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沾水抹布的黑发少年,那漂亮的绿眼睛里毫无疑问浮现出这样的文字。
档案室、储存室,随便怎么称呼,总之虎杖悠仁坚定这偏僻的教室绝对是整个高专最最陈旧年迈的地方,简直是时光末尾凝固的琥珀,无数代学生堆积青春垃圾的角落。
可以用高耸形容的、顶着天花板的木头书架在这里层层叠叠,让人不禁怀疑能拿到顶层文件的人绝对有浮空技能。
或者这又是一项考验咒术师学生之间默契的考验——不骑在另一人脖子上就不让拿档案什么的。
顶着同期冷酷的目光,虎杖悠仁自知理亏,捏着手里的照片就往外冲。
期间喷嚏一个接一个不停歇,看上去要是再不撤就会因无法喘息而死的模样让某人舒缓眼眸,最后眼不见为净地狠狠闭上,为自家友人收拾满室狼藉。
【要是能召唤满象喷水的话……】
表面有条不紊擦拭书架的黑发DK诞生出会让夜蛾正道血压飙升的念头。
而逃窜出灰尘地狱的老虎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手掌大小的纸片,岁月将光滑相片表面蓄了层浅薄的尘埃。
虎杖悠仁的大拇指以一朵花都掐不断的力道轻轻拂过表面,像是魔法般,旧时光的色彩自少年指尖倾泄蜿蜒,正巧露出三张笑盈盈的脸。
琥珀色的眼瞳微缩,少年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直觉自己撞破了属于另一时代的隐晦秘密。
这是一张合照。
三个人的,又或者不是三个人的合照。
共情能力高到吓人的运动系少年盯着相片里熟悉又年轻的脸:棕发少女与白发少年的身份毋庸置疑,黑发那位若不出意外便是乙骨前辈口中的、师长的旧友。
照片是凝固时间的奇迹之物,它将那年那月那日那刻的瞬间定格,等到参与者本身都忘却,再突然跳出来将结痂的伤疤恶狠狠撕裂,剖出血肉与真情。
虎杖悠仁又打了个喷嚏,好孩子将照片高高举起以免被波及,灰尘扑簇簇落了他一头。
他看见游乐园里粉蓝色的娃娃机,医者怀里的萨摩耶玩偶,师长左右手中已经数不清有几层的冰淇淋,以及黑发少年半无奈半纵容的笑意。
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一张记录了两位长辈少年时代的照片而已,可拥有春樱发色的少年蹙眉,他与相片中的人们对视,在寒冬的午后阳光中倏地毛骨悚然。
——那绝不是单纯注视镜头的目光。
虎杖悠仁一瞬间想到黏腻丝滑的巧克力糖浆,灌入口鼻的窒息沼泽。这哪里是三个人,还不如说是三具兜盛情感的皮囊。
神子的钴蓝眼眸如直击灵魂深处的铆钉,医者仰头盯着手持摄像机的人,黑发少年看着温文尔雅实则也轻飘地看向一个方向……
只要轻轻一戳,满溢的情感就会自他们的耳朵、眼眸、嘴巴里飞出来。
“…怎么不一起拍呢?”
会为他人伤痛而难过的少年耷拉眉毛,嘟囔着叹惋,将照片中少年少女的不满控诉解读。
“真可惜啊。”虎杖悠仁摇头,将老照片妥当收起,打算交给当事人之一,“明明是那么好玩的游乐园,却没有合照吗。”
“这个周末就约大家去游乐园吧。”
夺回人生的十六岁少年轻快地想。
2.
家入硝子难得没有待在那个几乎要成为她驻扎地的医务室。
当然,她也不是孤身一人……或者说此刻她身处的地方和“孤身”没有一毛钱关系。
实木的桌子上摆了用以润喉的清水,棕发女人后躺着靠在椅子上,在心里赞同某人之前投诉会议室椅子太硬的提案。
七海建人坐在她的左手边,男人本就瘦削的脸颊因为连轴转的工作愈发凹陷,深邃眼窝与外凸颧骨让这位罕见地靠谱成年人气势凌厉。
他的手肘抵着桌面,十指交叉,与瘫软还跷二郎腿的家入硝子产生鲜明对比。
不能怪这位新晋的协会公务员,随便谁被迫加班七天都会如此暴躁。
照家入硝子的想法,七海没有将文件糊在罪魁祸首脸上都要感谢日本等级森严的前后辈制度。
吵闹。
“放肆!怎么能让你们这么胡闹!”
“五条悟!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逾矩!你是在挑衅规矩吗?!”
这是快喷成花洒的激进派。
“别这样,五条家主也只是想让咒术界更好,只是心太急了而已。”
“将咒术界透露给普通社会,改变等级划分,招收更多有天赋的学生,甚至要分走权柄……恕我直言,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是要违背祖上的避世规矩吗?”
这是润滑油的笑面虎派。
一声不吭的家入硝子淡定喝水。
并不是大多数参会人员的中立立场,她出现在这,就代表要支持谁,成为谁的力量。
距离三十岁只差临门一脚的白发男人侃侃而谈,一一回怼。距离涉谷事变不过一年,五条家主的脾气愈发诡异。
覆有术式的霜白绷带重新裹上那对眼眸,男人变得爱笑,唇角在面对昔日冷脸相对的老橘子时会夸张地上扬,往日最烦的文书也会在伊地知不可置信地注视下快速解决。
曾认为要用教育方式打造出更好咒术界的男人,在孤身走出那名为“爱”的领域后轻易将筹谋许久的规划撕碎,五条家的神明以从未有过的凶戾态度进行改革。
好的,坏的,糟糕的,迂腐的。
一切规则被推翻重新定义,在五条悟放弃那份被学生时代友人们牵引着学习的人性温柔后,世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施施然打开门。
多么讽刺。
准确,高效,凶狠。
暴君。
家入硝子在发呆。
她对这些唇枪舌剑没兴趣,已然及腰的发丝被女人随意别于耳后。几缕漏网之鱼凌乱地分割医者的侧脸,像悬崖上垂落的死藤。
涉谷事变后,她很忙碌。
正如所有人以为的那样,正如你以为的那样,医者用一支烟的时间将所有情绪打包,囫囵塞进垃圾桶,全身心投入到熟悉的领域。
镇定理智地仿佛不曾被友人最后的领域拒绝,不曾灰头土脸地在领域消逝后不顾阻拦跑入战地,不曾对着五条悟身前的一地飞灰发呆。
之后便是治疗。
哀嚎的咒术师,昏迷的普通游客,需要审问的诅咒师,尝试是否有反转余地的改造人。
生命成了家入硝子手中最最廉价的事物,反转术式一次又一次启动。
她的脸比死人还要苍白,以万记数的人命沉甸又轻飘地占据女人的大脑,掩耳盗铃般将光是思考就无法呼吸的部分掩埋。
……她失去了谁呢?
【不要想。】
针管,细线,手术刀,止血,急救。
【不要想。】
咒力枯竭就用正常急救手段,交叠的手掌下是汩汩外涌的鲜血。
灰尘与赤红将女人的白大褂弄得一团糟,汗津津的额头黏连额发,汗水自眼尾蜿蜒而下,长时间高消耗治疗让眼睛胀痛得好似要自内向外撕扯出什么。
许许多多的生命在哀嚎,在呼喊她的力量。
【不要想。】
复苏的伤患被还能行动的伙伴哭着抱住,家入硝子记得那是位年轻的学生,恐怕是两个朋友相约参与万圣节活动,结果受了无由之灾。
“谢谢你、谢谢您,医生呜呜呜呜……”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跪着感谢,她怀里是懵懂着眨眼睛的友人,麻醉刚褪去的少女躺在碎石与小伙伴的臂弯里,傻乎乎伸手去碰她的眼尾。
“别哭,优理。”
【别哭,硝子。】
棕发女人听见自己温柔又沙哑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安抚,很快把两个哭唧唧的小姑娘哄好。
这并不属于是【家入硝子】的部分,更像是于梦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呢喃。
一瞬间死去的友人在这具身体里复苏,成为填充白骨的血肉,牵着硝子的手继续做那些应该做的事。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还有很多人要救。
——所以,不要去想。
记忆中定格于十六岁的黑发小姑娘温柔的笑,你捂住友人的眼睛,指尖划过那枚泪痣。
——这并不是值得你停下救人脚步的事…你也没有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硝子。
你笑着哼唱,幻影跳跃于坍圮的建筑残垣,脚尖点在朝天的钢筋顶端,轻快转了个圈。
高专校服的裙摆扬起青春的弧度。
——你什么都没失去。
所有人都觉得涉谷事变后的五条悟在发疯,无数次工作后的居酒屋餐桌,驻扎国外被撵回来主持工作的咒术师灌着啤酒吐槽,又艳羡一旁医者的能力。
“反转术式…嗝、真是好啊……”醉醺醺的咒术师笑着说,他曾在一次任务中失去了所有队友,所以才远走异国逃避,“想救的人绝对能救下,谁都不会失去…真是好用的术式。”
酒精熏得男人眼尾通红,以油滑闻名的一级咒术师摘下眼镜,一道贯穿右眼的狰狞伤疤使他看起来凶狠又戾气。
但很奇怪,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却是在抖的:
“谁都不会死。”
家入硝子没有反驳。
小口喝酒的女人已经过了会掏心掏肺诉苦的年纪,或者说就算是最冲动的青春期医者也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事。
她身处最宁静的暴风眼,立于河堤之上看着对岸两位黑发的友人拖拽着白发神子走在人之道的起点,是满腹心事的苦核,从不曾打开心扉展露愁肠。
……除了那一次。
棕发医者神色淡淡,她摇晃菱形水晶杯。在以啤酒为主的居酒屋极少有人点威士忌这种烈酒,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任性一次。
酒杯磕在桌面发出闷响,球状冰块滴溜溜打转,混着波光粼粼的琥珀色酒液衬得薄荷叶愈发翠绿,家入硝子察觉到后辈略带关切的目光。
没事的,七海。
没有永无止境的悲痛
家入硝子想那么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那些埋葬于过往的情谊、无疾而终的告别、辗转反侧的不安已经在时间河流里逐渐消逝,长达十二年的牵挂对象终于结结实实有了结局,一直牵扯着她心神的红线断裂——
以后每一年的生日与新年祭拜她不再需要替某人祈祷安□□日歌中默念的愿望也可以转变为希望少点工作,点烟时更不会下意识警惕四周,一手出神入化的藏烟手法再无用武之地,不用再为小惠的悬赏提心吊胆……
再也不用。
再也不必。
“是啊。”
慵懒气质的医者倚靠桌面,娴熟地与酒后开始痛哭的男人碰杯。
辛辣酒水让这位千杯不醉的酒豪呛得猛咳,如同饮下液态的烈火,虹膜与眼睫都湿漉漉的可怜。
那声应和碎在喉咙里,似有玻璃碎片惩罚般割开家入硝子燥热的咽喉,剌出不存在的血气与酒精混合,让她脸颊也泛红。
“我、咳咳…我总是能救下的嘛。”
在亚麻发男人略忧虑的注视下,女人懒散举杯,像是在对居酒屋天花板上摇晃的灯泡致敬,又像是在对着什么人宣告:
“毕竟,我可是反转术式啊。”
3.
家入硝子曾为你入殓两次。
多么有趣,无所不能的反转术式操作者唯独在自己的挚友身上屡屡碰壁。
像是上天的惩罚般,那些她能轻易挽留的生命全在你身上流逝。
似乎有无名的神明打定主意要让医者品尝死亡的滋味,才会一次又一次拿你开刀。
家入硝子见过自家友人各种模样。
傻乎乎笑着的,担忧她抽烟欲言又止的,执行任务时神采飞扬的,只要一声呼唤就绝对会回头奔向她的。
任务中受伤的,山洪里只剩上半身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十字路口哭着的,涉谷战场燃成飞灰的。
活的,死的。
半死不活的,了无音讯的,一别十二年突然出现又突然暴毙的。
……以上描述绝对没有私情。
家入硝子第一次为你入殓是在高专三年级。
那年的夏天是个噩梦,突如其来,毫不讲理,始料未及。
在她刚解决一个实验终于走出房门时,师长拿着那张贴了你照片的通缉文书立于门口久久无言,那道魁梧的身形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展露出疲惫的一面。
不是往日里对最强二人组们施以铁拳制裁的恼怒,男人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朽木,将白大褂脱到一半想着赶紧补觉别被你发现她又连轴72小时的家入硝子看见他紧绷的下颚。
夜蛾正道挡在她面前,漆黑的影子碾过少女的脸庞。
咒术高专从来不是单纯的学校,生与死在此处交织,与传统校园青春畸形共存。
作为师长,作为班主任,作为这所“杀死”无数学生的学校的校长。夜蛾正道与学生们的关系不仅是师生,同时也是颁布那些极有可能将自己学生推向深渊的任务的推手,是上层的唇舌。
医者忘了那段可疑的沉默对峙究竟有多久,在短暂的脆弱后,报丧鸟展翅。
师长说,你叛逃了,屠村,杀了一百零二人。
师长说,上层将对与你相识的所有人进行调查,通讯设备一律没收,接受审讯。
家入硝子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什么举动才让已经升级为高专校长的男人下嘴唇嗫嚅。
她只记得那日的太阳毒烈,明明是午后的阳光却烫的仿佛熔炉中流淌的赤红铁水,泼洒进眼中,惹得她不住的眨眼睛。
她滑稽地保持着半脱不脱的姿势,象征纯洁的白大褂绳索般卡住少女的胳膊肘,冷淡的医者一时竟不知是脱下还是穿上。
漫长手术结束后脱力与麻木的大脑尚未咀嚼出师长字里行间的意义,所以她罕见地呆滞,只是抬头望着夜蛾正道鼻梁上的墨镜,镜片浮现出小半张属于她的面孔。
“去替她收拾一下吧。”
终于,夜蛾正道别过头,将目光投入逢魔的血红夕阳,不去看自家最理智的学生面上是怎样碎裂的神情。
这种避退难以解释,就像人类最基础的共情,在目睹某种残忍悲痛的场景时无意识地闭眼。
“宿舍里那些东西……全部都要上交。”
男人咬着后槽牙,在他的教学生涯中从不缺鲜血,可这件事不同。
最乖巧的孩子屠村叛逃,无法理喻,完全想不通这是怎么发生的,可现实血淋淋地摆在明面上。
夜蛾正道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去那个村庄,尸横遍野的屠宰场,草叶与泥壤被鲜血浸透,属于你的咒力大咧咧立于天地之间,张牙舞爪毫不掩饰地宣告自己犯下的暴行。
一百零二人,无一幸免。
罪该万死,当处以极刑之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