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托腮瞧着那株梅,好奇道:“二哥哥为何将这样一株梅摆在此处?”
宋泠在案前处理政务,闻言朝她看了一眼,笑着答道:“你觉不觉得,它很像一个扭曲的……”
他思索了半晌,才接口道:“扭曲的敌人。”
很怪的比喻,但是落薇竟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你要将它掰正?”
“是啊,那日我在花房瞧见,便顺手带了回来。不过修剪一株病梅,不是将主干硬生生地掰正,而是耐心地剪除它横生的枝节,叫那些新生之力将它带回正轨。”
“它发了芽,是有新生之力的!”
“是啊,我们就一起等冬日过去,再瞧瞧它的模样罢。”
落薇起身推门,见周楚吟正沉默地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座烛台。
若是方才那疑心还只有方寸,见他在这里,落薇几乎要站不稳当,她夺了那烛台跑回房中,借着火焰光芒,终于看清了那幅卷轴。
——红墨所书的《哀金天》。
字迹与素屏白纱上并无不同,这幅字首尾分盖了引首和姓名两枚印章,居首的是一朵小小的红莲,而居尾的……
落薇方才凑得虽近,但没敢相信,如今举着烛台一照,清楚地看见了那两个字。
这是她为宋泠刻的名章,弯月形状,“灵晔”二字。
要看什么?
要说什么?
答案几乎是昭然若揭。
困惑她良久的疑问在一瞬间豁然开朗——他是宋泠的旧人,明知他们有婚约还要靠近她,当真是为了试探?他的情意不似作假,也没有刻意掩饰过,周柏二人,真的半分都不知道么?若知,便无半句言语,信赖到如此地步?
那些失态、那些情不能已,见她拉弓欲射、亲手递刀时闭上的眼睛,被她一句“乱臣贼子”逼迫出来的恨意。
火星被点燃之后,刹那燎原。
落薇惨白着脸,一把抓住了周楚吟的衣袖。
周楚吟借着烛光看去,发觉她的表情没有憎恨、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困惑,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只有哀求——只是求证。
周楚吟垂着眼睛,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哀求变成错愕的狂喜。
落薇松开手,退了几步,后背贴在那幅《哀金天》上,她转过身来,抚摸那枚月牙形状的名章,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他竟然活着,他没有死,好好地活着!
周楚吟听见她跪在画前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泣不成声。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润湿的手指将那枚名章摩挲成殷红的一片。
他问:“你便不担忧是我骗你?”
半晌,他只听见了一句。
“我早该想到的……”
那双忧郁的眼睛和他身上的气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生过这样的妄念——她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他能从那个黑暗的地底、从宋澜的手下逃出生天。
穿过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痛苦,甚至越过猜疑、忌惮和横亘的仇恨,完整地落回了她的身边。
*
叶亭宴推开了琼华殿沉沉的木门。
宋澜因落薇突兀消失之事气昏了头,磨蹭许久才从谷游山回京,回京之后又借口有疾,不见诸臣。奏折堆在乾方后殿,早朝罢了三日,宋澜烦不胜烦,只好将叶亭宴召进宫来,共议对策。
商议到一半,他忽然开口,叫他来搜琼华殿。
此次再来琼华殿,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看向何处。宋澜遣他细细搜过殿中的每一寸砖瓦,若发觉不对,便立时回去报他。
朱雀穿梭在如今依然空空荡荡的琼华殿中,他们处事很有分寸,搜查时几乎没有破坏殿中的任何物件——宋澜也不许挪动,不知他心中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亭宴从殿中走过去,一路看见她惯常的一切,似乎能从中幻想出这些年她活在这方宫殿中的模样。
她少女时的衣裙一条都不剩了,粉色白色几乎绝迹,柜中只有深色礼服,打理得并不精心。
钗环虽多,分门别类地整好了,可一看便知哪一顶冠是阖宫宴饮时需带、哪一根钗是面见外臣时的威压,她没有任何心爱之物,胭脂粉黛攒了许多,仿佛无心妆饰。
刨花水散发着幽幽的蔷薇香气,篦子油润光滑,大抵是最常用的东西。
宋澜先前似乎遣人来收过她的香料盒子,最常见的几盒已被收走,剩下的全是檀香和茉莉香片、海棠香片,还有自制的荷花香片。
她攒了满满的一柜子,却鲜少拿出来点燃。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看得心如刀绞。
走到内室之前,元鸣见他被烛火映亮的面色,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大人……”
叶亭宴低声冲他吩咐:“不要叫任何人进来。”
这内室狭□□仄,他来过这么多次,竟不曾仔仔细细地看过——为何要三家通拜,为何要将自己禁锢于困室之中?佛珠一颗一颗摩挲得失却光泽,琴上甚至有泪瘢——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跪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昏暗的永夜?
心口微窒,他惨白着脸凑近了些,却发觉室中悬挂的画像镀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佛像不饰金箔,这却是为何?
叶亭宴伸手将那画像取了下来,铺在落满香灰的案前。
他回忆起,居化寺中,他似乎见过这样的画像——蹲在寺门前的老僧人懒洋洋地对他们讲着如何从禁佛之地抢出佛陀画像,他们以金箔为饰,在画像上覆了三清真人像,瞒天过海。
他双目通红,沉沉地落下泪来,手边片刻不停地搓着像边的金箔,甚至忘了叫人递一把刀来。
揭开之后,他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自己从前的画像。
儒、释、道三神之后,都是承明皇太子的画像,十二岁册封礼的朱明衣、远游冠,十五岁从许州归来的粗布麻衣像,还有十七岁征南境的战甲——这些年来,她早已不信神佛,跪在这个地方,只为了拜祭心中唯一的神祇。
两个密室早已空空荡荡,这三幅画像留在此处,是她刻意留给宋澜的挑衅。
叶亭宴端详着画中陌生的自己,含着眼泪笑起来,只是越笑,泪却越汹涌——这些时日的假面相对,怎会让他看不清这颗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灼热的丹心?
他慌乱地将画像卷好,却无意间碰掉了桌上一枚小巧的木签,他俯身去捡,见那木签背面朝上,恰好是他从前写的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三日之后的傍晚时分,叶亭宴才从明光门中出来。
宋澜散了数千手下,在谷游山、汴城门,以及通往江南地区的渡口、北方的韶关道,一寸一寸地寻找,但始终没有寻到落薇半分踪迹。
燕琅在前几日回到了幽州军帐当中,宋瑶风已照原定日子启程就藩,尚未到达,送行兵士都是他的人,整个队伍中并无任何可疑之人,除了死死盯着,宋澜也没有足够的借口逼她回京。
两日之内,皇帝便被逼得喜怒无常,前日夜里,不知是哪里来了众多夏蝉,在宋澜的寝宫之外鸣叫了一夜,他被吵得头痛欲裂,摔了手边的瓷瓶,下令将这些蝉全部捕杀。
叶亭宴在殿后遇见了朝兰,如今她已回到了玉随云身边,张素无则被斥回了藏书阁——他跟着落薇的时日不长,在藏书阁与诸位相公有些私交,未遭宋澜迁怒。
朝兰长吁短叹,说娘娘嘱咐后,这些蝉她捉了好久好久,一直养在琼华殿中,也不知是谁将它们放了出来,扰了陛下的清静。
如今秋日,哪来的鸣蝉?
叶亭宴霎时便想得清楚,在林中遇见张素无与几个小黄门一同捕蝉,也不觉得有几分意外。
杀蝉之后,内廷战战兢兢,陷入一片惊惶之中,无人不知皇帝近日十分不豫。这消息倒是暂未传到前朝当中,而被逼了几日之后,宋澜终于决意在两日后复朝。
叶亭宴也终于得了些喘息之机,告辞出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出东门时一路小跑,仪态尽失。
裴郗照例来接他,一反常态,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叶亭宴正觉得纳罕,却突地听他说:“我将她放进了公子的书房。”
叶亭宴面上神色一僵。
渴望如此强烈,烧到此时,剩的却是近乡情怯的颤栗。
裴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晓,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旁人、尤其是不许她进去,周、柏二位先生也反复告知过我,可我实在不忍看你二人如此自苦,殿下,她心中是有你的!”
叶亭宴攥着手边用以蒙眼的缎带,反复摩挲,既未开口斥责,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轻笑安抚,裴郗抿着嘴唇,继续道:“或许是我多此一举,她进去之后也窥不破房中的玄机……”
“她只要进去过,一定会知道的。”叶亭宴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无妨,错之,此事你并未做错,正巧我也在想,怎么才能对她开口,如今却是不必了……”
他忽然扬声喝停了马车。
“你先回去,请她出来与我相见罢……天□□暮,宋澜在我出宫前勉力入睡,只消避开官道便好。”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反复思索过一般。
裴郗便问:“公子欲与她在何处相见?”
叶亭宴眼睫一颤,开口答道:“汀花台。”
“汀花台上、金像之下,你去请她,我……等她来。”
第80章 暗室一灯(四)
如今汀花台由金天卫所守,几乎被皇城中人遗忘,相约此处,看似有险,实则不然。毕竟在落薇做皇后时就少上汀花台,况宋澜不知金天卫早已认下了旧主,只觉得有他们把守,便不需再派暗卫盯梢。
汀花台原本便设在汴河偏僻之处,远离丰乐楼周遭的繁华地带,当年上元夜后,此处被改为祭台,原本还常有人前来拜祭,后来宋澜托修葺之名,封锁了半年之久,渐渐地便也寥寂无声了。
只要将汀花台周遭的灯灭去,在此处杀人灭口,都不会为汴河繁华处所觉。
叶亭宴站在那尊冰冷的金像之下,负手看着汴河尽头将落的夕阳。
入秋以来,天色比从前短了许多,夕阳西下的时辰也逐渐早了,晚霞的余晖将整条汴河染成浅金色,丰乐楼下有花船一飘一荡——满城的繁华尽在那处,而此处阒寂无声。
汀花台前的蒹葭桥像是一条分界,将河流分隔成了地狱和人间两端。
晚霞带着余热,照在他的眼皮上,不知是不是凝视太阳太久的缘故,这双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自知的眼泪濡湿了睫毛。
这座金像塑的是昔年承明皇太子执剑祭天时的模样,宋澜作出百般怀恋的姿态,于是工匠极为用心,一点一滴地雕琢。
叶亭宴抬头看去,见那金像丰神俊朗、光彩照人,仿若天神下凡,浑然不知人间有何愁事。
随后他低下头,看向台下平静的水面。
今日无风,河上波澜无惊,他瞧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已脱了出宫时的绯红官袍,换了一身粉纱长袍,中衣是柳芽新出的浅碧色,那碧色很浅很浅,几近白色,可终归不是白色。
——他也只好穿些爱人曾经喜爱的颜色,做一些含蓄的讨好。
太阳刚刚没入远处的长河当中,金色被卷挟而去,留下一种昏沉的蓝,这时,他忽然听见脚步声,瞬间便感觉自己的手心中渗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叶亭宴强迫着自己转过身来。
昏蓝天色恰好足以使他看清来人的脸,落薇摘了斗笠,他这才发现她已卸去了面上所有的易容,素面朝天,一袭白衣,连唇红都不曾点。
金天卫中无人不认得她,躬身将她放了进来。
叶亭宴死死地看着她,他本以为自己会不敢看她的,谁料此刻他完全舍不得移开目光——初见时她就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完全不曾变过。
而他至今都要顶着这张假面相对。
落薇走到他的近前,抬头看向那座金像。
她从前不敢来这个地方,这座金像塑得栩栩如生,飘拂的衣带、飞扬的眼角,剑尖上还有一朵挑落的棠花,近乡情更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然后她低下头,看向面前之人。
叶亭宴穿了粉色——从前她还好奇过对方为何爱穿粉色,此时一切昭然若揭。她伸出手指去抚摸那泛着浮光的粉色薄纱,顺势抓住了他的衣袖,叶亭宴轻轻抬起手臂,握住了滑落到他掌心的手。
落薇盯着二人交握的手,胸腔弥漫上一股酸涩之意,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明知故问:“你怎地不穿白色了,我记得,你从前最爱穿白色。”
叶亭宴自伤地一笑,没有回答。
白色纯净,是君子之骨。
昨日风骨,何处能求?
眼眶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凝成浑圆一颗,重重地砸落下来,落薇低着头,任凭对方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小心地抱住了她。
她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温柔微甜的檀香气将她整个包裹,明明白白地告知她,此为现实,而非梦境。
叶亭宴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听见了她沉闷的痛哭声。
她双手紧攥着他的前襟,似乎是想要推开他,可是始终没舍得。一股湿意透过肩头单薄的衣襟,渗入他的身体。
片片碎裂的怀恋和思念。
他已经顾不得她会不会碎掉了,只忍不住将她揽得更紧——他如今比她还要脆弱,若能碎在一起,血肉混杂,白骨破碎,融为不分彼此的一团纷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
她抽噎着说不成句,终于敢抬头再看一眼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