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争失落地垂下眼睫。
飞舟已经正式进入了仙山区域,因是夜间,白日显得灼目的强光也弱下来,但仍然十分明亮,有如实质化的霜雪,铺在足有一座城镇那么大的飞舟表面,也透过轩窗,落在燕无争和盛梳身上。
他们本来只要有一个马甲睡觉就够了,不会觉得疲倦,但索性现在没什么事,盛梳就让燕无争马甲睡了,自己安然地欣赏明亮的月色。顺便顺手给马甲擦擦血。
本体和马甲都在漂亮的月光下陷入了甜美的梦境中。
盛梳还采购了一些丹药,几乎全炼完了,本来正在正色告诉马甲,等工作完再贴贴,也不许玩头发,不然会影响工作效率的时候,厢房门响了。
房间外推推搡搡,片刻后才安静下来,覃清水咳了一声:“师妹。”
盛梳恍然若梦:“现在几时了?”
覃清水默了一会儿:“已经是第三天了,师妹,你要不还是出来让我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吧?”
里间推开了门,覃清水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师妹异于常人,不一定真的能将人照顾好,但看到厢房内躺着的人,还是转头:“你把人整死了?”
女修抱着个乌龟壳:“怎么可能!就是让他多吃了些,睡着了而已。”
里间马甲默默地偷吃断肠草,盛梳掐了一下自己手背,让他手指蜷曲了一下,以示警告。
马甲默默地把断肠草放下了。
覃清水揉着额头:“师妹,丹药是不能随便喂的。”她正欲给师妹讲解,看到满地狼藉,和明显炸了的炼丹炉,心中迟钝地窜起危机意识。
师妹不会真的把人当成药人了吧:“要不你还是把人交给我吧?”
“不行!”女修:“他是我算出来的,我必须守着他,看看他有什么秘密!”
覃清水是知道小师妹卜算不精而且是个半吊子的,但见状还是沉默,有些担心这位万剑门叛徒大师兄的安危。
被女修摇龟壳说了半晌才勉强道:“好好好,应道友追上来之前我都不会阻拦你。但是。”
她严肃了神色:“即便他罪大恶极,你也不能真的对人用什么,明白吗?”
女修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是想问为什么万剑门和燕无争本人都答应了还是不行。
覃清水沉默片刻:“这些日子我也探听一些,之前来找你问的程云,似乎就是把他当做了兄长,信了抹消命缘那些话。”
她皱眉,没说的是,哪怕程云那日说的确实有些并无记载,而且自相矛盾,但她还是和程云一样,对这话竟有些不自觉信了两分。她不愿放过任何残害无辜的坏人,却也不想冤枉一个好人。
而且,万剑门宗门上下的态度着实是有点奇怪。
前几日她客气地回绝了想派个人来监管燕无争的万剑门,却发现为首的弟子似乎是一脸敢怒不敢言,最后是红着眼睛回去的。
如此,倒不像是在对待一个叛徒,而像是仍然把他当做宗门的大师兄。
覃清水不敢冒险,细细叮嘱,女修自然是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对他比对自己还好。”
覃清水:“这,倒也不用。”
语罢,倒也不再管了。毕竟燕无争不是真的等闲之辈,真的受伤了也不会不说......吧?
燕无争被神算阁的人带走,并且充作试药之人的事,在飞舟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大部分人还是认为,燕无争残害同门,有此造化是他罪有应得,唯有修为高一些的一等弟子那边,几乎是阴云密布,每个人都知道燕无争的事恐怕并非那么简单,也每个人都不知该如何阻止。
只是每次见那女修大肆采购一些低价丹药,便忍不住按住剑,咬牙几番,想起长老说起,还是退下了。
这日覃清水还在教育盛梳不要太吝惜灵石,虽然有些肉痛,但是:“我等为万剑门长老炼药,是做的长久生意,小师妹何必如此节省?这些丹药粗制滥造......”
她话未说完,意思却明显。
盛梳:“这不是他身体不好,只能吃这些。”
覃清水:?你怎么知道他身体不好的?
覃清水面露警惕:“你又给他吃了些什么?”
盛梳:“也没什么,就是一些断肠.......”
话音未落,她心中就猛地一跳,迅速起身。
酒楼被剑气袭击,一瞬间将他们面前的桌子斩去二分之一!
覃清水豁然起身,一直在和其他修士聊天的刀修也骤然现身,神情不善地看向来人。
但程云眼尾赤红,剑气缭绕几乎蕴藏了杀机:“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跟上来的应沧澜也皱眉。
他出关之日接到传音说他们提前上了飞舟,又遇到程云师弟,原本打算一路前行,却听说他闭关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变故,程云师弟原本极为稳重,听闻飞舟启程,脸色骤变,竟然不顾剑气凛冽贸然追赶,不过两日便追上了飞舟,听闻师妹他们谈及丹药,还出手伤人。
他也只来得及拦住程云:“师弟,冷静。”又看向覃清水等:“你们适才在说什么?什么用药?”
覃清水摆好架势,飞快解释,最后说:“万剑门答应了给我们试药,今日也是来交换第一批药物的。”
程云闻言,杀气化为了实质:“你们竟敢!”
杜无悔立刻高声:“程云!”他又惊又怒,赶忙拦下:“你疯了!”
程云的剑陡然调转剑锋。
杜无悔这几日明知燕无争在试药,心中懊悔却不能打扰宗门大计,已经是煎熬无比,乍见程云瞳孔猩红,也是心中一跳,说不清道不明的惊痛让他面对程云竟然有些视线躲闪,也不知自己在心虚惊痛些什么。
“你不是说削骨是他罪有应得被仙君惩戒也是理所当然,除了这些便不会有别的了吗!”
程云身边剑气暴涨,越说声音越凄厉:“你们竟敢拿他去试药,你知不知道这样他会彻底成为药人,来日哪怕剑骨不能脱离也不可能不被炼化!”
杜无悔高声:“程云!”
他心中何尝不是懊悔翻涌,但是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不能戳穿那位仙君,否则可能会打草惊蛇,因而明知自己站不住脚还是厉声:“这是仙君决定,轮不到你在这里叫嚣!你快回去!”
“回去我再细细向你解释!”
他这话已经是明示。宗门和燕无争竟然已经到这步,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杜无悔不知,他心里甚至已经在隐隐认同燕无争是知道宗门筹谋才默默配合这一件事了,但即便他不认同,燕无争为了不引起那仙君警惕,一连被试了三日药也隐忍下来,不也证明他知道宗门在等什么吗?
杜无悔根本无法像前几日一样无动于衷,可他根本没有办法让燕无争解脱。
可是程云却不听。
他只觉浑身如坠冰窟,这几天闭关好不容易看破的心魔,又卷土重来。他眼前一片血色弥漫,声音更是凄厉之至:“解释?什么解释?”
“不论他有何错,他也曾是你们师兄,曾教习你们剑术,更让你们其中一些人可逃脱灵兽魔爪,可你们竟然为了折辱他将他送给旁人试药,他是器物吗!竟被你们这样对待,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不论今天你们说什么,我都要将他带走,再不受你们折磨!”
飞速头脑风暴想办法的盛梳,和暗地里偷吃断肠草的燕无争同时顿住了。
第十章
覃清水也不知道会出现如此变故,最重要是他们此处搭乘飞舟,除了去寻传闻中的燕云秘境,拿到可以解开小师妹身上诅咒的昆仑镜外,就是为解决程云要求的命格抹消已经燕国皇陵一事。
如今眼见程云气势暴涨,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确实是我们鲁莽,我们之间也有协定,为调查不会轻易伤你师兄,师妹,还不将燕道友......”
盛梳:“不行!”
覃清水:?
应沧澜也皱眉,他不知药人是何缘故,但想也知道覃清水与程悦他们不会如此行事,停顿片刻还是出手拦截下程云,诚恳道:“程师弟,此事恐有误会,你如今境界不稳,贸然去见师......”
他顿了顿,才想起来燕无争在他闭关时背叛师门,已经被除名,按理不该称师兄,也不该称道友了。
但他扫了杜无悔及其他万剑门弟子一样,尚且没从这件事的怪异之处中找出突破口来,便也折中道:“燕道友。”
他到底是修士翘楚,说的话四平八稳,还算让人信服:“贸然去见燕道友,恐怕也会惹出事端。且我听说,他身上还有宗门禁锢法阵。”
言外之意就是,人到底交给谁,恐怕还要宗门定夺。
程云强行按下剑,纷乱思绪虽勉强停止涌动,额间却依然因着那女修说“断肠”二字而抽着痛,闻言便是冷笑:“宗门法阵,我看也是是非不分罢了!”
应沧澜沉默,到底没在这个时候辩驳。过了半晌,程云才在自己本命剑和破阵剑提醒下,哑声道:“看在应师兄的份上,我就信你们一回。但你们须得现在便立刻让我见到他!”
有万剑门弟子不服想要出声,被程云厉色,挥过去锋芒毕露的剑气眨眼逼退。
他不说,意思却明:我看今日还有谁想拦着我!
杜无悔见着,更是心惊,想不过数日,程云修为晋升也就罢了,剑气竟也有了彻底扭转之相,从原来的稳重沉静,蜕变得几乎锐利伤人无比,竟是道心比从前以往更坚固了。
脑海中回想起燕无争那番指点程云修为精益,却没能让他有所获的话旋转起来,如刀剑般,搅割得他脑海中生疼,境界也有片刻不稳之相。
他自然知道,能和应沧澜为伍的神算阁,不会真的做出将人炼化的勾当。当日出言阻拦不过是见盛梳言行无状,且覃清水过于轻率,加上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听燕无争即将沦为药人的惊怒,让他心头火气,才有那一次冲突。
可是今日程云来问,神算阁又顾左右而言他,他哪里看不出来,他这几日勉强安慰自己的神算阁不过是说说,燕无争不会有事之语,不过是虚言?
燕无争如今身不由己,身上还有锁魂咒,能有什么自由的余地,神算阁说着不会危及燕无争性命,又为何会提到剧毒的断肠草呢?
燕无争,燕无争。
这个本该罪大恶极,却一桩桩一件件都叫人看不透说不明的人。
从放下自己的本命剑,束手就擒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是这局中唯一粉身碎骨也不能两全的棋子了。他到底还在求些什么?
自己言语激怒,他也只是淡然处之。
明明废人一个,却可轻易辨认出后进弟子。
可他双眼受伤抚摸眼上白绫的时候,想的说的居然还是,后进弟子没来过仙山,是不可能知道那强光于他们无益。
自己又到底为什么觉得,燕无争一定是居心叵测?觉得纸鸢被毁是因为他心虚不敢让自己知道皇陵状况,他根本从未为了所谓文光苦心复国?
还是他真的和燕无争说的一样,其实心中早有猜测,却不敢相信,甚至是嫉妒程云,嫉妒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文光,才拼了命证明,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像燕无争这么傻,这么问心无愧,不顾一切地,为不顾一切保下另外一个人。
那个甚至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局外人。
因着应沧澜做主,今日来交换药物的万剑门弟子杜无悔等,以及神算阁诸位覃清水,还有突然赶上飞舟索人的程云,都往了盛梳所在厢房去。
盛梳能和马甲交流,倒是不担心串供的问题,但是程云一直想把燕无争带走,就有问题了。
她正和燕无争商量怎么把这件事按下去 ,就听到燕无争停顿片刻,紧接着,飞舟一震。
有人传音,惊呼:“飞舟遇袭!!”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思维迅速达成一致,盛梳立刻飞出龟壳,将那无形剑气拦下,紧接着盛梳所在厢房大亮:
一道霜雪一般,可与那仙山强光相当,却不刺眼,但也温和有力道的剑气,迅速席卷厢房。
江海翻转,霎时凝珠。
有弟子甚至感觉自己的灵气都在一瞬间依附那些熠熠闪光的水滴而去,但是掠过他们的剑气只是龙腾一般怒啸着落下,霎时间轰然将整个区域抹平。
飞舟乃万剑门宗门神器,不会轻易损坏,然而这一小部分也依然晃动了一下,足见这剑气之凛冽。
而对燕无争剑气很熟悉的人,都霎时间变了颜色,程云动作最快,飞身上前,但被锁魂咒的金光给迅速弹开。
他原本还算镇定,辨认出那金光,霎时间心神俱痛,骤然失声:“锁魂咒?!”
师兄身上,为何会有锁魂咒?!
他不过是闭关几日,他们又对他做了什么......喉头腥甜乍起,他险些有一瞬间入魔,好在应沧澜反应及时,立刻稳住了后方修士,并及时打断程云阻止他被心魔纠缠。
但乍然见到这位师兄的剑气气势,也不由得停手,无比震撼。
燕无争的剑气的确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独特到,尽管他那位仙君师尊,以及宗门长老,都多次提到过燕无争恃才傲物,天资出众却于世俗无挂碍,所以所谓少宗主之位可能根本牵绊不了他,甚至没办法阻止他走上别的岔路,但也不得不承认,燕无争的确是包括应沧澜在内的剑道弟子中,当今第一人。
举世无双的剑道天才。
所谓魁首,便是因他的剑气向来无人可模仿,无人可超越。
燕无争的本命剑将倾,以及他的太上剑法,也是此界剑修难以望得的此间最上乘。
也正是因如此,虽然各大长老对于此次圆佛宗盛会目的心知肚明,但弟子间也常有窃窃私语,不知燕无争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行,竟让一手培养他的万剑门,都能下这样的狠手,毁了这样一个前途无量元婴的修为。
可今日,他们却再度见到了这位剑修的剑气。
是手中无剑,丹田被毁,天生剑骨也已被寸寸碾碎,只能勉力支撑着他凡人躯体,强撑着挥出,也最上乘的剑法与剑术。
也是一照面,便叫所有人心头敬畏升起,满是骇然的无上剑法。
众人震撼:这样的修为,这样的天赋,竟然还要背叛正道么?
他又是为什么要背叛走得正顺的正道?
直到剑气涤荡开后,厢房门大开的室内,燕无争猛地咳出口黑血来,眼尾发红,黑发散落在身侧,虚按着不存在的剑的手指指骨嶙峋突起,众人才猛地回神。
盛梳接回帮了马甲的龟壳,飞身上前:“有没有事?”
覃清水追击那攻击飞舟的邪祟回来,看到这一幕,心中一定。
再看那燕无争身上还披着小师妹最喜欢的道袍。
应该是了,小师妹是最刀子嘴豆腐心的,即便燕无争真的罪有应得也不会对他做什么,何况。
她看着传闻中修为尽毁的燕无争,眉眼间有些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