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从前的猜测不准,可不要紧,只要他想清楚她比宋澜更能做他的良主,一切都可以随后再议。
可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悸之感?
她整理好一切,枯坐在妆台之前,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密室门关之前他的神色,他接受了她的逼迫,却要求救,为何要求救?
正如同在岫青寺的山间,他扯着衣袖哀求她“不要走”;在递上刀来的花窗夜下,和麓云后山的天阔云间,他听见刀剑破风声,只是闭上了眼睛。
这份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桌面上冰冷的簪钗,听见殿中传来推门声响,才低头看去。
她攥着的是宋澜当日送她的玫瑰金簪。
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宋澜推门进来,见她未曾入眠,却坐在妆台前,不免有些惊愕,他朝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
随行之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多时,落薇便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想是宋澜将人遣到了殿外十步之远。
落薇松开了手中的金簪,将它搁在妆匣之中,起身朝宋澜行礼:“陛下。”
宋澜上前来扶她,如同往常一般温柔地问道:“阿姐怎么还没睡?”
落薇道:“我在等你。”
宋澜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
“陛下不是总怀疑我吗?”落薇笑着打断了他,“你找那个叶大人查了我一次又一次,宫中的禁军、医官,乃至内臣,都查过也不放心。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你这样猜忌,便选了一个你派来监视我的人,去给你递了个信儿。”
宋澜的眼神冷了一冷,口中却道:“阿姐在林卫中也有心腹,真让我刮目相看。”
落薇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佯做忧愁地叹道:“我还不是为了除你的心病。”
她握着他的手,引他围着宫殿转了一圈:“陛下今日来可要好好看看,看看此处有没有你想象中的人。”
宋澜本想拒绝,却听落薇继续道:“小时候,我也时常这样牵着你,带你去赴宴、赏花、射猎,你我初识之时,你还不如我高呢,现如今你快及冠,都要追上你兄长了。”
他心中忽然软了一软,但听见“兄长”二字之后,又觉得胸口滞涩、五味杂陈,一分神的功夫,落薇就领着他进了那间内室。
宋澜进门之后,先跪在佛前叩了首。
落薇站在他身后温言道:“子澜比我虔诚。”
宋澜在地面上跪了良久,见他沉默,落薇也沉默下来,直到烛火一晃,宋澜回过神来,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侧身对她说:“玉太师已死,薇薇,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落薇优哉游哉地走到那张榻前,坐了下来,笑着回道:“我能说什么,还不是要问陛下想听什么。”
宋澜一笑:“问我有何用,你又不会对我说实话,就如同这内室一般,我来过许多次了,你有恃无恐,难道真当我瞧不出来,此处另有乾坤吗?”
他拔高了声调,落薇张着嘴“啊”了一声,随即起身,转动了手边的莲花凤髓,于是伴随着一阵机关声,长榻之后的墙壁洞开,竟露出了另外一间密室!
宋澜倏地起身,张望两眼,却发现其中空空荡荡,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他走近了些,在落薇手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口气突然软了下来:“阿姐,我、我只是太怕了,就如同当年一般……这些年我常做噩梦,梦见你弃我而去,不管我怎么唤你,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落薇温声敷衍道:“怎么会?”
她凑过来,主动亲吻他的侧颊,二人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宋澜眼睫微颤,顺势将她摁在榻前:“他死了,你以后再也不必为朝中事纷争不断而烦忧了。我说过,你是我的亲人,我甚至不在乎你心中在想什么,只要你我能够如现在一般,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落薇闭着眼睛道:“我知道。”
她凑近了他的耳边,低低地道:“玉氏已诛,玉随山身死,舒康怎么办?”
“你们二人虽有龃龉,但到底是关切的。”宋澜也以气声回道,“有件事你不知道,今日夜里,驸马自尽了——也好,他若活着,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待舒康皇姐。”
落薇趁势道:“那我向陛下讨个恩典,舒康不宜留京,你赠个加封,送她出京罢。”
宋澜撑起身子来,直直地看着她,眼中的温情顿时消失了一大半,二人对视良久,他才意味深长地道:“好,不过我也有一桩烦心事,请阿姐助我。”
落薇问:“何事?”
宋澜道:“燕少将军在京逗留许久,我怕幽州不平,思来想去,还是让他趁早回去罢。”
落薇垂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她今日假意示弱,与他谈心,原本也只是暂且压住他揽权的急切,在温情中讨一桩恩典——宋澜与宋瑶风并不亲近,她又是宋泠的同胞妹妹,当年若不嫁入玉家,或许便会落得与宋淇一样的结局。
如今玉氏倒台,玉随鸥深知自己必不能活,以死保全,宋澜便失了处置宋瑶风的借口。
她要送她出京,就是怕宋澜未来哪一日心血来潮,重想起宋瑶风来。
宋澜听懂了她的意思,要她逼迫燕琅离京,以作交换。
燕琅回京虽有借口,但宋澜心中清清楚楚,他是回来护着她的,护着她在玉秋实死后不被兔死狗烹。
他还在汴都,落薇手中便有筹码。
是以他才拖着迟迟不回北幽,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将他禁足,也只是尽可能地减少二人接触罢了。
幽州尚安,燕氏祖业在京,他没有理由开口驱逐。
只要燕琅离开了汴都,哪怕有朝一日二人真的兵戈相向,幽州天高皇帝远,他也来不及。
换句话说,落薇若应了这桩交易,便是拿自己的依傍换宋瑶风的平安,也是对他的投诚——玉秋实方死,朝局倾斜,这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宋澜眼瞧着落薇的目光闪了又闪,最后她抬起头来,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
“好。”
第71章 社燕秋鸿(三)
周楚吟再见到叶亭宴时,是次日早朝之后。
晨起,他坐在园中抚琴时,听见了宅邸外的车马声,便破天荒地起了身——虽说这些时日叶亭宴时常留宿宫中,但昨日玉秋实身死,于他而言,总该是有些不同的。
柏森森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端了一碟花生凑在他的身边,周楚吟侧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柏森森往脸上贴了花白胡子,扮作一个算命老道,瞧着颇为滑稽。
听了他的话,柏森森便神秘兮兮地道:“你可知道,西南那边来信,有人近日在私下寻我。”
周楚吟皱眉问道:“寻你的人多了去了,再说你身在汴都,人去西南寻你,你怕什么?”
柏森森摇头:“非也非也,今日我来也是为了将此事告诉公子,你可知寻我的人是谁?”
周楚吟冷哼:“谁?”
柏森森道:“是皇后!”
“皇后?”周楚吟颇为惊讶,“她派人找你做什么,内宫可有人急病?”
“我也不知,皇后派出去的死士嘴最硬,什么话都套不出来,”柏森森往空中抛了一粒花生,张嘴却没接到,“我得知后,只好扮成这副模样了,虽说汴都知晓我长什么样的人甚少,可万一叫人认出来可怎么好,此事还是要告知他后再做决定。”
两人闲谈着走到了府门处,恰好见裴郗与叶亭宴一同从马车上下来。
晨起日已高悬,叶亭宴眼前蒙了那条白色的缎带,饶是如此,二人还是一眼看到了他过分苍白的面色。
柏森森将手中的花生往裴郗手中一塞,厉声道:“快把他扶进去!”
叶亭宴刚迈过门槛,踉跄了一步,听见他的话,竟还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这么凶做什么……”
周楚吟转头屏退了跟随的侍卫,拖着他往廊下阴影中去。
刚离了阳光,柏森森便叹了一口气,飞快地取了袖口中的长针,在他手腕大陵、内关穴位上分落两针,随后往背后心俞穴上轻轻一击。
叶亭宴扶着手侧的廊柱,重重咳嗽了几声后,竟呕了一口血出来。
周楚吟吓了一跳,连忙托住他的胳膊,唤道:“灵晔!”
柏森森收了针,捋了一把胡子,不料用力太甚,将自己的假胡子薅了下来,他挥舞着手中的假胡子,激动得险些跳起来,最后还是勉强压抑下去,垂头丧气地低声道:“‘衰兰’是天下奇毒,拔毒已耗尽我毕生所学,若我师父决明子在世,或有更好的办法,可我学艺不精,叫你吃了这么多苦才拔尽此毒,仍免不得大损心脉。我知你胸有丘壑,殚精竭虑是免不得的事情,可总该想开些,五内郁结、气血凝滞,绝非长寿之相。”
叶亭宴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痕,却染污了自己的袖子,他望着那污秽,断断续续地笑道:“圣人求长生万岁尚且不得,何况我辈,给我几年……足矣。”
柏森森拂袖而去,朝的却是药房方向:“你自个儿不介意,那我就无甚可说了!”
周楚吟一言不发地扶着他往他的房间走去,叶亭宴穿过回廊,忽然伸手摘了自己眼睛上的缎带。
日光初盛,他站在廊下,红着眼睛看阳光下摇曳的枝叶,沉默了许久,忽地问:“楚吟,这宅邸中可有密室?”
周楚吟思索道:“后园是有的。”
叶亭宴道:“你带我去瞧瞧可好?”
于是二人绕过书房去往后园,顺着陈旧台阶向下走去,叶亭宴绕了一圈,掩袖道:“这里……好冷。”
周楚吟问:“你要密室做什么?”
叶亭宴没吭声,二人出来之后,周楚吟侧过头,只见他面上漠然一片,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为我另寻一处偏僻的院子可好?”叶亭宴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垂着眼睛,喃喃道,“那里太冷了,还是院子好些,就算掩了门扉,也是能瞧见阳光的。”
周楚吟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惊愕地停住了脚步,叶亭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又像是后悔一般回头道:“不对,不要见光!将所有的门窗都封了,一丝光都不许有!”
语罢,也不在乎周楚吟是何反应,他便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挥手遣散了房前所有人。
他房中连夜里都鲜少点灯,何况白日,但此时正是响晴,室内并不晦暗。
半开的圆月花窗前悬了许多遮光的纱帘,他背靠在刚关好的门前,只觉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摸索着刚走出一步,便将手边那株病梅拂落在地。
陶制的花盆落地而碎,和着尘土发出一声闷重声响。
叶亭宴顺着门框滑落在地,急切地去摸那株摔散的病梅,梅树的枯枝几乎已被削尽,只剩了一根疤痕遍布的主干,他低头看了许久,想要爬起来,却没有力气。
眼前彻底灭下去,扯着他坠入某处深不见底的回忆当中。
是在落薇宫中的密室当中,他跌在门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逐渐合拢的墙壁之间,带走了最后一丝光线。
有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他往外爬了一步,朝她伸出手来,想说一句“救我”,却像是被恶鬼扼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亭宴顺着墙壁急切地摸索,想要寻找上次找到的那排气孔,可不知是不是今日心神大震的缘故,他找了半天,竟一无所获。
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你许久不来看我,我难免多心,我今日应了阿姐的恳求,你便不要怪我了罢。”
“不知你在此处开辟密室,是为何用?”
“我自然是……”
他听见宋澜的声音,偶尔夹杂了一两声落薇带笑的言语,二人的声音从一墙之隔处逐渐远去,不知飘去了哪里。他惨白着脸跪在地面上,几乎顾不得被发现后将会怎样,只是不断在这面墙上胡乱摸索,想要将这扇门打开。
然而一切正如落薇所言,他对此地太过陌生,连燃灯处都找不到,更何况开门的机关。
遍寻不得,他握着拳,无能为力地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耳边的声音却变得愈发嘈杂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时,黑暗消失了。
他正身处于熏香冉冉的玉辂上,天空中忽有烟花绽放,周身被映得明明灭灭,他伸手扶住冰冷的镂金手柄,刚要开口问一句,便有此起彼伏的声音汹涌而至。
“——皇太子上元安康。”
轿辇落下,他强忍不适,浑浑噩噩地被人扶下来,顺着铺了红色绸缎的台阶一路上行。
水声夹杂着礼乐,如置身幻梦当中。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是汀花台。
没有立碑、没有金像,高悬着各色明灯——这是天狩三年上元夜的汀花台!
年轻的皇太子站在台上,佛道分列两端,一侧敲鱼念经、一侧挥舞拂尘,有内官展开手中的礼卷,扬声念着祝辞,他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般跪地、起身,再跪、再起,两个面容姣好的宫人在他身边洒水焚香,迷离香雾中,有人远远地喊着:“礼——成——”
宋泠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像是有块石头堵着一般,他捂着心口站起身来,在华服中踉跄了一步,随身的侍卫连忙上来扶他,低声问:“殿下,怎么了?”
“无事,无事,”他说,“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安罢了……”
可祭祀典仪已成,为何要不安?
台下已被禁军团团围住,虽人潮如织,总归算是井然有序,宋泠瞥了一眼,冠冕上的珠玉在眼前叮当乱撞。
似乎是瞧见了他愈发不好的面色,那侍卫扶着他的手臂,发觉他手腕处隐隐发黑,不由惊恐道:“殿下,你怕是中毒了!”
他忽然一步都走不动了。
胸口滞闷如死,自过御街之后,他就一直觉得不适,只是强撑着将典仪完成罢了。
此时仪礼已毕,心口传来一阵强似一阵的抽搐痛楚,宋泠面白如纸,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道:“无事,你将本宫扶至玉辂上,急召医官于明光门外等候,不得……外泄……违令者……斩……”
话音未落,他头顶上的一串明灯忽然悠悠荡荡地掉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