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的!”陈小起口齿不清地告诉叔叔,“一点点大。”
陈北生摇了摇那颗松动的大门牙,痛得陈小起眼泪汪汪:“呜呜,不要碰,好痛!”
正在偷笑的张钰青,大口吃着红烧肉:“别碰她,她怕疼。今天早上就说缠根线,在她门牙上面,另一端的线系在门上,用力关门,牙齿一定能掉。一开始,这丫头答应得好好的,还兴致勃勃让我缠,结果我才摸到门把手,这丫头就不干了,痛得嗷嗷叫,两只眼睛哭得通红,早上送去学校时,那班主任还用异样眼光看我,刚才你去接孩子的时候,班主任应该找你告状了吧,说我这个小保姆虐待了咱们的小起。”
微微有些不自在的陈北生,胡乱应了一声,然后抬头郑重其事地说:“我跟那个金老师讲了,你是孩子们的阿姨,不是小保姆,而且你不会虐待孩子。”
张钰青愣了一下。
随即低下头去,微微勾起的嘴角,泄露了此时的心情,
一个上午在忙碌中度过,整个人晕头转向,消耗的能量太多,她饿得太狠,继续大口吃菜,大口吃饭,眼里却有光。
陈小起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有一点点疑惑,明明早上和小金老师解释过了呀,老师也确认了是牙齿的原因才哭的,表示相信,为什么小金老师还是要和叔叔告状?
而且小金老师总是问她关于叔叔的各种问题,对她的关心,更多的是来自叔叔这个大人的缘故。
“小起,叔叔现在带你去找谷医生,让她帮你把旧门牙给拔了,否则,你的新门牙会被旧门牙抵歪,以后长出来的牙齿不好看。”
“叔叔,不拔可不可以?好痛!”
难得的,陈北生这个脾气好好的叔叔强硬了一回:“不行,这个没得商量。”
小丫头怕疼,只能哭哭啼啼揉眼眶,被叔叔牵着手,去找厂区里的医生,矮冬瓜陈小南挺着圆溜溜的肚子,好奇跟在一旁,时不时嘲笑姐姐羞羞脸,他四岁都不会哭。
吃饱喝足的张钰青,摸摸鼓鼓的钱袋子,笑着看他们离开。
想要数钱,谁知一对神情万分悲戚的母子,相互搀扶着走过来,敲了敲敞开的大门,没走进屋。
吴桂香在门口给张钰青下跪。
张钰青赶紧挎上了钱袋子,站起来:“你想干啥?”
明眼人一看,来者不善。
“好姑娘,之前是我家燕儿不懂事,得罪了你,我求求你,原谅了她好不好,不然她要坐牢的啊!”
张钰青把头扭向一边,不想说话。
王少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我妹妹做错了事。我不会包庇她,但她在拘留所里,过得不好,本身才坐小月子没多久,这会儿在里面不吃不喝,眼看身体垮了,我和我母亲非常难受,商量了很久,也知道光道歉没有用,所以决定赔偿你一笔精神损失费,这里有五千块钱。我放桌上,求你看在我母亲有心脏病,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原谅了我妹妹吧。”
如此低的姿态,让张钰青微微诧异。
记得早上的时候,张钰青去送陈小起上学,遇到了王少鹏送他儿子,当时两人没有接触,张钰青扭头时无意中发现,这男人的眼神像一条毒蛇,一直紧盯着她不放,那恐怖模样现在都让张钰青胆寒。
“五千?”张钰青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很快又摇了摇头。
吴桂香继续跪在那里,不停哀求:“很简单的,你只要在判刑之前写一封原谅书,寄到公安局和法院,我打听过,这属于故意伤害他人身体未遂,如果能取得被害人的原谅,能改判缓刑,我的女儿真的不能坐牢啊。”
无视桌上那笔巨大的诱惑,张钰青不肯松口答应。
吴桂香哭得不能自持,几乎歪倒在了地上,她的儿子只能扶她起来。
“闺女,如果五千不够,那七千……不行吗?补偿你一万好不好?”
张钰青从不清高,她务实,眨了眨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答应下来。
因为买了个厂,她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最近银行被骗怕了,对乡镇企业的贷款审核,有了很多的要求,比如必须经营两年以上,且厂的年营收,必须在一万以上。
更何况,让王燕坐牢也不太现实。
听说,王燕有一个叔叔在法院,位高权重,这些年来,王家干了这么多“大事”,一些小弟被抓,真正坐牢的,也没几个。
如果闹腾一场,王家通过金钱疏通关系,王燕也只判一个缓刑,那还不如自己提前接受了赔偿款,又可以解决了工厂资金周转问题,这不是一举两得?
不过,这事必须和陈北生还有肖军商量,如果能有办法让王燕坐牢,那她坚决不和解。
而且,现在一口答应和解,那她置帮忙的肖军、陈北生于何地?
她是缺钱,但朋友也不是用来出卖的!
第64章
桌上放的那五沓子钱, 每一张崭新,一看就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张钰青走过去,把钱拿起来, 一张张大团结,实在迷人眼, 但还是把钱塞回了神情痛苦的吴桂香手中。
找了一个借口, 张钰青缓缓说:“你们先把钱拿回去, 我去拘留所, 探望一下王燕,看看她的认错态度咋样,我才要决定是否原谅她。”
王少鹏和吴桂香同时露出了惊喜表情, 只要事情有转圜的余地,那么一切好说。
痛苦到止不住泪水的吴桂香, 眼里写满了感激之情,嘴唇不停蠕动, 激动到几乎说不出话。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好闺女, 你是个好孩子, 去吧, 我已经教育过我家的燕儿,她一定会对你表达深深的歉意。”
张钰青任由她握着手。
虽然这个厂长夫人一肚子坏水,但是对女儿是真的好, 以前不管何时何地见到这位夫人, 都是一身精致衣服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然而在女儿被关押了以后, 无暇再顾及自身,凌乱的头发, 微皱的衣服,让张钰青突然有点羡慕王燕能有一个如此关心她的母亲。
“谢谢!”王少鹏语气真挚。
张钰青不喜欢这个人,冷冷回答他:“别谢得太早,如果你的妹妹,见到我出口成脏,那我一定不会原谅她!”
“不会不会,她改好了。”在不害人的时候,王少鹏就是典型职场上的那种敦厚老实的面相。
张钰青脑子里面闪过一句这样的话。
随便几句话,打发了他们离开,张钰青等着陈北生带着孩子们回来。
这事可大可小,可操作性比较强,张钰青不敢轻易拿主意,如果会损害到陈北生和肖军的利益,就是给十万,张钰青也不会答应这对母子的要求。
……
从张钰青屋子里出来的母子,沿着长廊,回到了自己家,然后锁上了门。
屋里面,拉上了窗帘,没开灯,没开门,所以黑漆漆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第九厂的副厂长王常福。
一个稍微年轻点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是王常明,他是万辰市法院的院长。
王常福激动地问:“那丫头答应了吧?”
开了灯,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屋子里的人脸表情一清二楚,一改之前的可怜兮兮,吴桂香理了理头发,又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得意洋洋的让儿子回答他父亲的话。
“我和妈把价钱提高到了一万,那丫头果然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经不住诱惑。看她表情就知道心动了。爸,等我交钱的那天,你喊几个人过来偷偷围观,同时也能作为证人,到时候就以张钰青勒索钱财为由,咱们争取把这案子翻过来,反告一把!”
“对,一定要让公安误以为是这丫头提前设局。是她在玩仙人跳,第一个证据就是她勒索钱财,而第二个证据……”也是可以伪造的。王常福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老神在在,闭着眼睛假寐的王常明,有这个弟弟在,闺女是能安枕无忧的。
吴桂香狠狠咬牙:“好好收拾那贱丫头一顿!”
在场的人,完全没把张钰青放在眼里。
王少鹏暗暗叹息了一声。
如果早知道这乡下丫头那么容易被收买,之前就应该给点好处,这样也能从她嘴里打听到关于陈北望是死是活的消息,如果陈北望活着,那么一定是藏在了哪里,等着翻身狠狠咬他一口。
想到这里,王少鹏一阵烦躁。
他并没有因为今天设计了这丫头而变得很开心。
……
下午,张钰青没去外面寻找那种公私合营的小卖铺,推销剩余的布艺头饰。
而是和肖军、陈北生聊了会儿,话题围绕关于收不收钱,是否接受王燕的道歉。
毕竟一开始是肖军执意要抓王燕,一旦张钰青选择原谅、私下和解,那些老公安是否会嘲笑肖军,又是否会对肖军以后的工作产生影响,这些问题都必须顾及到。
肖军口里吃着张钰青给的糖,对这个问题不太看重:“我公事公办,并没有偏颇你,我嫉恶如仇,如果是其他人遇到这种事,也会一马当先,帮忙抓住犯人,至于要不要和解,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权利,没有任何不对呀。”
说着,他站起身:“我弟弟妹妹姑姑特别喜欢吃你上次做的卤牛肉,为了感谢你,我那个在供销社上班的姑姑,让我捎带了一只酱板鸭给你,天北市的,等有空我给你送过来。”
张钰青张了张嘴,他不生气吗?
等肖军大摇大摆离开,张钰青摇了摇头,瞟了一眼要去上班的陈北生,此时刚拖了地的陈北生,把折好的袖子拆开,重新扣上,反倒温柔劝她:“我和肖军认为,你是受害者,以你的利益作为准则来考虑比较好。”
“啊?”
张钰青彻底傻眼,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大善人吗,她喃喃自语:“我终于知道未来的画面里,为什么你们两个会死得那么惨!”
这两个人心大,且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在张钰清看来,如果自己一旦去和解,答应要赔偿款,那么就一定会损坏肖军的利益,让他在公安的老前辈面前难做人。
虽然答应和解是合法的,但不合情理,自己这种做法明显就是对不起帮自己顶住巨大压力的朋友!
张钰青心中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坚决不会答应和解。
不过,人还是要去探望的!
……
下午三点。
张钰青去了拘留所,不需要预约,就在市公安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里。
大概是有人脉关系的缘故,加上整个万辰市的公检法在八十年代比较混乱,王燕并没有被关进看守所,而是在拘留所里逗留着。
里面臭不可闻,屋子黑漆漆,长长的走廊,伸出无数只手叫唤着。
头一次来到这种地方,让张钰青大开眼界,见识到了人种的多样性,有大吼大叫的,有称王称霸的,有发神经耍流氓的,里面和菜市场一样热闹,耳朵都快聋了。
被一名女公安,指引着来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透过隔着的铁栅栏,张钰青看到了瑟缩成一团的王燕。
第65章
这间房, 不过几个平方,却关押了八个女人,有老有少, 人太多,挤在一起正在吵架。
其中两个身材比较壮实, 一看就不好惹, 反倒将王燕衬得像一只无助的小鸡仔, 时不时会推搡王燕一把, 然后就见王燕吓得抱头尖叫。
这些人,听肖军说是拘留所的常客。
小偷小摸的,倒买倒卖的, 打架的,闹事的, 一回生,二回熟, 多进来关几次, 犯了事也不怕, 胆量和肺活量也就锻炼了起来。
女霸王们在瞧见公安来了后, 立刻老实不少。
“王燕,有人来看你。”女公安说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张钰青瞥一眼披头散发的王燕, 她正蹲在地上, 听见声音,就缓缓抬头, 露出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整张脸脏兮兮,额角淤青明显, 在看到来人是谁,激动不已,一双手疯狂摇晃铁栅栏:“我要出去!”
声音不大,却急躁。
张钰青不说话,无声俯视这个想要毁自己一辈子的女人,眸中清冷一片。
“真的,我一天都呆不下去,这些疯婆子不讲道理,她们天天打我!”
“你看我的胳膊,脖子,上面全是淤青,都是被掐的,这里简陋得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们想躺在哪里,就踢我肚子,让我滚开。”
以前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明明只要报上王家人的名头,很多在社会上混的都对她客客气气,卖几分面子给她。
可相反,在这里说自己是王家人,这些凶狠的大妈大姐们,捶她捶得更凶。
“哼,我兄弟和男人在棉纺厂上班,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就是因为你们这群海上走私犯,把便宜货运进来卖,就是你们搞的鬼,不打你打谁,狠狠打!”
每次都是这个理由挨打,打得王燕甚至一度怨恨自己的父亲。
不过奇怪的是,为啥明明隐藏的很好的父亲,走私犯头目的身份,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散播谣言的,到底是谁?
“喂,只要你答应放我一马,我们家,绝对会凑钱给你,不管你要多少,他们都会答应。”王燕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那嗓音带着几分蛊惑。
“那你觉得,我要多少合适?”张钰青也凑过去,小小声问。
“哼!”见鱼儿上钩,王燕没了可怜模样,玩弄自己的一缕头发,斜眼看张钰青,嘴角的笑容怎么都无法隐藏,“我家有的是钱,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你要两万都可以。”
“这样不好吧。”张钰青咽了咽口水。
双眼亮晶晶盯着王燕:“你哥会答应吗?”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我家最宝贝的就是我。” 王燕骄傲地抬起头。
张钰青:“但是我更想要你的道歉。你就不能好好的和我说对不起吗?
王燕冷冷地嗤笑:“凭你也配?”
张钰青没再说一个字,转身离开。
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欲|望,这个糟糕的环境,让王燕无所适从,所以才放软了身段,却依旧没有承认错误的想法。
“你别走,听到没有,我命令你站住!”王燕伸出手,试图去抓衣服,可张钰青走路的速度太快,她没能抓住。
看着空空的手,王燕气得咬牙,瞧见张钰青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只能收回胳膊,继续缩在角落,当乌龟。
之前大哥来看望她,悄悄说了他的计划,所以王燕才强忍着恶心,和张钰青说软话,毕竟在这里多住一天都难受,又吵又闹,又脏又臭,精神都快崩溃。
可恶,自从换了一个公安局局长,大哥想把她捞出去都做不到了。
……
一连好几天,张钰青都在躲王家人,为了避免被缠上,心软答应哭求的吴桂香,她每天早早把孩子们送到幼儿园和小学,然后在工厂画图,暂时不出去。
不过,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工厂要赚钱盈利,张钰青只能推着自行车,去供销社以及小卖铺推销发饰,以求能达到长期合作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