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元娘和霜降开口,一溜烟儿地就跑掉了。
桃花原是王牙婆下乡收来的货,就是她那狠心的爹娘也没来过府城一次,这是她第一回 伺候三娘子出门,有些紧张。
梨花就告诉她:"娘子们在前头逛,谈好了价钱咱们就上去给钱提东西,牢牢的跟紧娘子们就行!――不过可千万别把三娘子的钱和东西弄丢了才是!否则就是三娘子不罚你,太太知道了,一顿责罚也是少不了的。"
梨花心里悲伤地想着,可别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也不想回忆起去年跟元娘子上街买生丝织绸,结果遭了贼偷儿,荷包里剩的二两银子全没了。元娘子温和,不过说了她几句,太太却罚了她三个月月钱,她娘也数落了她好几日不该这样粗心。
桃花顿时把三娘子交给她那个装了五个一两银子的银锭子的小荷包紧紧的贴着肉放好。
"总不能有贼偷儿摸到我的衣裳里头去偷银子罢!"桃花这样想着,深深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梨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贴肉藏着是好,可是掏钱的时候却有些不方便。"何止是不方便,那就是不雅,哪有贴身女使跟着小娘子出去买东西,把手伸进几层衣裳里头掏了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荷包又放回去?
桃花在梨花姐姐坚决的态度下只能很遗憾的把荷包从几层衣裳里头掏出来,揣在第一层外衣的暗兜里。
姊妹三个目标明确,先去了郭记银楼。他家的东西虽然不是顶精巧,但是物美价廉,市井里的人家买金银物品都去他家。而离他家不过几十步远的应记银楼,那才是富户大家们去的银楼,里头的东西虽然精致,巧夺天工,但相应的,同样重量的金银首饰比郭家的贵了一倍不止。反正,元娘母女几个是一次也没敢去他家买东西。
一进郭家银楼,小伙计打眼一看就一脸笑容的迎了过来:"几位娘子想看些甚么?"
还是做姐姐的元娘先开口:"我们想看一付小儿戴的银镯子。"
小伙计立时就道:"那您几位请这边走,咱们这里的大师傅新打了一批出来,都是上好的货色,不管是您自己家的侄儿外甥戴,还是送别家的,都是又体面又吉祥!"
说着把她们引到一处货柜,取出三个匣子:"娘子们请掌眼!这付镯子净重三两七钱,纯银打造,上头是福禄寿三星报喜,意头也好。这付镯子净重二两六钱,上头是蟾宫折桂图样,若是家里对小辈儿有读书上的打算,那这付镯子的意头可就再没有这样好的了。再一个就是这一副,净重三两四钱,活口设计,小哥儿长得大了些也无妨,都是能带的,上刻有万福有寿图样,也是上好的意头。您几位喜欢哪付?"
霜降几个拿着看了看,打的都精巧,银镯子熠熠生辉,但霜降心里还是偏向最后一付。第一付是好,但略重了些儿,她娘送的就是三两五钱的银长命锁,她们三个小辈是不好越过她娘的,第二付倒是轻,可是大伯家是做买卖的,虽说大哥二哥跟二姐都识字,可却是没有叫儿郎念书改换门庭的想法。那图样就不合适。第三付虽说也有点略重了些儿,可到底来说没有越过她阿娘,图样也合适,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家的,不就求一个有福有寿么?
她与元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睛里是对第三付满意的。四娘也拉了拉霜降,问她觉得哪个好,霜降一说,她也点头:"我也觉得是第三付合适。既这么着,咱们问问价钱?"
霜降点了点头,就问道:"小二哥,这付镯子作价几何?"
小伙计一看这几位实诚心要买,脸上笑容都更多了几分:"这付镯子净重是三两四钱,加上加工费,娘子给四两银子罢。"
元娘觉得有些贵了:"金店里才十个点的火耗,你这一开口就涨了六钱银子!"
小伙计立刻就口若悬河的解释:"娘子们,您几位看看这做工,这手艺,这银子的成色!若是真按十个点的火耗卖,咱们可就亏大了!您说是不是?金店里的样式那样又老又旧,就是您再拿四两银子去金店里买,能买的到这样好的做工,这样好的手艺,这样好的成色?娘子们您几位细想想!"
霜降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否则银楼比金店贵上这许多,她们几个还往银楼跑?图的就是一个做工手艺。
"既这么着,总有添头罢?"霜降细声细气的问。
"哎哟小娘子,四两银子卖给您真不赚甚么钱!咱们就堪堪回个本儿!"伙计咬了咬牙,一付肉疼的样子,"这么着,我送您三位一位一朵绢花,这够有诚意了罢!”
说着噔噔噔的跑到柜子旁,开了柜子,取出一盘绢花,这绢花做工的确不错,按市价是非得卖四五十文一朵――可是银楼的收购价,顶多也就是二三十文。相当于这让了七八十文的价。
元娘姊妹见好就收,不再贪心,一人挑了一朵绢花,就叫梨花来给钱。
出了门,霜降叫桃花掏一两五钱银子给梨花――再是嫡亲姊妹,这说好了凑份子给钱,那就还是要算清楚才好。
元娘嗔了妹妹一眼,但到底没说甚么。
四娘还想去买些花儿插戴,元娘想买脂粉,霜降也想买点插戴。
姊妹几个一拍即合,就往六枝街的谢家货铺里去。
这谢家铺子,专门做娘子们的生意。头上带的花儿朵儿,脸上搽的胭脂水粉,帕子荷包,珠儿串子,手钏臂钏,插戴珠钗都有。
但相应的,他这里没有金的银的,只有布的绢的缎的绸的,珍珠的插戴。
时下珍珠价贵,但那是指的至少有霜降小指头那样大的鲜亮的珍珠。这些插戴铺子们卖的珠钗叫做湖珠,一颗小的米粒那样大,最大也不过就金店银楼里卖的珍珠的一半儿大。价格自然也就很便宜,不足珍珠的一半价。
这样的珍珠,要在富人家的小娘子们来说,那都是戴不得,该拿了去磨成粉儿的。
可是在这市井里,手巧的妇人加工了,也是娘子们爱买的插戴。
这谢家铺子的铺主就是一个手巧的妇人,包括她的两个女儿,她家在市井里价格有些偏贵,比起旁的插戴铺子一样物价儿起码贵上三文五文钱,但着实做的精巧。沈家的小娘子们虽然说远远比不上富家贵女,可在市井里头也算的上是数的出来的殷实之家,个个又都有一门手艺攒私房,谢家铺子贵这几个钱对她们来说,那也是承受得起的。故此,要是换作现代来说,沈家姊妹必得是谢家铺子的VIP客户了。
铺主谢娘子一看见她那几个老客户,脸上的笑就止不住了。忙不迭的来迎接她们,仿佛元娘几个都闪着金光似的。
霜降和所有的女孩子们一样,看到好看的东西就两眼放光。姊妹几个互相挑选,还互相给着建议。
霜降买了三支珠钗,两朵流苏珠花,一付银绞
丝莲花米珠手钏。
她看见梨花头上有着两朵绒花,桃花光秃秃的双环髻,就挑了一盒子普通的绒花,一共是十二朵。
元娘有些奇怪的看了妹妹一眼,这样的绒花,三妹早就不戴了,这会子怎么又买了一匣子?
不过妹妹花的是她自己赚的钱,元娘即使心里奇怪也没有干涉。
最终,元娘买了一盒茉莉香粉,一盒玫瑰香粉,两盒胭脂,两支珠钗,消费二两六钱银子,霜降更多一点,主要是那付手钏不便宜,足足要了二两银子,加上买的其他东西,她的荷包里原先的五两银子是一文不剩。四娘买了一对绢花一对纱花,一对珠花,花了一两银子。
桃花已经不会说话了,她以前在家里,一年家里能进账十两银子就算多,可,可三娘子今儿眼儿都不眨就花掉了五两银子,再添二两银子就是她的身价了。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女使听着梨花姐姐还在一边说着:"元娘子这回买的少,才花了二两多一点。”
桃花木然的想,二两银子很少吗难道?
可当回到家里,三娘子把那盒子绒花递给她的时候,桃花才真的惊讶的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那头三娘子还在说着:"这盒子绒花你拿去戴,也不是甚么值钱东西,省得你头上光秃秃的,那也不像个样子呀。”
这一盒子绒花的确不算贵,可也要花二百六十文钱,她在以前的家里长到十岁被卖掉。她爹只有她被卖了那天给她吃了两个一个大钱的烧饼。她还没有侍奉三娘子几天,三娘子就给她了不止半两银子了。
她又忍不住想,老人都说爹娘是最亲的,永远不会害她,可是在家里她从没穿过一件不打上七八个补丁的衣裳,从没吃上一碗没有红薯的米饭,就是过年,她和两个妹妹才能三个人分一块肉吃。老人都说做女使不好,是伺候人的下贱活计,可三娘子给她吃饱,每顿都有肉,给她穿暖,怕她手上没钱花给钱,怕她没有花戴给她买花。为什么,为什么老人们说的,全不一样?那么,她娘一直絮叨的,吃苦受罪就是女儿家的宿命,是不是,是不是也不全是?
她怔愣住了,有点想哭。
梨花扯了她一下:"你欢喜傻了?还不谢谢三娘子!"
桃花这才反应过来,跪下来哽咽着磕了一个头:"小人,小人谢谢三娘子!"
霜降没想到就送一盒花,还能惹的人哭一场,她把桃花扶起来,柔声道:"瞧你,有甚么好哭的?你只管收下就是了,你看你梨花姐姐,不也有元娘子给她的赏赐吗?"
一面又笑道:"去回去洗个脸罢,马上就摆饭了,省得李妈妈看见了数落你没规矩。"李妈妈算是沈家仆役们的管家,她生性严肃,做事一板一眼,就连唯一的女儿梨花犯了规矩都挨罚,何况余下的这些女使们了。
桃花胡乱搽了搽脸,福身道:"是,小人这就去。"
第20章
梨花把盒子报到屋里。小心翼翼的打开,里头十二朵绒花,有红的有黄的,有青的有绿的。她这十年的贫瘠的认知让她不由得感叹做工的精巧――在村子里,她所见过最精巧的首饰,也不过就是她阿奶死时,她娘和她几位伯母打破了头也要争的那一只薄薄的,不知道有没有元娘子头上插的那支素银桃花簪子重的一枚铜鎏金簪子。
她见过绒花,可那都是在村长家小娘子的头上,她,和她的堂姊妹,亲姊妹们,头上除了常年烧火打猪草带来的草木碎屑,没有旁的。
她也爱美,带着二妹三妹摘过野花儿戴,可不仅被弟弟一顿取笑,就连她娘也不赞同的说:"妖里妖气的,不该是好女孩儿的做派。"
她在家时,想而不可得的东西,在她因为兄长要娶妻而被卖掉之后,居然有了这样一大盒。
她吸了口气,她早知道――或者说是,在大哥开始说亲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娘看她那怜悯却应当的眼神,她就知道,为了大哥的聘礼,她将被卖掉。
她曾听见她爹跟她娘说:"可惜大丫年岁小了,否则何必卖给王牙婆,山里的人家要买媳妇,村头王大牙的女儿卖了去,那丫头那不如我家大丫长得好呢,却都卖了十两银子!可惜大郎说亲却是等不得了。"
她就知道,她,和她的妹妹们被卖,那是早就注定了的命运,就凭她那狠心的爹说的话。或许二妹和三妹运气好,家里要花钱,等不到她们长大而被卖进山里给山里汉做共妻,能被卖给人做女使,已然是她们姊妹的运气了。
她叹了一口气,或许被卖进沈家,服侍三娘子,是她运气好。可两个妹妹都比弟弟岁数大,她们被卖进山里的几率很大。可是她如今已经是卖身为奴的人了,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可怎么能帮妹妹们呢?
想到她走时两个妹妹悲痛欲绝的哭声,她一时竟觉得爹娘可恨――为什么,都是你生的孩子,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一个人一样好好活着!在家里吃的最少干的最多,经常挨打,爹甚至还找个借口,可大哥和小弟有时候理由就是"心情不好",到了家里有需要了,就拉出去卖掉,这和娘每年养着,养大了就杀了卖了的猪,有甚么不一样?
不,那还是有一点不一样,桃花冷漠的想着,他们可不会把猪当成牛来使唤。
她洗了一把脸,就出门直接去了厨房,果然梨花在门口等她一道去吃饭。
沈家的主子们一般是吃四个菜一个汤,年节时奢侈些,吃八个菜或是过更多。但下人们都是吃一荤一素一个汤。
但梨花和桃花专门服侍元娘和三娘,她们两个下午起床时有点心做当茶食,往往她们两个吃不完,又不想浪费,就全进了梨花小姊妹的肚子里。
李妈妈作为最得苏氏看重的老妈妈,当然时不时的会比其他人受赏赐多些。
李妈妈就是一个严肃认死理的性子,她自觉主家对他们一家三口这般好,就一心一意的为沈家为苏氏做事,苏氏也就更看重她,不仅她的月钱翻了个番,也亲口说叫她替自己管教其他家仆们。
从前只有她们一家三口,李大壮是个只知道埋头干活不管事的老实汉子,也就只有女儿梨花跳脱了些,现如今又来了三个女使,她自觉肩上的担子重起来,要好好替太太教导规矩才是。
尤其是春斜冬雨两个。这两个岁数不小,冬雨虽然毁容了,但她却是以勾引主家的名义卖出来的,所以尽管冬雨沉默寡言,但李妈妈还是注意了几分。春斜虽然过去受了苦,可样貌还算得上一句清秀,家里郎主和三郎君可都是男人家,要是起了坏心思要做妾,那可不好了。
但李妈妈观察了好几天,见这两个的确是老实过了头,也就放心下来,都是苦命的人,也就不在疾言厉色。
今日仆役们吃的是猪肉烧白菜,素炒的青菜叶子,汤是番茄鸡蛋汤。
桃花和梨花以及春斜是第一批次吃,因为她们服侍老太太大苏氏和两位娘子,待她们吃完就得去服侍,但因为仆役和主家分开吃,她们三个就得尽量吃快些――只有女使等主子的,哪有教主子等女使的道理?
故此桃花梨花一到,李妈妈就给她们装了菜饭,她们两个坐在小矮桌上头,和春斜一道儿吃。
春斜是个沉默过了头的妇人,即使是在一块吃了足足有七八天的饭了,她除了在梨花两个坐下来时跟梨花两个打个招呼,她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多时就吃完了,放好碗筷回大苏氏身边去了。
梨花性子稍微活泼些,她跟着桃花咬耳朵:"若不是春斜姐姐还跟咱们打招呼来着,我还以为太太买了个哑巴回来。"
桃花刚想笑就对上李妈妈不赞同的眼神,她默默地又开始扒饭吃。
李妈妈戳了戳女儿的脑门子:"你的规矩呢?怎么好在背后说太太的不是?"
梨花怂唧唧的朝李妈妈讨好的笑一笑,李妈妈无奈极了:"你这样跳脱,七月里怎么跟着元娘子去罗家啊!可别连累了罗家太太不待见元娘子才是!"
后头见冬雨来了,李妈妈就住了话头,去给冬雨盛饭。
冬雨以前也是在灶房干活的,如今在李妈妈手下她也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故而和李妈妈一桌吃饭也算得上亲近。
梨花两个吃完了,自觉的收了碗筷,去门口大缸子里头拿瓢舀了一瓢水,洗了手,去服侍元娘和霜降。
到了三月二十三那日,元娘霜降姊妹打扮得当,就去三叔家寻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