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少年放下手:“晚安。”
晋起揉揉额头,抱着刀睡下了,心想这是什么事儿。
第二天应沧澜等人发现晋起尽职尽责地买了豆浆还有其他早食,十分惊奇。
因为他们都辟谷了,只有少年是新加入的,自然也能想到是为少年准备。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从未正经修行过,竟然还在乎凡俗这些吃喝,看着他喝完准备启程。
他放下:“没有城北的好喝。”
众人:“.......”
覃清水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捡回来一个麻烦。
程悦拽着师姐的袖子说悄悄话:“肯定是家里这般待他,他才如此坦然的,像是那等......”
想起什么,又不说了。
覃清水知道程悦父母收养了一个孩童,结果那人忘恩负义,将魔族引入她家导致父母亲人横死的事,安慰地拍拍他的手。
晋起似乎很感兴趣:“你想要?我去买。”
覃清水都没想到晋起这么好说话。
然后,在晋起跑了三趟,又买了城南的蓝布,城西的花雕酒,还有城中央的拐杖之后,覃清水叹为观止,表示: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爱好分布得如此位置平均却又毫不相关的。
晋起却已经得出结论,把东西放下望着那少年:“你在学他们吗?”
他又整理了一下措辞,摇头:“不,你是听到他们讲话,所以想学他们对我们提出这些要求。”
少年安静地望着他,那瞳仁浅淡到看不出神色,但莫名让人觉得他在认真听。
“第一个是一对母子,小孩闹着要喝城北的豆浆,是在我靠近你之后听到的。
第二个是一对友人,相约去买城南的蓝布。
第三个是在衙役喝酒的酒楼,有一个醉鬼醉醺醺地高喊城西的花雕酒天下第一,所以你想要。
第四个是蹒跚的老人,儿子要接他回家,他说你想要接我回去不如先给我买副拐杖,不然就让我入土。所以下一个,我猜是要让我送你下葬了。”
这话颇有些诡异,少年却认真纠正:“是入土。”
晋起:“.......”他罕见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还是应沧澜说,没有区别,少年才点头,表示知道了。
应沧澜又蹲下来,在这少年面前认真道:“你没有出来历练过?或者说,你不懂如何和人相处,之前的十几年,你都在闭关中度过吗?”
这其实只是一种委婉说法,实际上这少年如果真是什么修士与凡人的子女,但又不幸恰好没有那个资质,不被认可,被关起来十几年不让他出入是可能的。
修者不知凡几,这样的子嗣大能也去不缺,大宗门不会让他们丢了他们的脸。
甚至他身上没有杀孽,却被如此押解,也可能只是因为,宗门要举办什么盛会,不肯让他出现才如此作为罢了。
怪不得,他听到万剑门和圆佛宗,都如此陌生。
少年低下头。如此情形倒让众人觉得,本不是他的错,也不必如此苛责。
没想到他却道:“我不知道。”
他继续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就不能学吗?”
他抬头望着几人:“我不能跟着你们吗?”
......行吧。
左右飞舟就在城外,他们走几步路就到了,倒也不必必须御剑飞行。
但是又走了一天,还是没到。
到了晚上的时候覃清水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傻了:“不能御剑,就不能用传送法阵送他过去吗?带个凡人用仙法瞬移不是很简单的事?”
众人:“......”
也是。
于是当晚决定和少年说,他们即刻就往飞舟赶去,没想到却遇到了袭击。
是入魔鬼,一种正道修士入魔之后就会产生的心魔,这种心魔是不会依附入魔的修士而存在的,相反会在凡修交界地带游荡,引诱修士并使他们到更深的魔界地带去,算得上是一种会使修士主动入魔的阴毒存在。
而他们这次碰到的尤其多,几乎令应沧澜众人都难以应对。
他们只能将水龙吟飞出笼罩住那少年,让他乖乖地别动。
少年倒也听话,只是到了后半段,程悦不慎受伤的时候,他忽然望了一眼,然后抬手,却不是袭击那些入魔鬼。
而是无师自通地解开了水龙吟的屏障,然后将那些咆哮怨毒的入魔鬼,全都吸入了掌心!
众人都是历练过不知多少次的修士,自然知道入魔鬼的厉害,再说他们也不能随意解决入魔鬼,他却能将入魔鬼以身体镇压。
“你到底......”
应沧澜按住他手腕,仍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他皱眉。
覃清水的问话也进行不下去了,别开视线。
少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等应沧澜站起来,抬头望了一眼。
应沧澜这才发现他身量是真的不高,寻常十几岁的少年,应该也比他更挺拔些,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眼里还有惩戒咒的少年罢了。
应沧澜皱眉:“下次不要这么做。”
他又顿了顿:“待到了圆佛宗,我会请无量尊者为你寻看。”或许可以解开惩戒咒,和刨除他体内的入魔鬼。
少年这次没问他听不清的词是什么,也没噢,入夜裹着被褥的时候才低声:“我惹祸了。”
晋起没睡着,靠着树睁开眼睛:“你又学谁了?”
才道:“你没有惹祸,只是不要随便地用你这个能力,这样不好。”
晋起一开始不知道少年在学谁,但听少年下一句明白了,这不是明晃晃的那个要糖葫芦结果被揍了的小孩吗?
“我会改的。”少年:“我保证。”
晋起:“.......”他有些无奈,抱着刀闭眼想,谁要你改,你连你错在哪了恐怕都不知道呢。
他们继续赶路,但不知是不是飞舟遇到了袭击,他们竟然用传送法阵传送了好几次,都没寻到飞舟的位置。
应沧澜御剑出城,也没发现飞舟在哪。
晋起见少年在看飞剑,想问:“你想学吗?”
少年:“师尊说我不用学。”
晋起惊奇:“你师尊原来会教你?”
众人都看过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少年提起他的师尊,但是第一次发现这师尊竟然还做了个人。
至少少年这模样不像是被精心教导过的样子。
少年像是第一次被这么多道视线注视,不知道该看谁好,想了想,颇有些矜持望着最想学点火的晋起那里道:“嗯,我师尊很厉害。”
厉害这个词,他居然也会说。少年有些惊奇。
“那他为什么在你眼里下了惩戒咒?”晋起指指他的眼睛。
少年没懂,听他们解释完惩戒咒的作用,才摸了摸瞳孔下方,轻声:“这不是我师尊下的,这是我自己。”
“为什么?”
“不记得了。”
果然,众人叹息。
既然飞舟找不到,少年也不能长途跋涉,他们索性继续在山林中休息,这一次是靠近那横断城外著名的截断万壁。
从远处看,那山高千仞便如同巨剑一般,近距离观摩,更能感觉到此处磅礴险峻,直下三千里。
晋起兴之所至,舞了下刀,少年低着头张开手指,在按照晋起说的,找到摸索灵气凭空点火的办法。
晋起回来,坐在他身边:“不是说了,惩戒咒不解开,你用不了灵气。而且,你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修为。”
少年:“修为很厉害吗?”
他习惯学会了一个词就频繁地用,这些天晋起都习惯了。
话痨但冷硬的刀修想想,也学着他说:“应该很厉害吧?仙人能改天换日。”
少年说:“我师尊好像不能。”
晋起:“那自然,修士也分修为高低,修为高的,应该能吧?”
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刀修一道很少得道飞升的,他也不过是喜欢罢了。即便是得道飞升,也没有见他们用过什么手段。
只有一个沈扶闻,也是蛇蝎心肠。他是修士,虽然不如应沧澜是万剑门中人,体会那么深,但也是同仇敌忾的。
少年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忽然想起来:“我好像知道怎么解。”
“嗯?”
“惩戒咒。”
惩戒咒实质上是佛门,也就是佛修用来警告弟子不要犯贪懒嗔痴欲等戒条,而有的惩戒法诀,本身维持时间也不会太长。
用了也是为告诫修士修炼那么久才有如此修为,不过一个惩戒咒便可禁了你的修为,可见修士也不是修为高了便能为所欲为。
当然,这种惩戒咒也必须是高修为对低修为修士下的,否则根本禁锢不住。
修仙界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他们都不会解,倒不是因为修为不够高,而是惩戒咒下在眼睛里,担心随意解了会伤了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虽然谁都没说,但也看得出来,少年虽然不通人情,但也是养得十分好,不娇气,但也不该平白无故这么伤了一双眼。
加之他很可能本身就不精于修为一道,只是体质特殊(凭空消灭了入魔鬼),不解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解了还不知道会因修士气息引来什么魔鬼蛇神。
因而他说要解,众人都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应沧澜道:“那你便解吧,我们为你护法。”
阻拦一二倒也不至于被什么人盯上。他们实力还是不俗的。
没想到就是这一护法,出问题了。
他们遇上了魔气东行。
入魔鬼,好歹还有实体,而且是修为够高道心够稳就不会被缠上,实在打不过,离开这地界也就罢了,入魔鬼也有心智,不敢随意靠近修士群居的地带。
而魔气,却是修为高深的魔族孕育滋养出来的,如灵力一般,会主动侵入人五脏六腑,让你中了魔毒后,除非不使用灵力,否则必然走火入魔。
说白了,魔气这种东西,就是一旦有了,和灵气交融,就糟了。
所以修仙界为什么那么忌惮魔族魔修魔兽,这一系列与魔有关的东西,还有走火入魔的修士,这都是因为,魔气很难被解决。
更别说魔气东行,这意味着这魔气很足,而且如灵兽潮般,不是轻易能被抵挡得住的。
应沧澜也没想到只是去寻飞舟会遇上这等险境,第一反应便是传音给覃清水让她用水龙吟将那少年送出秘境,没有想到,扭头却发现,少年已经不见了。
应沧澜:“晋起!”
他还要去通知其他城镇立刻打开防护法阵,或可阻拦这魔气一二,晋起与那少年最熟悉,应该可以找到他。
晋起的家乡就是毁在魔气中,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但想到那少年,还是咬牙,折返回去了。
一眼便望见,身后魔气翻滚,而那少年还在低头研究怎么点火,一瞬间怒从心起:“什么时候了,还在学什么用法诀?!”
一路上他教他那么多遍点火咒,他不还是没学会!
或许是知道他生气,少年很安静地没有说话,被他带着飞奔地跑,动作也有点不稳。
但他还是过了片刻,低声说了句什么。
晋起暗骂了一声,将刀变大:“带着他去找应沧澜。”
玄铁刀立刻就要走,万万没想到,却没能动,因为少年按住了它。
那顺滑乌发散开,露出一双解开了惩戒咒的眼。晋起没怎么见过这张脸,但对于这双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不过,当即咬牙切齿:“沈扶闻!!”
少年安静地望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说谁。
等他不再对付魔气,而是转而对付起他来,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轻声念着什么,还是看不清。
紧接着他就被掀翻了。
刀是晋起的,不可能放过这个居心叵测待在他们身边的人,但少年只是撑着流血的掌心爬起来,望着晋起,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烤鱼。”
“你说什么?”
少年念叨:“点火,烤鱼。”
但晋起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魔气就在身后,面前的横断城终于打开了防护法阵。
应沧澜等人已经入阵,还在传音让晋起进去,晋起消息传不出去,知道或许就是沈扶闻想要杀了他,故意拦截,便也管不了背后的魔气了,握住玄铁刀,猛地向下劈下——
就是这一瞬间。
刀剑的锋锐之气划破了少年毫不设防的双眼。他下意识捂住流血的眼睛,感觉不到疼似的,轻轻地望着指缝间流下的粘稠的鲜血。
而后再抬头。
万千魔气倏地停住,在靠近晋起那一瞬。时间定格。
晋起浑身僵硬,不知道沈扶闻为什么不挡,为什么要化作十几岁的少年潜伏在他们身边,为什么途中有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杀了他。
细想起,其实他们被卷进秘境几次,沈扶闻都可以轻易杀了他们。但他明知道他们洞穿了他的阴谋,还是没有动手。
晋起不知道他心中的“祂”已经换成了他。
少年只是茫然地张张嘴,他很想做出一个符合正常人的反应,像是撒娇说要吃糖葫芦,或者耍赖不走,或者嚎啕大哭?
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什么都忘了,还是他生来什么都不会,所以想了想,还是犹豫地伸手去拽晋起的衣袖。
晋起本能地想甩开,忽然看见眼前出现一簇火花。
双眼流血的少年笑:“你看,点火。”
他似乎又疑惑了:“火呢?”
他将指尖倒转来倒转去,想起什么,还想去找鱼。
晋起心里挣扎数息,还是在少年低头去地面上找鱼的时候,在地面上越来越多的粘稠血液中,挥了刀,这一次少年还是没有躲。
但停滞的魔气却疯狂地朝少年涌去。
就像是——当初他吸收了那些入魔鬼一样。
他眼睛染血地坐在那,还在燃着指尖的火,还在找那条鱼,可是再抬头的时候,晋起已经不见了。
他们出了这个秘境。
应沧澜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发现自己置身八卦阵中,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以城池为依托的秘境,是大能经过,也须得走上一遭的大型秘境。
包含的道法千万,他们没在里面失忆已经是他们道心足够坚定,但显然,沈扶闻的道心是不够坚定的。
可笑的是,秘境外沈扶闻是那个高高在上,十六岁入道,所有人都需得仰望的仙君,秘境内,他却还是那个少年的样子,乌发垂地,双目流血,跪在地上神情模糊地在找鱼。
晋起本来很担心自己被沈扶闻骗了,连累应沧澜等人,等看到他还在秘境中,找那什么该死的鱼,就是咬牙,从未如此气恼自己被轻易愚弄错信过。
可是下一秒,沈扶闻就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像是终于留意到自己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