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分想驾车人是谁,她撩帘一看,发觉天色已然大亮,而她如今竟然回到了汴都城中!
马车从汴河边疾驰而过,落薇定了定神,刚开口说了一个“劳驾”,坐在车外马夫身旁之人便掀帘闯了进来,戏谑地调侃道:“皇后娘娘万安。”
她瞥了一眼,发觉是一张自己完全不认得的脸,便谨慎地回道:“敢问阁下……”
那人却十分自来熟地凑近了些,对着她啧啧一番,换了副腔调道:“落薇呀,这么多年不见,你怎地变得如此正经,再不是当年偷剪我师父白须的胆大模样了!”
这声音虽说长久未闻,但她还是立刻听了出来,不由又惊又喜地唤道:“令成!你为何会在此处?”
柏森森捂着耳朵,头疼地道:“好好好,不要再叫‘令成’了,这两个字别扭得很……”
落薇不理他:“令成,我遣人去了三趟锦官城,都没有寻到你,你竟在汴都城中?”
柏森森奇道:“你找我做什么,皇城中医官众多,可有人患了世所难医的重病?”
落薇回:“此事说来话长……”
她还没说完,便忽闻有马嘶鸣之声,那驾车人在外道:“医官,请下车罢。”
落薇问:“这是何处?”
柏森森道:“叶大人京中宅邸,先前他为你寻了个院子,正好用上。”
落薇一怔,随即又松了一口气:“他果然……甚好、甚好,原来你在他这里,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语罢她又有些迟疑:“不知谷游山处如何了,尚还顺利么?你是怎么把我带到汴都城中来的,我在此处,不会为人发觉吗?”
“你问题好多,”柏森森痛苦地道,“无妨,来瞧瞧你如今的模样罢。”
他从车中取了一方铜镜,落薇接过一瞧,发觉柏森森在带她离开时便已为她做了简单的易容。时间紧迫,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他便在她面上堆了许多肿胀处,造出一副恍若被蜂蛰了的模样。
落薇伸手一摸,不由气结:“你——”
柏森森下车逃窜:“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第77章 暗室一灯(一)
最后柏森森还是回到了车上,将她面上的肿胀处尽数卸去了。
他为她留了一张与从前几分有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脸,除却极为亲近之人,旁人完全不能一眼确信她的身份。
落薇捧着铜镜,叹道:“雪初的易容手法果然都是同你学的。”
柏森森得意道:“她学艺不精,怎能同我相比?”
说完又小声问:“雪初近日到何处去了?”
落薇摇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大抵是在西北游历罢。”
柏森森奇道:“你们这样好的交情,她怎地不在汴都?她不来……”
本想问为何不来助你,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变成了“不来陪着你”。
落薇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她有自己的人生,有江湖、有春风,有诗有酒,这是她的选择、她要做的事情。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的私心、我的道,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为何要她放弃自己的事情来陪着我?”
她晃晃脑袋,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一样,我寻你,只是想要你帮个小忙罢了。”
来不及再多说,柏森森引她下车,进了宅院。落薇左右打量,抬起头来,便见前方不远处的廊下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故人,一时也只有脱口而出的错愕一句:“嘉哥哥……”
周楚吟冲她点了点头,严肃地应道:“落薇,许久不见。”
他继续为她带路,边走边道:“天狩二年,你最后一次来江南,此后音信杳至。靖和元年,雪初来汴都见了你一面,随即也远遁而去,她还知道给我写信,你却是一封都没有的。”
落薇低声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周楚吟将她带到后园深处的一处小舍之前,转身才见她眼圈红了,他叹了口气,简单安慰道:“你好好休息一番,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落薇点头,掩门之前又唤了他一声。
“多谢你,楚吟。”
周楚吟问:“谢我什么?”
落薇道:“多谢你们……没有忘记他。”
门闭之后,柏森森在他背后问道:“为何她从来没叫过我哥哥?”
周楚吟懒得理他,柏森森便继续道:“昨日他与我说得仓促,只说落薇并无背叛,旁的却没说清楚,看样子,她尚不知他的身份。”
周楚吟嘲讽道:“你改口倒快,不叫皇后了?”
“你还说我?”柏森森怒道,“先前叫皇后还不是碍着他……我看你心里其实从来都不想叫这一句‘皇后’罢?我倒是纳罕,你既然不信落薇会行背叛之事,何不对他直言?如今落薇到了此处,也该说一句身份才是。”
周楚吟从袖口抽了一把竹扇出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早告诉过你,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少问、少言为佳。世间情爱,只有彼此才知一二,痴男怨女,又有谁能劝阻半分?”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你可医万物,自己却是榆木脑袋。”
柏森森不屑道:“何必太痴,你我不是也感慨过么,此药石无医罢了。”
*
叶亭宴为她寻的小阁处于园木深深处,从窗前望去,只能隔着枯黄零落的树木看见一扇圆月形的花窗,不知那是谁的住处。
她身心俱疲,又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月上中天,案前摆了刚热好的饭菜,夜风之中还传来一阵温柔的琴声。
是周楚吟在弹琴,她听过这首《短清》。
不知为何,处于这样安宁静谧的世界里,她反而觉得好不真实。
先前的几年,她从来没有睡过一个这样踏实的觉。
没有梦魇、没有谋算,睁开眼睛便觉得安全。
落薇简单吃了一些,穿过长廊,顺着琴声来源走去。
果然见柏森森和周楚吟正在尽处等她,一侧绿袍的年轻学子,竟然是内廷中常见的裴郗。
裴郗见她走来,虽然一眼没认出来,还是忍不住地紧张,结结巴巴地唤:“皇、皇后娘娘。”
落薇换了一身寻常衣裙,几乎是惬意地在一侧坐下:“哪里有皇后娘娘?”
周楚吟道:“错之,你自说便是。”
裴郗吞咽一口,又瞥了她一眼,道:“好。”
他记性十分好,应是只听过旁人的口信,便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谷游山生变,昨夜有人行刺,在大帐上砍了一刀漏风的口子,随后扬长而去,竟无一人看见他的脸。陛下大怒,令封锁围场和谷游山严查,公子带了四名朱雀近卫下山护驾,在日出之前为陛下挡了第二次刺杀,受伤……”
柏森森一拍大腿:“又受伤?”
裴郗道:“伤的是手臂。”
柏森森怒道:“他——”
他本想说一句“他死了算了”,眼见落薇眉头紧蹙,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裴郗继续道:“公子受伤昏迷,陛下十分感动,可将将日出,便有重伤的朱雀来围场报信,说昨日夜里,公子下山之后,朱雀被设计引开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这短短时辰中,幽禁于崇陵太庙深处的皇后居然离奇地消失了。”
众人一齐朝落薇看过来,落薇摊了摊手,笑问:“随后呢?”
裴郗道:“陛下好似发了头风病,当即便痛得直不起身,连夜从汴都召了两个御医过去。消息被暂且按住了,皇后失踪,实在是太过危言耸听,就算陛下想要对外称是‘病死’,也该交出尸体、风光下葬才是。”
周楚吟问:“这可在你谋算之中?”
落薇点头:“他自然不能把消息放出去,这实在太像搪塞之语,台谏的臣子不会罢休的。为今之计,他只好先回城来,派兵围着谷游山,对外说我重病不能起身,就在谷游山上养病。”
裴郗道:“娘娘猜得极准,况且就算陛下不想回京面对台谏的质问,遇刺之后,他惶惶不安,也不会将围猎拖到九月末时再归。”
“一旦他回京,朝中必有滔天风雨,”落薇笑吟吟地道,“皇后既是‘重病’,又怎能大张旗鼓地寻找,金蝉脱壳之计,总算是大获全胜。”
柏森森这才回过神来:“所以你造出汴都有变的假象,只是为了造这一场‘失踪’,叫他焦头烂额?”
落薇倒不介意同他们多说:“令成,你知晓为何宋澜坐不稳这个天下么?”
不等他回答,周楚吟便道:“君主喜怒无常,朝臣必有加膝坠渊之祸。”
他想了一遍,赞道:“你已是最为出色的谋士了。”
落薇问:“那你们呢,有何谋划?”
周楚吟道:“说来话长,或者……等他回来,你与他秉烛夜游、共话此事罢。”
落薇忽地一顿。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问道:“你们这样信他?”
裴郗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周楚吟沉默不语,连向来话多的柏森森都不再多言,最后还是周楚吟开口说了一句:“他是堪信之人,一切言语,你自去问他罢。”
见众人如此,落薇也不再坚持,四散之后,她往小阁走去,途经那个闭锁房门、有一扇圆月花窗的房间,便多问了一句:“是谁居于此处?”
与她顺路的裴郗道:“这是公子的书房,他平日也是宿在书房中的。”
他想了想道:“娘娘可想进门一观?”
虽说叶亭宴平素从不许人私进他的书房,可是裴郗私心,还是希望落薇能进去看一眼的。
不过落薇显然不像信赖柏森森和周楚吟一般信他,以为这是他的试探,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摇头:“不必了。”
次日她晨起铺墨,写了好几封书信,一封是给燕琅的,一封给兄长苏时予,周楚吟派人将信送了出去,又叮嘱裴郗亲自守在丰乐楼处——张素无会在几日后的正午时分出宫一次,与她传递消息,这是她临行之前的叮嘱。
宋澜尚未回京,汴都尚还一片平静。柏森森建议落薇出门转转,但落薇十分谨慎,总觉得宋澜如今除却在谷游山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之外,很有可能已经派人回了汴都私下搜寻。
三日之后,御驾终于回京。
将将日暮,便有人叩响了她小阁的门扉。
“他回来了。”
叶亭宴手臂上的伤好似不是很重,当时昏迷,只是因为其中有毒——不是剧毒,或许这本就是他的苦肉计,柏森森检查了许多遍,确信无事之后依旧数落了他一大通。
落薇走到门前时,还能听见他絮絮叨叨的抱怨。
她摸着门框上镂刻精美的雕花,忽然有些迟疑。
揭开假面之后是一个混乱的夜晚,混乱夜晚之后是遥遥的消息传递,再见他,总觉得心中有些别扭。
柏森森推门见她在此,连忙招呼周遭之人一齐逃之夭夭。
这不是他的书房,只是近门处一个暖和的居所,似是因他畏寒,不过秋日,这房中便摆了火龙。
落薇在门前站了许久,听见叶亭宴清润的嗓音。
“门口风凉,进来罢。”
她何必有这样近乡情怯的畏缩,就算别扭,也不该是她一人才是。
落薇关好门,走近了他的榻前。
叶亭宴的右臂被纱布缠了,没有血色,那纱布从手肘缠到手腕,伤该是极长的一道。
她垂着眼睛,刚看向他,对方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可在她进门之后,他分明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怎么在她回望之时,会生出逃避的心思?
第78章 暗室一灯(二)
落薇站在那里,与他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试探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握得小心翼翼,再没有了从前那般不容拒绝的执拗。
落薇在他身侧坐下,叶亭宴便牵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依旧是檀香和茉莉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全心依赖的姿势,甚至在她肩颈处蹭了一蹭。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叶亭宴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少时。”
落薇便回忆着道:“许多年前,你与兄长一同扶灵入汴都,住在清溪院中,我与……大抵是见过你的。”
叶亭宴也回忆起第一次同她在高阳台上见面时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你当初说——”
“是骗你的,”落薇低声打断,“其实,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叶亭宴抱着她的手僵了一僵,心中欢喜混杂着苦涩。
“可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的情意,”落薇继续道,“你是最顶尖的政客,若非你那些……不能自抑的情意,我不是你的对手,过一万年也不敢用‘乱臣贼子’四个字试探你。”
“多谢你这些情意,若没有它们,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皇城的宫门。”
还不等他说话,落薇便侧过头,眼睛中隐隐闪了些泪光:“这几日我住在这个园子里,像是做梦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若不是你一直心软,玉秋实死后,你下一个要杀的,就该是我了罢……这不怪你,就算他活着,怕也会这么想,我变得太多太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不会的,”叶亭宴握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说得很认真,仿佛稍一卸力,就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他……”
忽然说不下去了,语句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倏然散去。
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