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安点头,没有嘲笑张钰青竟然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只是看向张钰青的眼睛时,有一瞬间的晃神。
从那双熠熠生辉,明亮的眸里,张全安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倔强不服输,一个人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事物出摊卖早点的母亲。
那时候是四几年……
母亲大概也就这个年纪,背着婴儿时期的他,一边张罗生意,一边哄着他,为了全家的生计忙碌着。
一瞬间的失神,让张全安眼里多了一点湿意。
这次回万辰市,那个和父亲离婚的老母亲,依旧不肯见他……
“加油!”临走前,张全安给了张钰青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个电话号码。
“我觉得你这小厂长,挺有意思,志向远大,我看好你,也希望几十年以后,你的这些梦想,都能全部实现。”
“嗯!”张钰青大大咧咧的,顺手拿走了那张纸条笑着答应,“好嘞,谢谢您的祝福!”
而旁边的几个区级干部,瞪圆了一双眼睛。
要知道,能得到市长这一番肯定的乡镇企业家,至今可能都没有超过两个。
而张钰青这个小厂长凭借着大闹镇政府“偷公章”一战成名。
还闹出了名堂,竟然能得到市长的青睐。
他们羡慕,也高看了张钰青一眼。
同时心里暗想:这人呐,不能太老实,认为自己是对的,坚持原则,或许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瞧见她随后把纸条塞入口袋,大家直摇头,这万一不小心从口袋里面掉出来,那损失有多大呀!
可这丫头偏偏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口袋里,唉,这个小厂长还太年轻,还不懂这个号码的重要性。
市里面,重新给派了车,张全安坐车离开。
市长离开镇上,众人松了口气。
不过还有一个更吓人的存在——市公安局局长,脸黑如关公,气场强大,不说话,看上去挺吓人。
区里的领导全部推说有事要忙,脚底抹油,闪人。
张钰青立刻笑嘻嘻喊了一声:“马叔……”
马华翔:“你被人欺负到头上,他又是拖,又是拽,又是骂,你就没想着打电话找人帮忙?”
张钰青指着自己:“您看我这张脸,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马华翔一阵无语,都不知道说这丫头什么好。
旁边一直作陪的新镇长连连点头,这丫头胆大包天,谁都压不住她哟。
张钰青笑嘻嘻抬起头。
瞧见马华翔满脸关心,于是又收敛了笑容,认真告诉他:“我以后遇到的问题,会更多,这些问题有大,有小,作为一个乡镇企业负责人,我必须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可能中间,会存在一些波折,甚至让我受伤。但我狼狈的去经历,总比优雅找人解决问题强,一旦有了很多经验,以后处理问题,才会变得成熟。”
见马华翔若有所思,还点了点头。
张钰青立刻拍马屁:“当然,遇到了危及生命的事,还是会来求助您的!”
马华翔对张钰青已经了解得比较透彻,不抱希望。
对着新上任的镇长说:“这丫头年纪小,做企业,比较鲁莽,可能在很多方面,不能让你们这些干部班子满意,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她,给她一个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新镇长额头上滑下豆大一滴的汗,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
三言两语,就让他升了职。
哪敢轻易得罪哟,认识公安局的局长,又有市长保驾护航,以后要经营企业,所有人都不敢再给她下绊子的。
……
忙完了这边的事,张钰青彻底松了口气。
看看手表,时间还早,骑上二八大杠去接两个娃儿放学,最近忙了几天,自己这个小保姆做得不太称职。
把孩子们接回来,就去菜市场买菜。
自从上一次告白不成,陈北生没再告白过,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安静沉稳。
晚餐他们一起做了玫瑰八宝饭,百合花鸡蛋羹,红烧猪蹄,猪血汤,陈小南连比带划,要吃一个小点心。
胖胖小手指头,举高高,超过头顶,认真比形状:“好吃哒,绿色哒,芝麻哒,卷卷卷卷……”
张钰青笑着猜:“蛋卷?绿豆糕?芝麻饼?”
陈小南一直摇头:“不是哒,都不是。”可怜兮兮向姐姐求助,他中午带回了一块,留给了姐姐吃。
陈小起洗干净手,仔细回忆:“菠菜芝麻卷,幼儿园老师给弟弟的,我也吃了,好吃!”
于是,张钰青给孩子们做了一个饭后甜点,这个糕点对于改善贫血有比较好的作用。
陈北生似乎忘记了那天的事,吃了饭,陪着孩子做作业,他在看书,想的全都是工作上的事。
对此,张钰青既满意,又隐隐有点失落,她果然是个矛盾的人。
就听他说:“钰青,后天我要出差,没有办法接送孩子,你有时间吗?”
“有的,正好我这两天不忙,你去吧。”
“谢谢。”陈北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依旧睡在陈北生的宿舍里。
张钰青要走,陈北生搬出一个大纸箱,送她:“对了,录音机和磁带,我拜托姐姐寄过来了,给你送家里去。”
“啊?”张钰青看到录音机以及厚厚的一叠磁带,还有好几本书,一些报纸,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睇见上面的英文字母,她拍了拍脑门,满脸惊喜:“瞧我这记性,最近一段时间都给忙忘了,谢谢你。”
落落大方的接受这些东西,张钰青准备掏钱,陈北生摇头不肯接:“不用钱。”
“行,以后我出伙食费。”张钰青笑道。
陈北生深深看她一眼,没说话。
张钰青笑呵呵凑近:“怎么,有啥不对?”
最近的陈北生给她的感觉,怪怪的,好像那天的表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让张钰青有一点患得患失,这种心情,没办法控制,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
……
这天,送了两个孩子上学,张钰青需要去进货。
临峰镇的镇长被换,不再被刁难,想买什么,她都可以打报告申请。
其实,现在做棉衣已经晚了,临近过年,光招聘工人这一点,就很麻烦,而且棉花又减产,各地都是凭票券限量销售。
那个肖副主任见到她,不敢再提什么送礼之类的事,他恨不得送张钰青一份厚礼,以求工作稳定。
“姑奶奶,您来了呀!”
“你叫我啥?”
肖副主任:“错了错了,是张厂长,对不起,实在不是我不进货,我这里总共也就来了一千斤棉花。”
张钰青想了想说:“五百斤有吗?”
肖副主任连连点头,生怕她反悔:“这个一定有,我安排人给您打包,送到厂里去。”
说着,挥手喊身后的工人去仓库,快点干活。
五百斤棉花,可以做四百件棉衣。
不是时下流行的棉衣和外衬分开的款式,而是一体式的。
主要针对的都是有钱人,先试试水,看看效果如何。
效果好,明年加大产量。
肖副主任:“张厂长,您看看还需要一些什么东西。”
张钰青从口袋里掏出了钱,五百块的订金:“我要化纤布,棉布,麻布,各二十五匹,再来五匹丝绸,提前说一声,这是定金。”
“好嘞!”肖副主任没被革职,其中也有张钰青的功劳,人家区里的干部,亲自问她意见,她实诚,说撤这个的职,难保下个不会贪。
上头的领导,看肖副主任没特别的出格,也是在古镇长的淫威之下,才不得不答应同流合污,所以只给他记了一个大处分。
肖副主任拿着纸和笔,认真给张钰青登记。
眼里的恭敬和讨好,溢于言表。
张钰青突然从兜里掏出了几个头花:“新款式,送给你女儿戴着……”
“给我女儿?”这是为啥,以前要好处费,这姑奶奶都不肯免费给,肖副主任伸手推拒:“使不得,哪敢要您破费,多少钱,我买了。”
张钰青摆摆手:“以前我不送礼,是因为我不想,你就不能强逼。其实几个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你女儿喜欢,以后我还给她送最新款。”
毕竟是个免费的广告。
肖副主任哪敢收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钱,但张钰青却抬脚离开。
头一次,肖副主任被上了一课,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丫头明明有人罩着,却不会仗势欺人,他忽然觉得,这丫头有容人之量,品德不错,指不定她的企业,还真能做大做强。
……
一处巷子,消失了大半年的陈北望,额头上的汗,滴落在院子的泥土里。
经过针灸和按摩治疗,走路恢复了些许,速度不快,偶尔走累了,两条腿神经会轻微发麻抽搐,必须借助身边的建筑或是树木靠一靠,休息一会儿,等那阵无法控制的感觉消失,才能继续前进。
他最近能说几句不太清晰的话。
脑海里闪过某些画面,会说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本来想逗一逗辛苦照顾自己的妻子开心。
谁知,妻子脸上的笑容慢慢减少,越来越沉默,以前很温柔的妻子,会突然冲他发火,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哪里没做好,惹得她生气,只能去隔壁院子,找木匠大哥取经。
木匠大哥说婆娘不开心,晚上睡觉的时候抱在一起哄哄就好,还冲他挤眉弄眼。
对此,陈北望很苦恼,病了这段日子,妻子和他都是分床睡,这要怎么哄?
初冬的早晨,巷子外面坡上的牵牛花开得茂盛,一朵朵粉色的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都好似在发光,掐了几朵,露珠子在滚动,陈北望笑眼弯弯把花送给正从井里提水桶的王秀花。
“早饭吃了吗,谁让你出去的,还有,出去要戴棉布口罩,为啥不戴,别傻笑,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
王秀花一顿埋怨,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一个星期前,她都是温柔的,从不大声吼他,不管照顾他多辛苦,也没有埋怨,可这个星期,她像变了个人。
不会开心取走牵牛花插在瓶子里,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高兴。
被骂了几天,习惯成自然,陈北望摸了摸板寸头,不以为意,把牵牛花放进水瓶里,想去帮忙从井里提水桶,王秀花侧开身子不让他干。
水桶被她夺走:“你说说你,能干啥,等你身体恢复了再来帮忙,让开!”
陈北望一点点退开,不管王秀花说得多难听,也不会伤心,瞧见她洗好了衣服,他双手僵硬地晾晒。
后头又是一阵疯狂抱怨:“衣服都是皱的,你不会扯顺,再晾晒?”
“好!”陈北望笑眯眯,乖乖听话配合。
王秀花盯着他高大硬朗的背部发呆。
每天愤怒不已,重拳出击,他却像是棉花吸收,总不能伤他分毫。
她烦躁地去把鸡,从鸡笼里放出来,赶到竹篾圈成的护栏里,又砍了一些院子里种的大白菜,剁碎,丢到护栏里让鸡吃。
小火熬煮的中药差不多好了,把瓦罐端起来,盛出,要给正在扫地的陈北望喝,没好气喊:“来,吃中药!”
陈北望乖巧放下竹扫帚,慢步走进堂屋。
想坐在小矮凳子上,却被赶走:“不要坐在门口,我这进进出出,撞到你咋办,去外面喝!”
“好。”陈北望回她一个微笑。
王秀花不敢直视他单纯的眼睛。
故意拍了拍自己的围裙上的灰尘,解开绑在身后的绳子,挂在灶屋里墙上的钉子上。
“昨天我姑妈给了一斤肉票,我去买点五花肉回来,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要出去,听到没有?如果你不听话,迷路了,我是不会去找你的,以后,我也落得自在,不用再照顾一个残废。”
看也不看身后的那双纯真的眼睛,王秀花拉着脸,快速走出院子。
关上院门的劲儿不小,那扇小门,摇晃了好几下。
第74章
陈北生要去天北市出差, 坐周六上午九点的火车离开。
张钰青在头一天买好材料,早早起来,给陈北生做了十个卤肉包, 十个蜜豆包,又把自己做的点心如意蛋黄卷, 拿了二十个。
以及陈小南和陈小起喜欢吃的柠檬味儿的手指头小饼干, 给抓上一把, 放入油纸包, 分门别类放好,塞进布袋,骑着二八大杠, 前后各载一个娃,风风火火赶路。
在早上七点的时候来到第九厂的门口。
陈小起开心地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 扬起娃娃头:“钰青阿姨,我们没有迟到, 叔叔还没走!”
陈小南坐在前面, 肉屁股不停挪动, 欢快挥舞小手手:“叔叔——”
二八大杠停在一辆进口皇冠车旁边。
司机开得慢, 被一辆疾冲而来的单车挡住去路,踩刹车,瞧见来人, 年轻的司机笑了笑, 扭头说:“张厂长,您的家人来送行啦!”
王常福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没吭声。
陈北生当机立断下车, 双腿刚落地,大腿被肉乎乎小胳膊抱住。
矮冬瓜陈小南扬起圆溜溜的小脑袋, 大哭:“呜呜叔叔,我和姐姐,钰青阿姨,给你送来了好多吃哒呜呜呜……”
腿上多了个小挂件,陈北生走路艰难,只好一把抱起侄子,温柔凝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张钰青将一个大布袋子塞进他怀里,同时把哭闹的陈小南抱走:“给你的,在火车上吃。”
陈北生怔忡了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一丝明艳的笑从嘴角溢出:“谢谢!”
缺乏安全感的陈小南哭得泪珠子狂掉,抽噎不止。
陈小起轻轻拽了拽弟弟,安抚了几句:“弟弟,我们乖乖的,叔叔会回来哦。”
不过,这种开解,似乎连小丫头自个儿也不相信。
“我们不哭!”陈小起嗓音了也带了三分哽咽。
聪明如陈北生马上反应过来,走过去,蹲在两个孩子身边,和他们平视:“叔叔说了,会回来,不会抛下你们。”
陈小南走得歪歪扭扭,小脑瓜一头撞进陈北生的怀里:“骗人!”
“呜呜呜呜,爸爸说,他会回来,然后,他一直在外面贪玩,都不回家!”
“呜呜呜呜,医生伯伯说,爷爷累了,只有休息好,就会回来,可是,爷爷一直没回来!”
“呜呜呜呜,妈妈和胖叔叔坐车车离开,也不肯回家,你们都贪玩,都不喜欢我和姐姐!”
陈小南的小肉手,紧紧抱住陈北生的脖子,一个个亲人的离去,给小小的心灵,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没有安全感,只想抓住眼前这个对他和姐姐很重要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