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瓶么?”夏油杰皱着眉走到窗口,“如果砸伤了人就糟糕了。”
“我不记得有在宿舍里放花瓶啊……等等,那是……”五条悟脸色微微一变。
“遥,你没事吧?”
听到这个名字后,五条悟的脸色更加僵硬了,连原本急切迈向窗边的步伐都停顿了下来。
先一步走到窗口的夏油杰已经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背影,除了那头相当有辨识度的、长到腰间的红色长发,她规规整整地穿着没有特殊设计的女生春季制服,扣子系到最上一粒,背上的布袋中放着白鞘长刀。这样循规蹈矩的穿法,整个高专中除春日遥外不作第二人想。
男生宿舍就在二楼,但春日遥却好像没有听到夏油杰的声音似的,只是低着头,默默看着洒落一地的白色瓷器碎片。
“那个木头盒子……我看着有点眼熟。”家入硝子扫了一眼从中间裂开的杉木制品,“好像是五条上一次生日时遥送的生日礼物包装盒,里面有一套十二个手工小猫陶瓷玩偶。”
此时春日遥已经转过身来,她神色自若,清秀的小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
“高空抛物要不得啊,这样也太危险了。”她将一缕长发拨到耳后去。“肇事者记得把这里的垃圾打扫干净,我还有个任务,就不帮忙啦。”
说完后她就踩着碎片干净利落地消失在了校园的角落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
“我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遥其实没认出来这是她送的礼物?”看着五条悟黑如锅底的脸色,夏油杰谨慎地问。
“你觉得可能么?”家入硝子叼了根女士细烟在嘴里,却并不点燃,“从描设计稿、揉泥、做胚到上釉和烧窑都是她自个儿动手,成品就这一套,按理儿别说摔碎了就算烧成灰她都该认得出……啊有电话来了。”她从口袋里摸出嗡嗡震动的手机来,“是遥。”
“我回来了……对,在图书管理员那儿……已经跟她说过了,你等会儿直接去取就行。对了,五条问你为什么打电话不接……嗯,他就在我旁边。”家入硝子把手机调成外放,扔给一旁已经按捺不住要扑上来的五条悟。
“遥,你怎么不接电话啊?”五条悟捧着电话拉长声音大声地问道。夏油杰甚至有种如果春日遥现在人在现场,他就要立刻冲上去按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着质问你昨晚究竟去哪儿了八点档狗血剧情的错觉。
“抱歉,悟。”春日遥的声音从容自若,甚至还带一丝浅淡的歉意。“这几天任务不太方便接电话,刚刚又还没来得及打给你。”
“你现在在哪儿?”五条悟又问。
“和辅助监督一起在教研室交接任务。”
夏油杰懒得再去搭理虽然皱着眉语气有些不大高兴地“唔”了一声但下一秒出现在门口换鞋的五条悟,扭头看向灌下一大口冷泡茶的家入硝子。
“硝子,遥找你是……”
“我有个表姐今年刚刚考上早稻田,想把高中时期的课本、资料和笔记打包出售,刚好遥知道了这个事,就提出要买下来。我之前在医院实习,也没能帮她签收资料,就请图书管理员先代为保管。”
“就为了这个?”
夏油杰有点惊讶。作为宗教学校,高专当然也设有完整的文化课程,只不过教师和学生的心思往往都不在这一块上,没想到春日遥还会特意去买资料回来学习。
“对。”家入硝子看着兴冲冲往外跑的白毛少年,“所以说……我觉得遥只是不太高兴。但以五条的性格,即使初衷是道歉,多半只会让她更加生气。”
夏油杰看向窗外黑云渐渐聚拢的天色,本想喊住五条悟让他带把伞,但无奈对方蹦跶太快,就只能作罢。
五条悟跑到教学楼的时候,春日遥正拎着长柄雨伞抱着书包往外走。
她笑了一下,旋即垂下眼睛,语气温柔但目不斜视。
“悟,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明天再说可以吗?我今天已经很累了。”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五条悟精准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了开着门的器材室里。
下一秒关门落锁声传来,五条悟以介于绑架犯和亲切大哥哥之间的姿势从身后把她扣进怀中,交叠长腿压在她膝盖上,眼角眉梢中蕴着勃发怒气。
“都说了让你别跑了吧?”
春日遥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大多数关节都被锁住了,因此想要起身是不可能的,遂放弃了从他压制下逃走的念头,清清淡淡地开口问道:
“所以说……有什么事吗?”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霎时引爆了五条悟的怒火。什么叫“有事吗?”就好像五条悟之于她就只是个在有事相求时才会出现的普通同学,就好像他们之间除了学业、任务和咒术之外再也无话可说一样。
“都怪你,事先没有说去干什么,这周以来也完全联系不到,我心情都糟透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到很高,在狭小密闭的器材室里回荡,震得春日遥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的脑瓜子嗡嗡作响。
“对不起,是我的错。”她头痛得厉害,于是叹了口气,选择诚恳地道歉。“事先并不知道是有断绝通讯要求的任务……我今天有点累了,如果悟你是因为术式对大脑消耗产生的疲惫和不适,我明天早上会早点过来找你的……”春日遥自觉算无遗漏,于是停了下来,等着他的答复。“还有什么事吗?”
五条悟心底那股违和的烦躁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她滴水不漏的回答更加的加深和淤积。好在他总算及时想起来自己来找她的真正目的不是兴师问罪是为那套被摔碎的瓷器小猫道歉,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头埋进了她的脖子里。
“……那套瓷器猫我不是故意摔碎的,对不起。”
“嗯,我知道,没关系。”春日遥很快地回答道,“其实已经是送给你的东西了,你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了。”
五条悟愣住了。在他原本的设想里春日遥或多或少总该显露些不高兴的情绪,然后他再趁机提出补偿,无论是一起出去玩儿、再一起重新做一整套还是贵重礼物作为赔偿都可以。
但春日遥完全没有在这个话题下再继续的意思,她趁机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去,站起身来,红色长发在黯淡的天光中氤氲着模糊的光泽。
“那我先走了。”她“咔哒”一声拧开器材室沉重的铁索,一如既往地回身冲着他温柔笑笑,“明天见。”
就在此刻,积蓄已久的暴雨从厚重的乌云云层中倾泻下来,四面八方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空茫雨幕,春日遥独自撑着伞离开了教学楼,踏进了雨幕之中,没有要邀请五条悟一起打伞离开的意思。她暗色的裙摆在狂风中招展,就像是一株纤细但永不屈从于这个世界残酷意志的兰草。
而直到很久之后,五条悟才意识到,她所展现出来的温和情绪,并不是对被摔碎礼物的毫不在意,而是一种在生活中无数失望积累到了某个阈值后、展现出来的失去交流欲望的冷淡和倦怠,以及要开始与过去十几年人生中某个总会造成阵痛部位分割开来的决心。
而那些被摔碎的瓷片,是五条悟在青春时代的末尾、收到的来自春日遥的最后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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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改过了(扑通跪下)
第155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母亲大人(二十七)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晚春下雨的傍晚、沉重的黑伞和春日遥独自离去的背影,差不多就构成了横贯五条悟梦境的主要元素。
有那么零星几个晚上,他在雨里追了上去, 而春日遥在高专最大的那棵广玉兰树下回头,沾了水而变成半透明的厚重白色花瓣“咚”地一声坠落在伞面上。
她将伞稍稍举高一些,带着潮气的长发垂落在肩上,依旧是那样笑容清浅词气温和的样子。她在连绵的雨水里低声问,悟你是有什么事吗?
但很快她就握不住那沉重的伞柄了, 黑伞从她手中脱手出去, 在肆虐的雨水中翻滚几圈。梦中的五条悟上前几步, 紧紧地环抱住春日遥的身体,他听到她急促而羸弱地抽吸一声,延绵雨滴在少年少女还带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簌簌滚落。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 已经随着梦境消失而变得模糊不清,但每一次从短暂的睡梦中迅速清醒过来时, 他又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虚妄的梦境罢了。
为什么在梦里他一定要追上去?为什么要从她那索取一个拥抱?直到春日遥以另一个在车站毫无留恋的背影为她的少女时代画上句号, 五条悟才在自己心里得到了这个苦寻而不得的答案。
而那些在漫长时光中由他亲手造成伤害、隔阂和失望酿成的苦酒, 他又用了额外的四年的时间去品鉴:在作为六眼神子降诞的一生中, 接近他的每个人都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有些人希望他作为人类方对抗咒灵的最强屏障大杀四方,有些人希冀他成为带领御三家重返权力巅峰的领袖,而唯一那个只是给予了她灰暗人生中所剩无几爱意、甚至不求他回报同等爱意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即使在春日遥已经回到他身边的现在, 在她毫无保留一遍又一遍倾诉自己同样热忱爱意的现在,他也时常在深夜里感到想把人拆吃入腹的空虚和饥饿。他在心底怀着深重的担忧, 担心一觉醒来, 身边的人便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不见。
就像中国寓言故事里上京赶考的那个醉酒书生, 在梦中经历了最渴求的荣华富贵,但大梦初醒却发现店家上锅的黄粱米饭都没有蒸熟。
如果爱意如旧,那么那些伤害呢?会不会像是扎入肉中的小刺,表面看上去已经痊愈如初,但稍微一动弹,便又是血肉淋漓的彻骨之痛?
不同时空的少年版本五条悟问出了那个他不曾宣之于口的疑问:
“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了么?”
而怀抱中的春日遥慢慢地低垂了眉眼,那些炽热的情潮、高亢的情绪和诱惑的荷尔蒙,霎时都从她身上退去了。她再次变成了雨夜中温柔但绝情的女孩,语气温和,但句句如刀。
“是,无论是从脸和咒力,我都区分不出你们两个。”春日遥说,“而过去那些事儿吧……说不介意也都是骗人的,我又不是什么抖m。”
看吧,究竟是谁都没有忘、谁都没能再不介怀。
“那……”
“三个人不行,我一点儿没想过这个。”片刻后,春日遥又补充道。
“绳子能给我解开么?”春日遥冲着五条悟提要求,这种绳结越挣扎越紧,她固然可以靠蛮力把自己的发带挣断,但她就得在冲绳夏季午后三十五度的高温里披着头发离开了。
春日遥抖了抖被绑缚得发红的手腕,咬住发带把自己头发扎了起来。
“悟以前那个脾气,不说是糟糕,简直就是天怒人怨,所到之处鸡犬不宁,直接造成的伤害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次见面就把连咒力都没有的我扔出去断了几根肋骨,精心钻研食谱辛苦做好的甜食还要被挑三拣四,半夜三更到我房间抢走被子、摔碎好不容易做好的礼物以及从来不道歉……间接造成的伤害那就更多了,从小就天天出去放嘲讽,结果把火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以当时挨揍的次数我就该往坦克的方向一路进发。但我其实是个脆皮啊,直到现在连反转术式都没有掌握。”春日遥撇了撇嘴。“说我悲惨的童年和悟是息息相关也丝毫不为过吧?”
“……”她的话让两个五条悟同时陷入了沉默。
“但同时,在泥泞中给了我第一把反抗武器、第一次被分享了喜欢的食物、在我遇到生命危险时会跳出来救我的也是悟。我这一生中,能得到的光亮和温暖太少,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又实在太多,多到早在许下分享彼此人生的诺言时,就已经分享了对方生命中最多的时光。或许在无数个平行时空中还会有无数个五条悟,但和我一同分享过生命的就这一个人。”
春日遥认真地看向十七岁的少年,她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称呼。
“悟君,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轻易就能毁灭这个世界的强大术士了。可在我真正十七岁的时候,甚至没有自己的术式,在剑术上或许有些天赋,但遇上大型攻击术式立刻就歇菜。如果,我是说如果在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春日遥,她是你的同龄人,你们在街上擦肩而过,你会在那一个瞬间爱上她么?”
少年沉默了很久,无限思绪在那双苍蓝色的眼睛中闪动,他几乎立刻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春日遥赤着脚站在重重浓雾中,在昏暗的咒力视阈中,她由最明亮的咒力线条构成,在她耀目如骄阳的光芒之下,身边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他最后还是回答道:
“……不会。”
“虽然不知道六眼为什么能做到这件事,但你被属于我和悟之间的记忆影响了。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碎片,这段感情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还有着蓝色的咒力丝线萦绕连接在她和这个世界的五条悟之间,“回应着这段束缚,你还答应过我一个要求,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你想要什么?”美丽剔透的蓝眼睛里似乎隐约可见雾气,但十七岁的少年还是露出了一个桀骜的、明亮的、即使在这样阴风怒号鬼气森森的空间里依然耀眼如骄阳的笑。“你想要我送你和这家伙回到你原本的那个世界么?”
“不,这是我能做到的事。”春日遥摇头,她难得地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所有的轻忽和戏谑都一闪而空。“我希望……你能忘记这个本不该闯入你生命之中的春日遥。”
……
“你是谁?”春日遥推开虚掩的门,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房间中陈设古朴,但并非京都贵族们追崇的盛唐风流,大部分器具造型庄严,黑色的漆器加饰着抽象的动物图腾。身穿大襟窄袖服制的女孩双手按膝端庄地坐在垫子上,长发流动着明亮的红。
“你也许在被掩埋在故纸堆中的只鳞片爪中听说过我的名字,没听说过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的姓氏就是我被湮没的姓名。你应该读过吧?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她抬起眼,轻曼地吟诵这一段诗句,腔调里带着累世贵族的洗练和优雅。
春日遥当然读过,这是小雅·鹿鸣中的《出车》篇。
“我是领域·归墟的初代持有者,在两千年前我做出了和你一样的选择,但是没你那么幸运,我最后死在了那片茫茫的水域中,连意识都化作了归墟的一部分。我在那无天无地的西绝之地等了两千年,才终于等到你。归墟中没有时间的概念,因为时间同样也是它的维度之一。”女孩笑吟吟地说,眉目间的温润和笑意的清浅都与春日遥相似。“你是不是在奇怪这个世界里有任何人的存在,却唯独没有你?实际上,你是唯一的。或者说在世界平行运行的万千种可能中,春日遥,你是唯一的奇迹。”
“……我在鬼屋中咒力被抽空的瞬间,那个时候是你?”春日遥立刻想起了那诡异的、连她与六眼的联系都被切断的一刻。
“啊,是我,事实上,你会觉得那个鬼屋那么吓人,也是我干的……归墟可以洗去所有亡者的记忆,那些怨恨、不甘和一切最深刻的情绪也以咒力的形式被留在了归墟之中。不过我对现世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