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很朴素,也很平常,一直无声沉静听着的张钰青,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心动,一股电流直接击中沉寂很久的心房。
紧张、羞怯、喜悦充斥着大脑和全身,分泌出了快乐的情绪,她抬头,同样认真凝望他,嘴角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勾起了弧度:“谢谢。”
陈北生感觉比参加高考那年还紧张,继续等着听她的回复。
“不过,我拒绝!”张钰青眼中突然就含了泪。
陈北生眸中的光,一点点暗淡,苦涩和失落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狗,可怜巴巴盯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张钰青突然捂住了他的唇:“请听我说完,我不想让你难过。”
靠太近,一下子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
上次即将过中秋节时,陈北生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张钰青,写信向曾经的室友兼哥们儿请教,也就是他的姐夫。
那个在学校倒追他姐,并且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爸爸的好同学,给他邮寄了一小瓶香水,只有三十毫升,法国进口,是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当时陈北生闻了闻,白玉兰的淡雅清香,和钰青现在身上的香味一样。
陈北生又多了点儿期待,紧张地看着到了冬天几乎白到发光的粉粉脸蛋,听她讲明原因。
“北生,我对你有好感,但我得说清楚,我十岁没有了母亲,帮着父亲打鱼,常年泡在冷水里,伤了身体自己也不知道。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老山村当小学老师,家里人不让去,我便回城里当临时老师,又嫌弃工资太低,养不活自己,毅然回乡下女承父业,那几年,为了帮助家里盖房子,我过得很苦,冬天打鱼,鱼贩子价钱给的高,我几乎天天泡在水里,你上次也看到了吧,我一直在吃中药,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办法生孩子,你很好,非常优秀,但我不一定适合你。”
未来的画面,如果是真的,那么张钰青不会让陈北生再次进监狱。
同时,他们也不再适合做夫妻。
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孩子做粘合剂,不确定性太多,她不认为夫妻俩能白首到老,况且,没必要逼着陈北生这个身体健康的男人,陪她一起做丁克。
“我可——”陈北生眼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想说话,却被张钰青制止。
她语气变冷:“好好想清楚,不要现在回答我。”
……
十二月的天气,愈来愈冷,这边是南方城市,不会到零下,却异常湿冷,肌肤贴着润润的衣服,能冷到深入骨髓。
张钰青没被肖荣跟踪了,仍没放松警惕,穿得最多依旧是红色掐腰大衣,紧身裤,一双牛皮长靴,单手插在衣兜,挎着一个小包,颇有几分摩登女郎的气质。
制衣厂卖了一段时间头饰,张钰青打算做一批棉衣来销售,看看市场反应如何。
而棉花进货量太大,不是拿着钱就能买到的,还必须去镇政府打报告申请,盖公章审批了才能去供销社进货。
老镇长在半个月前退休,新镇长是区里面临时安排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笑面虎,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上头有人,见到张钰青就只是笑,绝口不提盖公章的事。
连续来了五天,坐门口的冷板凳太久,张钰青烦闷不已,穿越过道,直接走到了最里面的那扇门旁边。
敲了敲门,就走进去:“古镇长,您好,我是临峰制衣厂的小张,昨天送过来的文件,您盖章了吗?您也知道,不盖章,镇上的供销社主任不会允许我进货。”
古卫国打量张钰青半晌,眼里闪过不喜,这个丫头他知道,来之前,他表哥王常福给他打过招呼,让他给这丫头一点教训。
想到即将被判刑的侄女儿王燕,古卫国拿起文件装模作样瞄了眼,就随手扔了过去:“格式不对!”
张钰青的怒火彻底压不住,前天来说不能用蓝色钢笔写字,要用黑色,好,她换了墨水的颜色;昨天来,又说临峰制衣厂的章盖歪了一点,她忍住,拿回去重新盖;结果今天来,却又说格式不对,这不是找茬,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她讽刺:“您旁边有一份差不多的文件,不是和我一样的格式,怎么就给盖了章?”
古镇长不自在地把那文件,藏在一叠文件的最下面,然后不甘不愿的拿起公章,压了压红色印泥,给她那张纸盖上。
瞧见张钰青大摇大摆离开,古镇长脸色铁青。
办公室的程主任打圆场:“镇长,这丫头太小,不懂人情世故,您别和她计较。”
“哼,不懂?我看她就是个人精!”古镇长低头,打开抽屉,却老谋深算的笑了笑,早就和供销社的主任通好气,如果不加盖一个他的私章,那公章一点用都没有。
这个张钰青去了供销社,一样的买不到棉花。
第72章
张钰青领着单子, 去了供销社,这次要买三千斤棉花,量大, 所以等下她会喊几辆三轮车来运货,也不远, 十多分钟路程, 来回几趟半天能搞定。
临峰镇的供销社主任, 五十多岁, 即将退休,对着光的地方,仔细看了看那张申请表。
又瞥了张钰青一眼, 叹了口气:“丫头,不行, 买不了。”
来接替前辈职位年轻的肖副主任,可没老主任那么好说话:“叔, 您身体不好, 不能久站, 我来。”
见师傅离开, 肖副主任这才蹙着眉心,掀了掀眼皮:“钰青妹子,咋没有古镇长的私章?”
张钰青愣了愣, 眸子里闪过不解:“以前老镇长盖了章, 就让我来买东西,怎么现在还有了私章?”
肖副主任眉眼里全是讥讽, 装模作样擦了擦柜台上面的灰尘, 一副我不清楚的模样。
其实,这个肖副主任, 对张钰青颇多埋怨。
这丫头特不会来事儿,上次他五岁的女儿,看上了她家的头饰,发现种类多,式样漂亮,款式新潮,一下子要了二十多个。
这张钰青明明知道自己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也没想着孝敬他一点,竟然收了他的钱,当时他就气笑了,憋着没说,如今她求上门,他就非得看看笑话不可。
而且附近多少人,想给他送好处,就为了能在他这里买到货,既然不会做人做事,那他也懒得给这丫头想办法处理问题,她自己一个人呆着去吧。
人嘛,总要碰一鼻子灰,才会成长。
张钰青不笨,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瞧见肖副主任那不耐烦的表情,她也只是笑了笑,仔细想了想问:“也就是说,如果我再去盖一个私章,就能进到货了是吧?”
肖副主任瞥了她一眼,不耐烦点头。
眉眼又冷了几分,扯唇讥笑了一声。
接着扭头进了后面的仓库,旁边的售货员,满脸同情地看张钰青,想说点什么,被肖副主任吼了一嗓子:“活儿干完了吗,一天到晚只会坐在那里闲磕牙,还不赶紧进来,清点仓库里的货?”
年轻的女售货员被骂,只能无奈朝张钰青摇头,在肖副主任的盯梢下,乖乖进了仓库。
张钰青没有气馁,深深吸了口气,走出供销社,重新又来到了镇政府的二层楼对面。
现在中午十一点五十,早上出来早,胡乱对付了一口,此时肚子饿得难受,也不急着去镇政府办公大楼,她坐在镇上公私合营的好运来小饭店里吃面。
给了半斤的粮票,出了五毛钱,就有了一碗三两面三两肉码子堆得满满的面,张钰青一边大口嗦面,一边直愣愣盯着对面的楼。
到了中午十二点,古镇长缓缓走出来,满面春风,挺着一个将军肚。
公职人员可以休到两点半,所以一般会回去吃午饭,古卫华骑着二八大杠离开。
张钰青嗦了最后一口面,掏出手帕,囫囵擦了一下嘴巴。
站起身,慢悠悠过马路。
没有去拦截古镇长,更没有对着他破口大骂,而是去镇政府隔壁的卫生所。
那边正在施工,把旧的土坯房推了重建,各种砖头水泥,摆放了一地,四周尘土飞扬,空气干燥,张钰青咳嗽了两声。
还在忙碌的工地工人,纳闷瞅她一眼:“丫头,你找谁?”
“大哥,能借块砖头吗?”张钰青眼神里带着一股狠意。
工人吓了一跳:“丫头,你拿砖头想干啥,不会是要打人吧?”
张钰青立刻微笑着理了理头发,眼里的那股狠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大哥,你看我这柔弱的模样,能打得赢谁?”
工头仔细打量她半晌,挺漂亮一丫头,皮肤白白净净,身材纤细高挑,和人讲话时大方自信,那大衣就不是自己做的,像是在百货商店买的,这丫头一看就是城市里娇养出来的姑娘,不是乡下人。
于是没再说什么,一块砖头几厘钱的事儿,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工地上,摆摆手,冲身后的人说:“拿吧。”
“谢谢大哥!”目光向前一扫,张钰青弯下腰,随手拎起了一块砖头,放进了布包里,挂着完美的笑容道谢。
然后去了镇办公大楼。
一直在倒水泥、和水泥的小年轻,拿着铲子疑惑看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对着工头咕浓:“她是海沟子村的,特别有劲儿,一个人打两个不胖的小伙子,不成问题。这丫头从小野得很,没了娘,附近和他一样大的小子,欺负她,这丫头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她来我们这找砖头,不会是去打架吧?”
工头拍着大腿瞪他一眼:“这不是马后炮吗,怎么不早点说?”
忧心忡忡看了一眼消失的张钰青,她不会真的拿着砖头去镇政府找人算账了吧。
……
安静的走廊里,四周没一个人,大家回去吃午饭,各个办公室的门紧锁。
圆头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张钰青巡视一周,来到走廊最里面,瞥了一眼门上几个大字:镇长办公室。
摸了摸挂门上的那把袖珍小锁,张钰青从包里拿出砖头,用力砸它,一下,二下,三下……
锁是装点门面的,不太顶事,只砸了三下,在重力敲击下应声而开,张钰青重新把砖头放回包里,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
来到办公桌旁边,瞧见抽屉上了锁,张钰青微微皱了皱眉头。
刚要拿出砖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去拉了一下抽屉,发现那把锁,只是挂在上面而已,又把砖头收回去,把锁取了下来,在抽屉里面一阵翻找,里面乱七八糟的,有一条中华烟,各种票券。
张钰青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从里面掏出了两个印章,仔细看了看,一个是代表了镇政府公信力的公章,一个是只代表古卫华的私章。
“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找到印泥,将那私章沾上颜色,眼看就要盖在那张纸上。
张钰青的手,又迟疑了一会儿,稍作思考,冷笑着重新把私章放了回去。
把自己的那张申请表,撕成粉碎,放进包包里,又摸了一下公章,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计谋。
公章收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把一切恢复原样,光明正大走出了镇政府。
还砖头的时候,给工头大哥掏了一把糖。
工头瞧见张钰青脸不红,气不喘的,形象完好,不由松了口气,没打架呢。都是那臭小子的错,故意吓他,说这丫头挺虎,害他提心吊胆了一会儿。
……
下午。
古卫华喝了几两酒,骑着二八大杠摇摇晃晃来上班。
今儿个高兴,儿子中专毕业,分配的工作不满意,瞧见第九厂的厂门口,贴了招聘推销员的通知,他儿子当即就去报了名。
本来古卫华是不想让儿子进第九厂,这工厂的弯弯绕绕,他心里面门清,即便是表哥在那里当副厂长,可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也是白搭。
就算最近几个月效益有所好转,也依旧去劝了儿子,让儿子换个厂。
可他家小子是个犟脾气,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第九厂的销售待遇好,基本工资和各种奖金,一个月赚的,能顶别人三四个月,这小子心动,自己偷偷报了名。
不管他这个做爹的,怎么劝都没用,古卫华没了法子,只能去找表哥打听了这事,询问销售的工资是不是特别高,得知是真的,古卫华本来想通过表哥的关系,直接让儿子上岗。
可他儿子为人正直,心思单纯,认为自己有真才实学,不需要走后门。
古卫华只能提心吊胆,看着儿子去面试,心里想着让他接受社会的毒打也好,到时候让他见识一下,人脉关系的重要性也好。
哪知,这小子过五关斩六将,一考即中,从几百个应聘者中,脱颖而出,一共招聘五个销售,他儿子第三名,对此,古卫华万分骄傲。
于是今天中午开了一瓶茅台庆祝,这还是镇上饲料厂的厂长孝敬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喝,瞧见大儿子争气,一时激动,喝了半瓶。
茅台好喝啊!
甘洌爽口!
还是这个饲料厂的厂长会来事儿,就算这个厂长几次被乡亲们投诉,污染了水源,古卫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停好了二八大杠,古卫华红光满面的来到办公室,坐着迷迷瞪瞪一会儿,拉开抽屉找他的章。
十分钟后,吓出一身冷汗。
私章还在,公章不见了!
喝的那点酒,好像一瞬间挥发,古卫华手在颤抖,把抽屉里面所有的东西倒了出来,一番整理下来,没有找到。
如今这年代,丢公章,是非常严重的事故。
上头的人一旦追究起来,轻则挨处分,重则丢官职,因为没有人会知道,捡到公章的人,会去干一些什么坏事!
公章代表着一个政府单位的权威和公信力,造成的恶劣影响和后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镇长能承担得起的。
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是办公室的程主任,他一脸苦闷。
“镇长,大事不妙。”
古卫华哭丧着一张脸,感觉天塌下来,轰然压在他的身上:“你别吓我。”
心里暗想:难道是外面的人,已经拿着公章去干了坏事?
毕竟拿镇政府的公章,能干的事可太多了,去供销社拿东西不给钱,这还算事小的!
事大的,如果拿着盖了公章的文件,去区里面申请打什么报告,等上级领导追问具体情况,一个电报发过来追责,那要怎么回答?
古卫华急得想撞墙。
程主任欲言又止。
古卫华把抽屉重新塞进书桌,冷汗直冒,擦了擦胖乎乎的脸:“说话呀,你想急死我?”
程主任嗫嚅了半天,耷拉着眼皮说:“您自己去咱们镇上的供销社外面,看一看吧。”
古卫华气得没了脾气,挺着将军肚,火急火燎冲出去,瞧见不远处的供销社外面,居然站满了人,那个肖副主任一直赶人,也没用。
不过,多是一些女人和小姑娘在哄抢啥东西,人群的最中央似乎在兜售啥。
看不清是谁,等到走近一些才发现,原来是临峰制衣厂姓张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