣内侍、起身迎,向天下人展示他们的情睦。
只是不知这情中几分真、几分假了。
落薇双手交叠,微微躬身,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一侧的玉秋实亦恭敬地跪地叩首:“臣恭请皇后殿下安。”
“太师起身罢。”
“臣拜谢。”
宋澜今日穿了件赭黄衫袍,他循例该穿朱红或金紫,只是他本人不喜,故而换作了不常见的浅金,倒也不算违制。
衣袍之上,有通犀金玉环带松松束腰,额顶长发挽了髻,簪的是乌玉,沉郁之色为那张略显稚气的面孔强硬地添了一些威严。
台下声音窸窣,称赞着帝后为世人所羡的情睦,落薇就着宋澜的手在他右侧落座。
也不知为何,在暖意融融的春日里,两个人的手都冷如坚冰,连彼此的一分热乎气儿都感受不到。
只是落薇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掌心的不适,宋澜却有些关怀地攥紧了,低声问道:“阿姐的手怎地这么冷?你身子痊愈后不该劳累,可是近日事多?”
“虽说立春有些日子了,今日风却大呢,”落薇摇头,面色如常,甚至露出一个甜蜜笑容,转而道,“除夕之后少见太师,前几日还听随云说想念父亲,今日总得寻个时机,叫你们父女二人见上一见。”
落薇口中之人正是玉秋实的幺女玉随云,她在宋澜立后的第二年便入了宫。
宋澜后宫寥落,除了皇后,如今只有玉随云一位贵妃并一个太后封的昭仪。
玉随云是玉秋实之女,自然与落薇不太对付,二人平素来往不多,如今落薇说出这话,不知有无挑衅宰辅之意。
宋澜瞥了玉秋实一眼,在玉秋实笑言“多谢娘娘”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落薇冷眼瞧着这两人做戏。
从前她眼盲耳聋,竟丝毫没有瞧出这对君臣之下的暗流涌动,总觉得宋澜是当年初见时茫然不知的孩子,畏惧大人的权势,不得不做小伏低。
知晓之后,才惊觉这一切不过是演给天下和她看的罢了,只是如今时机未到,心中寒凉也不能多言。
皇后落座后,点红盛会方开,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3],文臣与新科士子相携前来拜见,场面一时喧然。
“亭宴?”
落薇今日昏昏欲睡,频频出神,直到宋澜在她身侧唤了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时,才猛地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刚被引上台来的绿衣公子。
他施然走近,一言一行没有拘谨的惶恐,只有漫不经心的懒散。
一抹暗色,心声忽骤。
身侧的宋澜贴近了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阿姐,这便是我自北幽擢拔的叶三公子,说起来还是你我旧人,阿姐可还记得?”
服绿之人直身下拜,三叩之后才抬起头来:“臣叶壑,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落薇死死地盯着他,他似乎察觉到了,唇角漫出一丝微不可闻的笑意。
宋澜开口道:“亭宴,起身罢。”
他应了:“臣谢陛下。”
正如落薇先前所说,方才还是响晴的春日,此时天际云朵却越堆越多,有云掠日,天色昏昏。
一侧是垂手低头的肃穆宫人,另一侧是冷眼相看的宰辅,绿衣臣子的目光掠过落薇,停滞了一瞬。
浅淡笑容之后,皇庭的天空风雨欲来。
落薇听见自己问:“叶三公子?三公子……可曾加冠?”
宋澜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只是笑答:“自然,三公子名壑,号蕖华,字亭宴。”
“宴……是哪个宴?”
“盛宴之宴。”
第4章 东山故人(三)
宋澜身侧的刘禧为叶亭宴斟了酒,宋澜边瞧着他饮下,边继续对落薇道:“叶老是当年濯舟将军的亲信部下,祖籍幽州,景宁十三年北幽告急,叶老战死沙场,他家的几个公子扶灵进京,与你我有一面之缘。”
北幽那场战役打得惨烈,宋澜甫提,落薇便想了起来:“我记得,不过……好似过了没几年,叶将军家的大公子就在幽云河之役中落败,输得惨烈,先帝震怒,还夺了他们家的爵位。”
“正是,”宋澜道,“当初若非父皇仁慈,念及将军功勋,恩旨叶氏兄弟不必因兄落罪,你我今日还见不到三公子。幽云河战役后,荫庇不再,二公子仍在叶将军旧部军中,三公子四处游历,弃戎拾笔。朕至北幽时,亏得三公子暗中相助,才摸清了北方军务布防和隐秘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