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灯光下,摇曳树影间行走的少女,脸颊侧似盘踞着血色蛛丝,又像是温润白玉绽开猩红的裂纹。
粘稠血液一路向下,向下,揪着杀人犯心底里沉默的道歉声向下蔓延,染红只有四指的手掌,汇聚于无名指的残根。
第一次,来自他人的血液沾上她的身躯,这回血淋淋的源头总算不是那让反转术式操纵者心疼的躯壳。
有几滴血溅上你干燥的唇瓣,润开殷红的艳色,被你随意抹去蔓延至右脸,刀疤般嵌于面庞。
滚烫沸水般的呼救、咒骂、诅咒、痛呼你统统记在心里,鞋袜被冷却的血液浸湿,你一步一个血脚印,踩着残肢走向那处微弱的咒力感应。
铁锈味…会把那两个孩子吓到吗?
你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个问题,挥舞锄头的男人被飘渺无力的红线缠绕,瞬息如炸开的水球般皮开肉绽,血与尖叫灌入你的耳膜,前襟处那枚象征身份的螺旋纹纽扣糊了一层又一层红液,下陷凹槽内凝结血块。
糟糕,很难清理啊,又要换新校服吗?
这个样子要是丢进宿舍洗衣机,会被硝子骂的。
下意识想着这个问题,指尖抹过凝结的血层,你努力扣动凹槽里的脏迹,指甲缝塞满了粉末状干涸的铁锈痕迹。
在这么徒劳半天后,你在一位白发老奶奶颤巍巍的持刀劈砍中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需要这么顾虑了。
老人的头颅滚落脚边,闪烁猩红光芒的红线谄媚贴了贴你的手背,留下一线洇晕的血线后再次出发去捕猎逃窜的猎物。
你再也没有资格回咒术高专,不会再见到家入硝子,不会再使用那台每次洗衣服声音大到整栋楼回音的洗衣机。
回不去了,没有了。
【人,不能以自己个人的理解,决定他人的生命。】
红线刺入村民的喉结。
【这是不正确的,错误的道路。】
术式劈断上锁的房门。
【杀戮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怯生生的、战栗的小女孩们在脚步声渐近时应激性蜷缩成一团,骨瘦如柴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们的状态。月与老式烛光交融成不祥的光团,冰冷的拥住这对被视作怪物、厄运的双胞胎。
纤细胳膊上满是青紫色的乌青,其中黑发的小女孩右眼红肿化脓,撕裂的皮肉翻卷,伶仃脚踝处是溢出血线的倒刺铁索。
同样胆怯的黄发女孩将对方搂入怀中,竭尽所能地用小小的、不成样子的身躯包裹住自己的妹妹。
就像天灾中,抱住灰原的你。
——夏油,所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吗?
屋外的狩猎还在继续。
与尖叫嘶吼比起来,牢笼里安静的格格不入,只有孩子们急促地呼吸声,以及来者顺着指尖滴落的浓郁血液。
“嘀嗒,嘀嗒。”
你说不出话,你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屠戮百人的杀人犯、诅咒师、高专的叛徒在此刻反而踌躇,你想要伸手,却又突然嫌这断指不好看,默默收了回去。
换了完整的左手,你低头试图在自己身上找到块干净地方好把手上的血擦去,免得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吓到,却无力发现着实没有能擦手的布料。
血将你浸透了,自外向里侵蚀,几乎要成为你血肉的一部分。
…也会是你人生的一部分,自此之后直至生命消逝,你都会背负这份自知错误的罪孽,在午夜梦回间惊醒忏悔。
许久,你对上没有等到拳打脚踢的黄发孩子惊异的目光,小小的瞳仁里你看见一个满身血迹的杀人犯。
“对不起,我想弄干净点再打招呼的。”
你别过脸道歉,红线随你心意劈开原本关押待宰牲畜的木笼,在栏杆轰然倒塌的声响里,黑发孩子也抬起头看向你,肿胀的眼眯出条小缝,里头是还未化开的血块。
结束与夏油杰聚餐后的你立于双胞胎面前,新鲜出炉的罪犯蹲下,张开铁锈味的怀抱,身后是尸山血海……
与被你抛弃的三年青春。
“要跟我走吗。”你顿了顿,对警惕抬头的双胞胎说道,“我有房有存款,以后收入可能不稳定估计要去黑市接单子,还要过一段通缉犯的日子…但我会照顾好你们。”
孩子们没有动作。
“你们,愿意跟我回家吗?”
你忐忑地伸手,用完整的那只,掌纹里是干涸洗不尽的血痂,空气中细碎的尘埃浮涌。
沉默中,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慢吞吞搭在你指尖。
黄发的孩子拉住了你的手。
…
名为菜菜子和美美子的孩子,在被囚禁的第五年,遇到心软的神明。
遇到了舍弃一切,满身血污,只保护她们的神明大人。
2.
夏油杰站在灰原雄的尸体前。
被仰慕信赖的前辈就在灰原面前,可如今的他却不能跳起来用足以融化太阳的笑容对夏油杰招手,活力四射的说“要向夏油前辈学习”之类、偶尔会令当事人不好意思的话了。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灰原雄,死掉了。
死在十六岁。
对正常人而言,十六岁是可以犯蠢、可以肆意妄为、可以大胆和一切代表青春未来热血的词汇相联系的年龄。
唯独不会有死亡。
五条悟就在太平间老旧的门外,一门之隔,他能清晰听见挚友不可置信地喊叫,对象大概是连着带回两个坏消息的夜蛾正道。
“什么叫做叛逃?那家伙——无论如何那个人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伤害别人,一个心软的无能胆小鬼,更别说杀光一百多个人了!”
凝望尸体的夏油杰听出他嘶吼中的不可置信,他从没听过五条悟这般语气,像只拱起脊背誓死捍卫领土的兽。
咒灵操使听见五条家的六眼深吸一口气,大声的,好像这样就能将那山村的地狱景象、断臂残肢统统否定,将明晃晃属于你的咒力残秽一并消抹。
连同那枚怎么都洗不干净的高专纽扣一起,拒绝承认那是你的所作所为。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呢?
夏油杰想。
尸体皮肤已经冻得僵硬,侧脸残留的血迹凝固成大片一碰即碎的赤壳,黑发大男孩面容沉静,受血液侵蚀的侧脸却有一处小小的、残破的圆形缺口。
那是你的指痕。
他抬手,探出食指也戳向灰原的脸,按在相同位置,后知后觉好像平日自己这位后辈笑起来时,这处总会凹陷下去,形成两个可爱的漩涡。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记得啊,特地按在这地方。
——你,所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吗?
那天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见过灰原的尸体后匆匆赶赴居酒屋,当着他的面笑得一如往常呢?
又是,怎么一边笑一边编造已死之人的谎言,笑着说灰原来不了真是遗憾,再有模有样向他表演后辈遗憾的可怜表情呢?
夏油杰不敢想,那夜居酒屋包厢你的一言一行成为咒灵操使隐秘的创痛,浸泡在天灾的暴雨中,于你开膛破肚的伤口处生根,撒上居酒屋包厢内佯装无事的笑颜为肥料,最终在山野村庄的血海里绽开艳色的花。
你杀了人。
不是咒灵,不是诅咒师,而是你一直以来努力保护的无辜普通人。
在日本,被杀害者在三人以上时会使用死刑。
你杀了一百一十二个人。
从今以后,东京高专、咒术界、普通社会通通容不下你。你不再是可以和辅助监督慢悠悠聊天的咒术师,也不能再与他们一起站在阳光下。
那些他们所设想的、有你的未来也统统不作数了。
你是咒术高专的污点,是咒术界的通缉犯,是任何咒术师都能捕捉扭送着去换取任务金的目标,是藏于下水道、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你成为了,夏油杰【正论】中最应该去死的人。
3.
“杰!!”
五条悟一脚踹开了门,在巨响中他不顾师长阻拦冲进太平间。
远低于九月酷暑的室温与从天而降的炸弹消息让这位名副其实的最强齿间战栗,他大步上前拽住挚友的衣领,那枚螺旋状纽扣被捏在五条悟手心,烙下微红的挤压印记。
墨镜后钴蓝的眼眸不再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瞥过万物,瞳孔紧缩如针尖麦芒,少年发紧的嗓音灌入夏油杰意识中,搅动这具空荡荡的人类躯壳,将咒灵操使扯得踉跄几步,戳在灰原脸上的手指刮下铁锈色粉尘。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任务明明是你和她两个人的吧,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去,她又到底遇到了什么?!”
“说话啊,杰!”五条悟紧盯着自己的挚友,同时也是那天最后一个见到你的□□头攥紧,“你不应该,一直在她身边吗?”
是啊,他应该一直在你身边的。
夏油杰不言不语,脑中流过刚刚【窗】人员所说的关于你的消息,作为判定你精神状态的依据,那些桩桩件件都成了你杀人叛逃的铁证。
【据了解,叛逃学生xx在八月土地神任务中重伤修养至九月初,期间申请了一级咒术师考核,根据以往任务和另一名咒术师的举荐允以通过。】
【原定山村村民失踪任务为特级咒术师夏油杰带领一级咒术师xx完成,但在任务前夕,xx独自前往任务地对整个村庄的村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第一目击者是第二天赶赴任务地的特级咒术师夏油杰。】
【在任务前一天,东京高专二年级灰原雄在完成任务后,被所救下的人质惊慌中推下高楼致死,而叛逃学生xx在任务前见到其送回学校的尸体——】
来自窗的女人顿了顿,在五条悟的怒视下宣布高层的审判。
【有理怀疑,xx因意志力单薄走上歧路,希望东京咒术高专今后注意该方面问题。】
【判处其为死刑,格杀勿论。】
——灰原,是因为他最喜欢的前辈们,一直以来所保护的普通人而死的。
——你,是因为杀害那群、虐待有天赋孩子的普通人,而叛逃的。
可你不会那么做,你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你一贯是喜欢根据规则将坏人绳之以法的。
就算在提前探查中发现了被虐待的孩子,你也会第一时间安抚孩子的情绪而并非杀人……
你从来,都是把他人放在自己前。
那么,谁会如此做呢?
你在为保护谁而杀人?
思维如阴冷的蛇划过咒灵操使的大脑,他没有反抗任由五条悟抓住衣领,灰原雄的死亡与你的叛逃使夏油杰的灵魂泡在苦水里,与咒核不同的酸涩令他说不出话。
一直以来你生涩遮掩的异样一帧帧慢动作回放,最不可能的答案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
——他知道。
“比起这个,悟。”声带震颤,夏油杰似乎想笑又提不起力气,挣扎一会儿后放弃,压下眉梢,他望进那掀起惊涛骇浪的蓝眼睛,提及那位咒术界的珍宝。
“硝子呢?”
4.
口罩,帽子,马尾,墨镜。
全副武装准备出门的你像个会尾随路人的变态,在对禅院惠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双胞胎后,站在玄关的你蹲下,张开怀抱用力抱住略微挣扎的小海胆。
并再次提到那个问题。
“真的不听听我的建议吗,惠?”
在这周里无数次试图将禅院惠送到五条悟那里去的你,摸了把缓慢蠕动过来的毛毛虫咒灵脑袋,身后是怯懦地、犹豫地脚步声,不会比含羞草舒展叶片的声响更大。
柔软的手从背后环住你的拱起的腰身,你感知到对方怯生生地做了个称得上拥抱的动作,矮小瘦弱的黄发孩子脸上的伤痕还未愈合,她如雏鸟般用尖尖的下巴蹭了蹭你的脊梁。
“…不要走。”
女孩小声呢喃。
性格更为活泼的菜菜子在这一周中已经能和你进行简单对话,而美美子则还是胆怯地远远旁观,就算在晚安吻中也会攥住姐姐的动物睡衣衣摆,发着抖被你抱在怀里。
你转头,看见拐角白墙处露出一只兔子玩偶的耳朵,以及抓紧兔胳膊的手和小撮黑发。
那孩子在远远地看你。
长久营养不良与虐待让菜菜子的发质干枯,被两个小孩挤成夹心饼干的你一手搂过禅院惠,另一只手如深海涌动的藻类触须,轻柔地、缓慢地贴合上小女孩的背部,努力不触发孩子被殴打形成的应激性蜷缩。
“没事的菜菜子,我出门去买必要的药和绷带,以及其他的生活必需品。”
你顺势也摸了摸禅院惠的脑袋,得到小男孩炸毛脑袋的耸动:“回来后,我们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把伤养好后我就送你们去上学。”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们身边。”
“我会看着你们长大。”
禅院惠不动了,安静的绿眼睛望着你。
安抚完菜菜子后,你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惠,五条君——就是当时来过家里的大哥哥,他答应过我会保护你。”
“他是值得信任的、最好的人。”你不知道那天这一大一小又怎样的交锋,只能努力替五条悟说好话,“五条君可能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是他很厉害,并且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还有他身边的夏油君和硝子,夏油君可能这两天看起来心情会不好,但那是因为他的后辈去世了。”你顿了顿,继续道。
“他是温柔的好人,硝子也是,如果可能的话惠你帮我提醒硝子她按时吃饭,她总是仗着反转术式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最不在乎自己的人如此说着。
男孩的面容白净,你努力养了一年的孩子总算没有那年豪宅隔门栏对视时的消瘦,可那种浸泡着爱意才能绽放的天真与童真被父母双亡的现实剥离,这是你再怎么掏心掏肺也补不上的缺口。
他听了你的话,略寂寥的保持沉默,那双酷似禅院甚尔的绿冰使你拼命忍耐过去自以为幸福的回忆上涌,好半晌男孩才开口。
一如那天,你抱着双胞胎踉跄走进家门,第一次对禅院惠说想把他送去更好的选择时,半夜惊醒赤脚跑到玄关的男孩、在明白你犯下杀人罪项后向满身血污的你伸手,所做出的稚嫩却有力的回复。
“带我走。”
【逃跑也好,流浪也好。】
以及那句,潜伏于绿潭中的——
【别再丢下我。】
5.
出门前不该念叨人的。
你反思道。
新宿街头,人潮涌动。
你挡得严严实实像个变态,严实程度堪称大明星出街,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你自问就算是自己照镜子都不一定能认出自己。
左手一大包医疗用品,右一大包偏远乡村可能买不到的进口玩具零食,光是给美美子的玩偶你都买了四种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