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
他低低地唤着学生的名,高塔般支撑在孩子们背后的男人喉结滚动,他衣物下的小臂紧绷,可大脑却是放空的。
夜蛾正道知晓如果上层派人清理你的房间那将会是怎样的狼藉,所有事物都会被不讲理地撕裂,如嗅到猎物的獒犬将一切咬地稀巴烂。
再之后就是为彰显咒术界力量的铺天盖地的悬赏,以学生身份叛逃更是罪加一等。
不论你在那个村庄目睹、遭遇了什么,不论这颗恶果的诞生有着怎么样的根须,不论事实的背后藏有何等隐情,作为敲打咒高的缺口,巩固声望的罪犯,你都不得善终。
所以——
“至少要是你去……”
男人罕见地耷拉肩膀,因焦躁而上火干燥的唇瓣起了些许翘起的碎皮。
夜蛾正道,名字中贯彻正义的师长叹气,往日掌控于指尖的棉絮似乎堵住了主人的咽喉,只能溢出近似叹气的话语。
收拾最后的东西也好,将证据收集上交也好,抹除你的存在也好——
“至少、得是你吧。”
4.
“那时候完全低估了她的收藏癖,只准备了一个纸箱,结果完全不够用。”
身上混着冷意与刺鼻酒精味的女人站在墓碑前,她攥着舀水的长勺,手腕翻转。
刚从矿泉水瓶中倒出的液体在月下呈皎白的华光,淌于墓碑前的【水受】表面——也就是本应放置鲜花的中间位置。
流水荡开圈圈涟漪,透出底下石块灰白的色彩,溅起的水珠有些许落到家入硝子风衣的尾端,形成斑驳湿痕。
好歹是五条悟亲手做的墓碑,也不知那人施了什么术式,四座墓碑不染纤尘,便是淋水也无法触及实体,像是被某人无下限术式包裹,谁也动不得。
谁也不让碰。
有充足扫墓经验的家入硝子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只是随意进行了几步传统意义上扫墓应该做的事便撒手不干,旁观在这方面遵守每一步的后辈认真擦拭墓碑。
自己则倚靠着另一位友人的坟头,听着手中花束的枝叶摩挲声远眺四周。
五条悟是个奇人。
作为与之相处时间最久——现在四人组中只剩下她俩能喘气的情况下——的确是相处最久的朋友,家入硝子见证了神子桀骜不羁的学生时代、让夜蛾校长暴跳如雷的教师时期,以及现如今推动改革的暴君睥睨。
那家伙在各种事上都会因其迥异的处世观而上演与俗世格格不入的闹剧,唯独在这埋骨之地的选择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常人概念中一个好墓地该有的一切。
四面环山,环境秀丽,无人打扰。
距离咒术高专很近。
以咒术遮掩踪迹,四座孤零零的墓碑,后方便是一片肥沃的草坪,种满了不知名的粉白小花,一到春日便是姹紫嫣红。
及膝的草丛温顺地贴着家入硝子的小腿,医者半倚着盘星教教主的墓碑,那束随意购置的鲜花被放碑体切割平整的顶部,任由清风吹拂。
弯曲的花枝一下下轻柔地触碰那竖直书写的墓主人姓名,描绘凹陷的字体。
“还是杰后来又拿了三个箱子,好不容易才塞下的。”
虽是扫墓,但家入硝子的神色并不沉重,她平静的语气仿佛故事中的另外两个主人公还活着,而不是躺在她脚下永眠。
“给悟准备的糖果,杰借给她的皮筋,我送她的发夹,一堆我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夹的娃娃,洗刷出来有两箱子的拍立得照片……她总喜欢拍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以指尖敲击夏油杰的墓碑,似寻求后辈的应和,暖调眼眸中是松软的情绪,像浇淋甜饼的蜜糖。
没有人能说家入硝子没有释怀。
她像个教科书中走出的洒脱形象,病人的死,同僚的死,友人的死,这些死亡都能被医者冷静果断的意志吞噬并接纳。
若说你的死亡是慢性疾病,那家入硝子定然是在漫长痛苦敲下尾钟时康复的最快的病人。
她的确为你生死不知的失踪迷惘近十二年,但死亡是其最熟悉的领域,没有一个医生会沉浸于一场死亡。
而家入硝子是最优秀的医者。
七海建人在你墓前闭目跪坐,双手合十,曾经一起扫墓的白发男人吐槽过后辈这方面的礼仪刻板地像他的咒具,硬邦邦。
那好像是夏油杰死去的第四年,五条家六眼已经可以在挚友坟头蹦迪,逗弄七海的同时叫嚷着让杰晚上去掀后辈的被子鬼压床。
家入硝子当时旁观了一场“五条绕碑”,当然,沉稳的七海是绝对干不出围着前辈坟头绕圈的事,全程是哈哈大笑的五条悟主动挑衅,墓地洋溢着欢腾的气氛,她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很好,这很咒术师。
她看向你的墓碑,像已经痊愈的病人再次面临检查:家入硝子剖析身体的状态,心跳平稳,鼻尖不酸应该没有哭泣的冲动……
她很好,出奇的好。
棕发女人惊异地发现承认你的死亡似乎并不是想象中肝肠寸断的难事,一切都那么顺水推舟。
她甚至可以将你们的过去轻易自胸膛中挖出分享给知晓那段往事的同伴,回忆你也不像那些言情小说描写地那样痛苦不堪浑身战栗。
也许是因为她不止一次为你入殓,三年级夏天的宿舍、百鬼夜行断裂的红线、涉谷事变中焚烧殆尽的飞灰,她第一次替你收拾物件,第二次给你立了似是而非的衣冠冢,第三次板上钉钉证实了你的死亡,“狼来了”效应完美递减了阵痛。
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何况是十二年。
已经足够了。
所以她在返程的路上主动跟七海建人提及下次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当年那个逃离咒术界的少年成为了可以依靠的男人。
七海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顶着月色踏上石梯,一脚高一脚低,缓慢回首。
家入硝子站的比他高一阶,所以能够轻易看清后辈盛满月华的眼眸。
“按你的性子,就算是担心也不会做的那么明显。”
十月的尾巴寒风刺骨,她双手插兜,驼色风衣在风中瑟缩,衬得医者身姿消瘦。
枝头的月亮皎白,别离又重逢,这对在学生时代并不亲密的前后辈因为种种原因于未来交织,家入硝子的神色平静,一字一句将这与对方高度重逢的一天剖析。
“悟不是那么柔软的人,今天是他一年一度闹脾气的时候,才不会管我呢。”
带着点对老友的调侃,七海建人闻声抬头,此刻月光正好淌于女人的眼窝,像是在哭。
可家入硝子没有哭。
首先她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类型,其次她的眼泪早在更久之前便流干了,暴风眼中的宁静已经无法榨出更多柔软的血肉与情感。
“有谁和你叮嘱要在这一天陪着我。”
“按照七海你的性格,应该是‘独自待着自我消化情绪’的类型,谁一句话能让你……”
七海建人淡淡地注视,他没有打断前辈的推测。山间的风吹乱他整理妥当的发丝,意外有了几分年轻地蓬松感,像是岁月倒流。
医者的声音倏地停滞。
是谁呢?
是谁记挂着家入硝子的心情,是谁能够嘱咐七海建人,是谁没有像所有人那样认为“拥有反转术式的家入硝子”无坚不摧?
“……”
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人曾攥着七海的衣袖,在任务回程的路上一遍又一遍重复。
【如果我死掉了——别那么看我,七海,咒术师很容易死的啦、咳咳……】
那是次超规格的任务,你胸口被啮齿类咒灵咬穿,肋骨暴露于空气中,鲜血汩汩冒出染得亚麻发少年的前襟一片斑驳血红。
七海建人第一次见你受那么重的伤,那位一直与你在一起的辅助监督车开得快要起飞。
安全带将你们死死绑住,十七岁的少年用撕扯而出的衣物徒劳地捂住那处狰狞的伤势,你却看着他那布满冷汗的额头傻笑。
【别怕,七海。】
平躺于后座,脑袋枕在七海建人腿上的伤患艰难抬手,已经赤红的指尖轻轻触碰他按压伤口的手背,留下残破半干的血渍。
【我没事的、至少现在没事…啊、如果,我是说如果……】
你神情温软,在提及友人时语气轻得不可思议,斟酌又斟酌。
【虽然我不认为硝子会难过,但她是个好人,所以应该、也许、大概,会难过一会会儿,那种用一根烟消散所有悲伤的事硝子绝对做得到。】
伤患狼狈地笑,惨兮兮,在即将死亡的弥留之际念叨着自己的友人。
女孩的脸惨白,就像此时此刻站在七海建人面前的女人一般,男人只觉得人之间的情感实在是难解,跨越十几年岁月,七海建人似乎成了你们这对挚友之间的连接点,陷入奇怪的旋涡。
事情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
七海建人满心疑问,你们之间彼此牵挂却又生死别离,过去埋葬于青春的情谊桩桩件件做不得假,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与医者之间情感的重量,可为何是这样一个结局?
【硝子她,厉害又强大,是最棒的医生,一定能消化任何人的死去。】
【正是因为这样,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拜托了七海……】
黑发少女盯着车顶,眸光涣散,一字一顿,攥着七海建人的食指,像是用尽全力,却一丝疼痛都没带给自家后辈。
沙哑又珍重。
【——拜托、不要让她孤身一人。】
不要让她如此寂寞。
……
“算了,别告诉我。”
被亡灵记挂的女人别过头,中断了与七海的对视,望向远处的群山。
“我喝醉了。”
5.
没什么好隐瞒的,今天是涉谷事变一周年。
换而言之,也是你的忌日。
家入硝子今日的行程异常忙碌,白天被五条悟拖去开会,傍晚去居酒屋听老伙计哭诉,晚上去给你扫墓。
这安排完美无缺,等她回到医务室时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半,只要处理好最后几份文件就能为这一天画上圆满句号。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满是工作。
完美忌日。
她想,这回你肯定很满意,因为你绝对是看不得别人掉眼泪的。
家入硝子推开医务室的门,随手脱下风衣将其挂在臂弯里,她沉默得惊人。
光亮顺着大开的门缝挤入室内,倒映于木质地板上,显得被实验床滚轮刮花的木板更显杂乱,正如屋主乱糟糟的心。
高领毛衣有点太紧了。
可能是热胀冷缩——经过完整大学教育的家入不负责任地下了判定——总之,自从入夜去了趟你和夏油的墓地,这毛衣衣领一直掐得她难以呼吸,愈演愈烈。
明天依旧忙碌,五条悟的改革轰轰烈烈,需要她审批的文件也堪比小山。
所有的大人都如严丝合缝的齿轮般活动起来,为了给本该度过快乐青春的学生们博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浪费于哀悼亡者,而亡者本身八成也看不得别人为她神伤。
家入硝子单指勾起衣领的边缘缓慢呼吸,胸膛起伏又趋于平静,她另一只手撑在桌沿,重力之下压得掌心长出一道凹陷的淡红痕迹。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秒针无悲无喜地前进,吞噬掉时间的间隔,一点点蚕食这一天的尾巴。
医者缓了缓,又重新站直身体,随手整理桌上的文件。
她不想表现地有多在意,仿佛等待行刑的囚徒。
碍事的刘海被五指上撩,女人的面孔埋于阴影中。她今天化了淡妆,平日里暴露无遗的黑眼圈也被遮瑕掩盖,看起来健康的不行,除了毫无血色。
她很好。
也不知是要将这个信号传递给谁,总之,家入硝子看起来很好。
【11:58】
快结束了。
忌日也好,以你为名的疾病也好,只要这一年中最为特殊的一天过去,她有信心能将一切情绪埋葬,尘封心底。
她甚至专门用了不防水的睫毛膏。
文件整齐地堆放,很显然在她离开的这半天里有人出入这间半公开的医务室,给文件山添砖加瓦。
这使得小部分山峰滑坡般倾颓,几乎铺满了整张桌面。
家入硝子抽出几份要带回家阅读的,清出小块地方,剩下的就让明天的自己再头疼。
她拿起最后一个盖在桌上的文件夹,指尖不可遏制地突然僵住,大脑比理智更快解读出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玩意是什么。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照片。
粉发的好孩子将突然发现的照片保管的很好,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办公桌的一角,边上是虎杖悠仁亲手写的便利贴,礼貌讲述了它的来历,在最末尾还画上了可可爱爱的笑脸。
要是往常家入硝子会为学生的活泼展露笑颜,说上几句调侃的话,保留便利贴给下回来医务室蹭蜂蜜水的五条悟看。
……可今天不行。
就像家入硝子今天可以喝威士忌,家入硝子今天可以自称喝醉,家入硝子…今天不能见到这张照片。
她看不得。
冰冷的纯白没过照片上少女的脸,挂在纸面边缘的棱角。本就是浅色的萨摩耶玩偶白得近乎发亮,十六岁的自己专注地看向镜头,眼里是神采飞扬。
但当事人自己知道,她看的不是镜头,从来都不是。
…
……
世界骤然无声。
医务室位于咒术高专边缘,深山老林作为大环境自然不可能安静,夏日有蝉鸣蛙声,寒冬也有倦鸟归巢。
可这一刻家入硝子什么都听不见,窗外婆娑的树影像块破烂的抹布甩在她脸上,风轻轻晃动,惹得医者眼前也忽明忽暗。
棕发女人忽的觉得冷。
仿佛整个冬天的寒冰都自骨头缝里钻出来,密密麻麻窸窸窣窣,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冰面被一张轻飘飘的照片刮出细缝,再以此为中心向外扩散,生出蛛网般纯白的裂痕。
耳边似有万蝶振翅,轰鸣声震地脑干发麻,居酒屋内吞咽下的烈火也倏地膨胀燃烧舔舐胃袋。
她眼前浮现星子与白茫,就像老旧的电视机发出即将损坏地悲鸣。
她张了张嘴,只有滑稽又短促地一声“啊”,就连新生儿的第一声□□都比它有力。
往日操持手术刀划开人体血肉的医生,此时此刻像那些被自己手术的病人般,可剖开她的不是任何刀具,而是一张棱角泛白的旧照片。
那层包裹她的皮肉被最没有威胁力的纸片轻易划开,露出泵压血液的心脏,将那颗真心剜出。
涉谷事变之后家入硝子一直在忙碌,救治伤患、阻止五条悟发疯、为化作飞灰的你埋土。
她将属于自己的情感折叠再折叠,成了方寸大小的垃圾藏于某处,用工作填充所有神经,没有半点生长出悲伤的空闲。所有人都以为她放下了,连家入硝子自己都认为自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