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停在汴河下游一处孤桥之下,桥上积雪未化,有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蓬上。
刚上船去,叶亭宴便用备好的玄色大氅将落薇兜头裹了起来,舱中有烤火的炭盆,却不见撑船的船夫。
落薇张望一圈,问:“你是预备等夜深再回?”
叶亭宴“嗯”了一声:“虽说常照定能猜到你在我府中,但他总要做个样子给旁人看,若跟丢了你,这些人大多会守在几处坊门和偏僻水道的关隘处。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做够样子撤去之后,再回去。”
落薇伸手烤火,将方才与常照的言语细细告知他。
“你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人另有所谋,他出言狂妄,可我总觉得不似虚言。”
叶亭宴握住她的手,低眸思索。
落薇发觉他的手比从前冷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在此处等得太久的缘故。
她忍不住用力反握回去,听他长久不语,又问道:“你觉得不安吗?”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安?”
落薇叹了口气,点头:“我原本以为,他在汴都城中的筹码只有宋澜的信赖,如今看来,他比起宋澜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句话他是没有说错的——我们小瞧了他,他先前的沉默寡言、四处钻营,恐怕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二哥哥……”
她忽然叫起了这个许久不叫的名字,叶亭宴听得一怔:“嗯?”
落薇问:“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叶亭宴斟酌着道:“我从前最大胆的猜测,也不过是他想要的是天下,听了这一番话,却要为这个猜测加两个字——他想要的,是天下大乱。”
落薇沉了面色:“我也这么觉得,说起来,从前在宫中之时,我便觉得内廷有厄真部的细作。”
“不知你有无察觉,每次北境不安,都是朝中骤生变故的时候,玉秋实身死、舒康离京、靖秋之谏……先前我叫小燕守在洛阳城外等北境动静,便是一个试探,果然如此——凡是我朝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尝试着在边境掀些事端。”
“我在宫中时,曾密派多人侦查过,可惜查出来的都是些小喽啰,听他们供述,他们必有位高权重的为首者。正因为首者迟迟找不出来,小燕才必须回幽州,他若不在,我心中总是不安。”
叶亭宴问:“你怀疑常照便是厄真部的细作?”
落薇摇头:“此人做小伏低,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恐怕不会为外族卖命,最多是互取所需罢了。再说当初他是前年春考时才进京的,那为首的细作必定已然待了许多年,他藏得极好,我自从靖和二年初次觉察此事开始,到如今,他竟完全不曾露出半分破绽。”
“此事我叫元鸣继续去查,”叶亭宴道,“北部多年运作,不可不防,虽说宋澜这些年出钱出粮、大肆练兵,可他所想毕竟太过简单。除了燕家的军队,国内久不作战,各地练兵懈怠,比之游牧为生的外族,差得远了。”
他闭上眼睛:“朝臣、百姓,彦氏兄弟执掌禁军,形同虚设,朱雀虽半在我手,可常照在汴都未必没有后手,半年……虽说他口头承诺,可这毕竟只是承诺,如何牵系得了这个人?事急从权,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出尔反尔,留这样一个人在京中,我们如何能够放心南下?”
若朝中只有宋澜一人,叶亭宴自然可以在禁军中埋下心腹之后,带着落薇到江南调兵回京——当年借沈绥之事重洗江南官场之后,他在江浙两地早有布置,便是为防燕氏军队离开北境之后引发动乱的后手。
可玉秋实死后,常照突兀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二人除却提防宋澜,更要忧虑常照若独守汴都,会不会生出别的变故。
思索良久,叶亭宴开口道:“为今之计,只好叫江南那边化整为零,假扮商贾、士人、流民,徐徐入京。”
“你我在此时离去确有不妥,可要他们不被发觉,所耗之时便要翻上好几倍,半年……实在是冒险。”落薇道。
两人已在乌篷船中待了许久,眼见面前的炭盆都有些冷了下去,叶亭宴拉紧了她身上的大氅,冷道:”今日之后,先杀常照。”
落薇思索着道:“此人心思不纯,留着实在冒险,不过……如何才能兵不血刃地将他除去?宋澜手中至少还有汴都大营的虎符,你我之人进城以前,若叫他察觉端倪,便算是前功尽弃。”
叶亭宴叹了口气:“容我思索一番。”
有人跃上了乌篷船,在船上唤了一声“公子”,随即便撑杆将船划离了桥下。
此时尚是冬末,落薇听见了木船撞破薄冰的细微声响。
叶亭宴出神地想着如今的局面,手边紧了一紧,落薇却忽然发觉他的手这样凉,连忙张着大氅搂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有热气传来,叶亭宴怔了一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这才想到我?”
他伸手一抱,将她横搁在了自己的腿上,落薇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顺势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虽说双手冰冷,胸前仍是烫的,她嗅见熟悉的气味,听见胸腔之中传来心跳声。
那心跳声因为她的接近,愈发急促起来。
落薇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心感。
她抬起头来看他。
心跳成这个样子,叶亭宴的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察觉到她的动作,他甚至低下头来刻意地挑了挑眉——一时之间,她回想起的竟是高阳台上服绿的年轻臣子,他挑着眉毛看她,暧昧地吻过她的掌心,面上似笑非笑、献媚的神情,像是春夜的艳鬼。
那时她被他的伪装完全欺骗,竟察觉不到这张好皮囊上的风流只是遮掩。
事实上他不仅心跳得这样快,连耳根都红透了。
这样的发现叫落薇觉得有趣,于是她学着他的模样,刻意贴到他耳边吹气:“我发现你这些年变了许多,从前连抱一抱都手足无措,如今这些风流手段,却是信手拈来。”
叶亭宴喉结微动,四平八稳地回问道:“是吗,我觉得你也变了许多。”
落薇伸手去摸他的脸,眯着眼睛道:“我哪里变了?”
叶亭宴道:“你贪图美色,在高阳台见我时,你难道不是见色起意?”
落薇一怔,随即险些笑出声来,她往外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这你可错了,我一直没变,从前也是贪图美色的。”
叶亭宴抓住了她摸到脸上的手,貌似很温柔地问:“那你是更喜欢现在,还是更喜欢从前?”
落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他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于是她决意坦诚一点,不再逗他了:“内廷中不缺美人,高阳台……是我们旧时玩乐之处,我肯在那里见你,自然是从你身上瞧见了过去的破绽。”
叶亭宴一愣,只听她半带抱怨地继续说:“你虽伪装得同从前半分不像,可实在大意,怎么没有换些旁的熏香?”
他忽然明白了落薇必要将那顶青色床帐拉紧的缘由,心中漫出一阵带着喜悦的涩意,口中却道:“怪不得——”
落薇问:“怪不得什么?”
叶亭宴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在乌篷船行进的流水和碎冰声中,落薇继续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看见月亮。”
叶亭宴搂紧了她。
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哪怕如今他像从前一般失去一切,栖身一顶冬夜的乌篷船,顺水流亡,只要怀中仍旧抱着相依为命的爱人,便会笃信今夜有月,笃信明朝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能做成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如年少时一般。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撞到了水岸,叶亭宴忽然道:“又快到春天了。”
落薇说:“明年春天,我要在琼华殿的窗后再栽一株海棠树。”
听闻谷游山之事后,宋澜某日夜至琼华殿,坐了一夜,不知想到了什么,第二日离去之时,忽而下令将所有的海棠树都砍了。
如今琼华殿前,宋泠每长一岁栽一株的海棠树已经被砍伐殆尽,紫薇花开得蔫蔫的,山野林间常见的一叶荻长在杂草之间,倒旺盛了许多。
叶亭宴抱着她,躬身从蓬中出来,忽然发觉,不知是思虑过甚,还是宋澜所下之毒的缘故,她竟变得这样单薄。
想起那如今都没有被柏森森验明的毒,他手边僵了僵,没有将她放下来,就这样一步一步朝宅中走去。
幸亏是夜里,她应该看不见他生痛的眼睛。
“常照的事,我来想办法,”叶亭宴好不容易压下泛滥的心绪,温声道,“既与他有半年之约,他摸不清你我的后招,不会轻举妄动的,至少刺棠案重审一事,大抵可照你我所想施行,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我的园子里,也种了好些海棠树。”
他走到书房后落薇所居的小阁,将她搁在榻上,落薇沉默了一路,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正欲再说两句,对方便学着他从前的模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略一用力,便将他拽了过来。
叶亭宴还没来得及说话,落薇便在他耳边戏谑道:“叶大人,怎么急着走,你赠我的大氅……不要了么?”
这些时日她叫“阿棠”更多,几乎令他忘记了这个带些荒谬的称呼,只是如今心结已解,他听了也不算在意,反觉得有趣:“娘娘要还给我?”
拥吻之后落薇终于觉得他重新变得温热起来,到后来甚至大汗淋漓,她在浓郁的香气当中看向碧纱所制的床帐,他自少时便好风雅,又兼心细,连这帐子的布置都别有巧思。
而今日,她才看清,碧纱之上影影绰绰,画了一朵比她还高的紫薇花。
第91章 病酒逢春(二)
自那日清晨的登闻鼓响彻汴都之后,楼馆的茶余饭后,重将当年血洗半个汴都官场的刺棠案翻了出来,有些春考时才来的学生士子先前对此事所知不过浮光掠影,经此一事,可算是听了个彻底。
邱放为官时素有清名,敲登闻鼓的人是邱放之女,虽说不知她是如何在当年刑狱之中活下来的,但她出头为刘拂梁伸冤,其中真假到底如何,再往深处想,刺棠案背后之人,是否真的是五王?
但这样的猜测不过只是在每个人心中过了一过,无人敢开口言及。
与“真相到底如何”相比,市井间流传更盛的,是从前那位皇太子的功绩。
五王虽文采出众,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天潢贵胄,众人显然更爱听皇太子的传奇故事,听他少年早慧,十岁便在幽州军营中住了两年,十二岁加封太子,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治水患、退蝗灾,更别提那些流传下来的诗书文墨了。
闻名天下的正守先生亲自为他提了“承明”二字,为着老师和旧友的一份情谊,他顶着压力出兵南境,以雷霆之势将当年泛滥一时的杀人祭鬼教连根拔起。至今,荆楚到两广之地,都有民众敬供皇太子神像,感念他当年诛邪之功。
酒馆的说书先生一唱三叹,将事迹说得神乎其神,就连门外的乞丐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阶前听热闹。
或许也是这年少泼天的功绩损了太子阳寿,但他这样的人,活着惊天动地,死了也能造就一段佳话——病逝的宁乐长公主一首《哀金天》至今流传不衰,当初御史台下的士子争先恐后地为太子作诗,请诛祸首、不留余地。
这不仅是民意所现,更是一桩文坛盛事。
常照坐在楼阁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经凉了,窗外恰是刚刚绽了零星新绿的杨柳。
苏时予坐在他的对侧,与他一齐听完了那说书先生的言语,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费心了。”
这些时日常照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几次酒宴之后,苏时予坦诚心事,竟与他渐有几分知交之感。
故而,与落薇的赌约,常照只瞒了自己的那一半——苏时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与贵妃之情,他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丰乐楼中的相见,便是他的投诚。
常照笑问道:“何出此言?”
苏时予朝下一指:“苏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发善心,想要为当年受牵连的一千余人讨个身后名回来,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险遣人在此时敲登闻鼓,是为了给世人心中布下些疑云——当年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内情?猜测有时候比证据还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轻慢台谏,她声名俱佳,是承明储妃,有朝一日,她若发动宫变,只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这与当年玉秋实和陛下以金天诗重罚祸首如出一辙,文人在侧,舆论一起,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说服世人。她与玉秋实和陛下斗了这些年,终归是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时予分明是说你妹妹,这与夸我有什么关系?”
苏时予面色不改地继续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牵连旁人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来与你周旋,你应她所求,不会牵连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间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绩,如此一来——”
他端着酒盏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击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声名愈佳、金天诗案愈成美谈,当年写过诗的文人学子、官宦士绅,还有曾激愤地为太子鸣冤的民众,愈会在内心深处阻止有人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为之鸣冤的人,就是在他们逼迫下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