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去,四处明灯纷落,坠星如雨。人潮本是平静无波,却伴随着这照明灯源的熄灭乱了起来,汀花台离汴河繁华处不近,若骤然失了这许多灯源,怕是会直接陷入一片漆黑当中。
身侧的侍卫陡然警觉,拖着他近乎失力的身体重回了汀花台上,拔刀高吼了一句:“金天卫,护驾!”
可混乱的人群已经将先前守在台下的禁军淹没,有人越过了长阶,向台上奔来,四下乱作一团。宋泠近身的侍卫将他带至祭祀案后的隐蔽之处,边走边道:“殿下,撑住。”
竟有人在此设计,意图行刺?
宋泠骤然生了怒意,抬手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可他却发觉,自己如今竟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先前在说什么……中毒?
是了,中毒,他如今必被人下了毒,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可是他自晨起便不曾饮食,祭酒不止他一人饮过,守卫森严,怎会有误?若说唯一食用过的,好似是……
明灯落尽,周遭终于陷入一片黑暗中,他颤手握着剑柄,还没有想清楚,便突兀觉得右肩之下一阵剧痛。
一把平凡的、锋利的短刀,捅进了他的前胸。
宋泠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远方恰有烟花燃起,在一瞬间叫他看清了逯恒的面容。
金天卫的佩刀还挂在逯恒的腰间,刀柄上鲜红的穗子还是他亲手系上去的,每一个金天卫的刀鞘上,都刻着“善”“真”“悯”三个字。
而如今,这把刀的主人正面无表情地将另一把集市上最常见的利器刺入他的前胸,他痛得说不出话,嘴唇翕动,刚挤出一个“你”字,逯恒便伸出手来,轻飘飘地推了他一把。
寂灭的黑暗当中,他不甘地仰着头,从汀花台上乍然跌入冰冷而湍急的汴河。
有烟花在远方的天空一闪而过,为他做了最后的送别。
第72章 社燕秋鸿(四)
水流这样冰冷,坠入之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然而很快,求生的本能便敦促他忍着剧痛挣扎向上,手指刚刚触碰到水面,他便感觉身后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来不及看一眼来人是谁,他便被肩颈处的一击彻底送入了昏迷之中。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宋泠看到了一片空洞的黑。
这黑暗如此纯粹,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已然双目失明,他尝试起身,却发现手脚处沉重得几乎动弹不得,伸手去摸,才摸到了冰凉的锁链。
肩颈处的伤口似乎已经被包扎好了,周身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儿,然而中毒之后那种心跳突兀、四肢无力的感觉仍在,他只是甩了甩这沉重的铁索,便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几乎要昏厥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人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一束光从头顶漏了下来。
在黑暗处待了太久,乍见那束光,他的眼睛被骤然刺伤,痛得想要流泪,但他还是执着地睁着眼睛,去看那个慢条斯理走下来的秉烛之人。
对方蟒袍玉冠,身量尚小,持灯的手上带了一只碧玉指环。
好熟悉的一枚指环,他迷茫地想。
随即烛火上移,他看见了一双猫儿一般圆的眼睛。
那双眼睛失了从前躲闪的卑怯,只剩下漫不经心的漠然。
呼吸停滞了几秒,宋泠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确信面前是谁之后,他才感觉血液凝结,有一片颤栗自脊背爬了上来。
这段时间中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不曾想到过他。
而他向来谦卑恭顺的六弟走上前来,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灌了一碗参汤下去。
宋泠被呛到,咳得满面通红:“你……”
宋澜将手中的碗和烛台搁在一旁,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笑着唤他:“皇兄。”
不等他说话,宋澜便继续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慢慢说给你听,但皇兄可要保重啊,父皇因你遇刺逝去伤心欲绝,昨日夜里已经驾崩了,你若撑不住,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的。”
宋泠一时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才被一种巨大的悲恸笼罩,他一把抓住宋澜的手腕,声音嘶哑:“爹爹、爹爹他……”
他手中用力,恨声道:“是你!”
“不是我,”宋澜皱着眉,一根一根掰开了他无力的手指,“或者说……不全是我。”
他微微歪头,笑道:“为我出谋划策的,是你尊重的宰辅,其实很多年前在资善堂中,他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捅你那一刀的,是你信赖的属下,你虽然关心他,可定然不知,他这辈子最想做个泼皮无赖,我为他遮掩了这么多年,终于用上了这把快刀。”
“还有你所中的毒……是你心爱的未婚妻子亲口送到你嘴边的啊,皇兄,你知道吗,她写下字条时,我就在她身边——这皇城内外,只有她送的东西,你才会不假思索罢?你可知晓,她早就决意襄助我了吗?”
宋泠原本听得心惊肉跳,得了这一句,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拙劣而蹩脚的离间。
宋澜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见他眉心舒展,反而挑了挑眉,他端着烛台起身,竟就这样转身离去了,走了几步还在喃喃自语:“原来你的死穴在这里……”
他回过头去,笑出一对酒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
宋澜行至阶前,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方才灌下的参汤烫了些,宋泠捂着喉咙,许久才痛苦地问出一句:“你为什么……”
宋澜沿阶上行,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皇兄来猜一猜罢。”
隔了一段时间,有人下来为他送了白米和清水。
又过了许久,宋澜才再次出现,一片黑暗的地牢中,他听见天子冠冕上珠玉乱撞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皇兄想想,她若不助我,我怎有把握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一不留神便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她在明光门前,斩了一个对我不敬的武官。”
说起旁的事情,宋泠还有力气问他一句。
譬如他何时开始筹划、何时生了心思,又笼络了什么人,宋澜事无巨细地回答,除了那个“为什么”,知无不言。
可提起落薇来,宋泠总是沉默。
宋澜十分有耐心地陪他说话,他初初登基,十分忙碌,来时似乎都是深夜,有一日,宋泠还听见了夜风吹过洞口的声响。
既然宋澜日日能至,想必这是禁宫之中,头顶还有风声,便不是在室内。
连日的囚|禁让他十分虚弱,体内的毒也没有消散的趋势,宋泠趴在地面的稻草上,咬破了嘴唇,有些绝望地想,就算他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宫外的手下能否相信他未身死、闯进禁宫救人?
况且宋澜这些年来做小伏低地潜藏在他身边,是早有夺嫡之心,他如今留着他的性命,只是取乐,不知哪一日,他便会丧失捉弄的兴趣,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这里。
左右都是一盘死局。
宋澜总是一个人来,他身边的侍卫都守在洞口之上,只有偶尔递话催促时才会下来。他与他说话时凑得很近,丝毫不怕他会扑上来将他掐死,毕竟宋泠如今虚弱得连抬抬手指都是奢侈,根本没有杀人之力。
宋澜絮絮说着如今的朝局,通过他面上的表情判断他潜藏的心腹,在发觉对方意图之后,宋泠便开始长日沉默,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
可宋澜却因他的漠然勃然大怒,甚至开始对他动刑。
第一次刑讯之后,小皇帝伸手沾了他的血,在他额间抹出一道红痕。
“皇兄,”他突然说,“你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开口求我一句?”
宋泠仰头去看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宋澜为何留着他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取乐,不止是在他的痛苦和狼狈中寻找满足感。他竟不甘心让他死于不明不白的阴谋,非要叫他亲口认输,心如死灰后再跌入地狱。
那日,宋澜派人解开了他手脚的锁链,将他抬到了地牢之上。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所幸当时是深夜,没有刺目的日光,他瞧见了燃烛楼煌煌的影子,然后模模糊糊地看见中天一轮圆月。
竟已过了一个月啊,又是月圆时了。
“皇兄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轮月亮之下,”宋澜在他身侧轻声回忆道,“你我共酌,饮得多了些,五哥借醉舞剑,削了我的发冠,剑锋指到你的时候,你纵然大醉,还是凭借本能拔剑相挡,躲开了他的戏弄。于是五哥握着我断裂的发簪哈哈大笑,说你永远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而我……充其量是为英雄捧剑的影子。”
他抓着他的肩膀,终于有了半分失态:“你听没听到这句话,你为何没有反驳?在你们心里,我便是永远需要英雄照拂的可怜人!只要有太阳在,谁还能看到发亮的星辰?”
“不过无妨,”宋澜松了手,面上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甚至温和地为他抚平了肩上的褶皱,“射落太阳的,正是他眼中微渺的人,我知道你心中憋着一口气,不甘心输在我手上,可我今日忽然想开了,你已经输了,剩下的,都不再重要了。”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他抬起头来,貌似十分怜悯地叹道,“无论是生是死,你再也不可能离开黑暗了,我也很好奇,泥淖中的太阳,也会发光吗?”
次日,他为他带来了一些书信。
“皇兄,我一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说过,”宋澜依旧秉着那只蜡烛,诚恳地说,“其实你也相信她背叛了你,只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罢?你们认识的这样早,你可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声名、权柄、威势。
后位、信赖、爱情。
在他忙于处理政事、无暇多顾时,她会生出怨忿吗?
在牵手走在许州的稻田之间时,她会生出野心吗?
在与宋澜交好的将近十年里,她会因对方的失意和瑟缩生出怜爱吗?
这些从前他能够不假思索回答的问题,就在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当中模糊起来。
那是她的口吻——子澜吾弟,见字如面。
她的笔迹——兰亭和飞白向来难学,他还没有见过旁人写过此书。
终于有一天,宋澜没有再为他读信。
“皇兄,我要大婚了。”
他破天荒地将那只蜡烛留了下来,让宋泠眼睁睁地瞧着那点光亮消逝在自己的眼前。
“此处便是燃烛楼,你若不信,便静静地听罢,我们会携手走过乾方殿前的白玉长阶,行嘉礼后往燃烛楼焚香祭祀,这里会有礼乐声、祝祷声,还能听见烟花绽放,那一日,会比上元更热闹。”
宋泠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在长久沉默后嘶哑地问出一句。
“她……知道我还活着吗?”
“她为我捧剑立威,甘入朝堂与玉秋实对峙,我虽机关算尽,若无她的天子剑,如何确信自己能够登临大宝?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她与我才是一样的人,你的生死,有何意义?”
宋澜凑近他的耳边,将袖口处一方锦盒塞给了他。
“对了,她还亲手挖了你五弟的眼睛,朝中的文臣想拥他上位,我便与她商议,将杀你之事栽赃到了他身上。皇兄,他那样敬你,黄泉路上相逢,你记得将这双眼睛还给他,就当是替我尽的哀思。”
脑海中一片纷乱的声音,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巍峨的佛像笑容悲悯,他将汴都中十三座佛寺一一拜过,染了一身莲花净气,但坠入无间中时,神佛高高在上、不为所动。
已经记不清那日宋澜是何时离去的,宋泠跪在那盏残烛之前,颤手打开了他留下的锦盒。
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几乎崩溃,发出来到此地后第一声喑哑的嘶吼。
他就这样抱着锦盒不动,枯坐了许久许久,久到又有人为他送了几次水米,见他不肯吃,还硬灌了下去。
他奄奄一息地依靠在墙壁上,终于听见有礼乐和祝祷声自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的地方传来,像在为他敲响诅咒的命钟。
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
自汀花台跌落时,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天空中烟花的倒影。
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如当夜一般美丽?
隔了几日,宋澜来看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问了一句。
“皇兄,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他大发慈悲,又将蜡烛为他留了下来。
宋泠在烛火的边缘,捡到了宋澜掉落在此地的一只锋利金簪。
“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为谢你的恩典,我定然不会叫你死得不甘的。”
宋澜不会这么大意,留下此物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教过的道理,他学得这样好。
杀人易,诛心难。
蜡烛几近熄灭,在最后的火光之前,宋泠细细端详着那只金簪,金簪雕琢得十分精美,是玫瑰的形状。
这会是落薇大婚时的簪钗吗?
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用那只金簪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它这么尖锐,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顿时流了一手的血。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它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