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梳想说话,被燕无争按住。
“我说了,没有人要求你救下所有的人。”
少年偏过头。
燕无争:“可是你怎能对那些对我们口出恶言的人下此狠手?”
少年浑身僵住,听到他低声:“我们一道历练许久,虽你不曾成功使用法诀,但灵力痕迹都是我熟悉的,一开始,遇到时我以为只是我感知错了,或者你用仙元填补秘境,总有些扩散出去波及到他们,这都是常事。”燕无争神色淡了:“但我越往北越发现,死者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与你,与我还有师妹有关。”
盛梳也僵硬了,她从未这样联想过,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少年,众人也心下震惊,没有想到沈扶闻那时起便已然这么偏激,且手段狠辣。
但少年只是说:“他们咒你们。”
燕无争皱眉,想说那也不可以动手,少年却落下泪来。不止是主角团,此世的燕无争和盛梳应该也是第一次见祂落泪,因而本来是要严肃说些什么,见状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为了,只能看着盛梳安慰少年。
“我只是想让你们安然无恙地回来。”祂哑声:“这样也不可以吗?”
泪水沾湿了祂的黑发,祂在盛梳肩头问:“这样是不是不可以?”
盛梳不知该怎么回答,回头对上燕无争的视线,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狠心的人,加之祂也是第一次操控仙元,控制不住,也是寻常,若秘境不被沈扶闻阻止,他们也不一定有办法逃脱。燕无争不知道自己竟然已能这么熟练地为少年开脱。
但见祂一直没有再动用仙元,便也开口:“只此一次。”
他说:“扶闻,修士于天地之间行走,不可能只顾及亲友与旁人。这样的事,下次莫要再做了。”
少年乌发垂地,被盛梳安慰着轻轻点头。
盛梳犹豫着问祂是不是动用不了仙元了,祂也轻轻点头。祂在撒谎,但两人都信了。
众人明明是不赞同沈扶闻所为的,不知为何,竟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应沧澜悄声:“看来这处秘境,是根据沈扶闻的悔所化。”
程悦点头。
秘境继续演化,很快居然便到了修仙界休养生息后,恢复生机的局面。他们三人还是照常历练,但是因着修仙界山峦被损毁众多,魔气也猖獗,可供修士活动的范围缩小了很多,而少年又再也使用不出当日的仙元,所以他们便只能远离魔气猖獗的地域。
看到这里,方恢也皱眉了,语气冰冷:“这个沈扶闻莫不是傻的不成?祂就算仗着自己使用不出法诀要人保护拦着他们不让去,那师兄和女修心中还是会有不安,看他们还是约定一月抽出十日去维护被魔气侵蚀的边界便知晓了,他们对魔气侵蚀修仙界都怀有愧疚之心,祂这般阻拦有何用?”
不过是令他们更不安。
话音未落,少年已直直看过来,程云这才想起:“沈扶闻似乎是可以无视秘境的演化和限制,直接看到秘境中的人的。”
但少年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们约定明日要再去万里海附近清扫魔气时,轻声问:“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盛梳诧异,燕无争也看过来。
少年并未多说,只是指尖燃烧起一团火,声音轻轻的:“我会点火了,我也能帮上忙的。”盛梳没有想到祂还惦记着法诀的事,和师兄对视一眼,终于颔首应允。等到了万里海,程悦才猛地收紧手指,声音紧绷:“这里,是神农谷。”
燕无争显然也认出来了:“这里如今还是一块荒原。”
又听到自己不熟悉的异世之事,少年只是侧眸,神色未有任何波动,只是他们在除魔卫道的时候,却有仙灵逸散出来,在神农谷上方徘徊,然后犹豫着,将这里捏出山谷的形状。时刻留意少年动向,担心祂对师兄不利的程云震惊。
其他人也被呼唤回来,看到那股仙灵,神色复杂。
沈扶闻竟然真的想过把这里打造成另一个异世,将他们留下来。祂的疯魔程度是众人所料想不到的,却是看了秘境之后又能理解的,众人也沉默着跟过去,发现燕无争和盛梳竟然又在驱散魔气的途中受了伤,而这次少年的瞳孔也依然成了深黑了,而且久久没有褪去。
燕无争没有注意到,又或是这秘境本来就是为了逼祂发疯,于是他和盛梳低语的时候,少年再一次动用了仙灵。
仙人之怒,驱除魔气只在弹指一挥间,万里海瞬间海晏河清,燕无争却不再松开握着的剑了。剑修不再斗法,感到安全时,剑便会被放在一旁。但剑修若感觉时刻都需出手,便会按住手边的剑。
将倾在燕无争手里,是备战的状态。
沈扶闻垂眸看着他们两人。
燕无争:“你能驱使仙灵?”
少年不说话了。祂身后澄澄海洋,烟波浩渺,波动成一幅巨大的镜面画,他们三人在这镜面中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影子。两人一仙,皆是此世难以寻得的修士翘楚。但盛梳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少年不说话,已经是默认了。
燕无争沉默。他没有问少年为什么明明身负仙力却不肯救人,为什么明明有自保能力却还是拖着不让他们涉足魔气侵蚀边界,他甚至没有问少年是不是本意就想让修仙界毁灭,只留下他们三个人。祂心里应当只能容下他们三人。所以他只是说:“千里外还有魔气肆虐,既你有能力自保,那我需离开片刻。”
他说罢,便要御剑离开,但是磅礴仙灵,引起一阵海水屏障,足高八尺,将他阻拦。
祂已是仙人模样:“只需片刻吗?”祂声音低缓,悠远,仿佛自很多世之后来:“若是我不肯呢?”
盛梳总是负责调和的那一个,见状便想要劝说沈扶闻,但同样被禁锢住,她面露震惊:“扶闻!”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信任的少年灵力所锁住。
沈扶闻笑了一下:“一日又一日。”少年神情淡漠:“你们总是要救人。”
“难道我不是受害者吗?难道你们不能将目光全留在我身上——”祂话音戛然而止,少年声音也蜕变成仙人渺远的仙音:“我不会让你们去的。”
我要将你们留下来。
燕无争拧眉,但不等他们起更大冲突,那冲天的魔气便已席卷而来,意识到沈扶闻在此,又立刻畏缩,掉头,想往别的地方而去。那个地方,是人间。
燕无争当下不再犹豫,挥剑离开,就连盛梳都出了手。沈扶闻虽然没有对他们起防备,但毕竟是仙,是不可能轻易放走他们的,祂最深的执念也本就来源于此,拦住他们本该轻而易举,所以仙人未有神色波动,可是下一秒,他们便挣脱了禁锢。
沈扶闻脸色一变,下意识飞身阻拦。但是没能。
他们仍然舍身为了这天下。
程悦甚至都不忍心再看那一幕。
天崩地裂,修仙界本就受了那未完全封锁的秘境摧残,人间一片生灵涂炭,这也是燕无争和盛梳始终无法放弃阻止魔气继续侵袭的原因。可现在这山河变得更加满目疮痍,从前的山高海阔都被颠覆,一切化作吞噬生灵的深谷,而那两个渺小的修士,就是想要阻止这一切。
应沧澜此刻已察觉到这秘境的恶意,但他们已来不及出手,也不可能出手。
能在秘境中自由行动的只有沈扶闻。
可不论祂怎么用仙灵阻止,逸散的仙力散了修仙界满界,祂也拦不住这两个人。秘境让祂落子有悔,就是为此刻告诉祂,哪怕祂下了另一步棋,祂也不可能留住祂遗憾没有留住的两个人。所以沈扶闻到了他们身边,疯狂地袭击那结界,疯狂地喊:“燕无争!”
祂想喊阿梳,但下一秒,已经有人坠落在祂怀里。
沈扶闻瞳孔猩红。白发四散。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救人,为什么一定要走.......”祂本来还在喃喃,但接触到盛梳冰冷手腕的那一刻,忽然瞳孔中就有什么碎了,祂颤抖着低下头,贴着她的面颊,轻声:“我不杀人了好不好?我不滥用仙力了,我也不惹你们生气了,我陪你们一起救人,不,我可以,我可以用我自己堵住那个秘境,我可以将所有人都救回来......”
祂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竭力尝试堵住那个秘境,如果祂成功阻止了一切,就不会有这么一天。
但盛梳的身体在祂怀里化为泡影,仙君模样的沈扶闻眼里也落下大颗大颗血泪,真实的,甚至比那日在道心秘境里的还要粘稠,还要多。
祂痛彻心扉。
“你不会悔悟的——”那秘境的主人命无舛声音叹息,和盛梳想象的刻薄寡恩的大能形象一点都不一样,但这个声音对于沈扶闻来说还是催命符:“从一开始,你们就注定不是同道之人。”哪怕沈扶闻真的堵住了那个秘境,还有下个,下下个。只要燕无争和盛梳还想救人,只要沈扶闻还是那个不顾苍生,心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三个人的沈扶闻,便终有这么一天。
这便是命无舛顿悟时参悟参透的命理,可是这命理对于沈扶闻来说,太痛了。
祂根本不肯相信,发疯似的毁了整个秘境塑造出来的修仙界,而后又开始下一世。
祂当然知道该怎么装乖,知道怎么救世,所以这一世他们竟然还度过了相当长一段的和平时光,燕无争甚至主动提起要为沈扶闻准备入门仪式。“你不是说着纹样很好看吗?我和盛梳为你准备的弟子服饰,也有一样纹路。”少年摸着他送的生辰礼,轻轻地“嗯”了一声,待盛梳说,他们明日还要下山历练,但是为了给他准备入门礼物,不能让他跟着去的时候,他便应了。
结果却是第二次轮回。
应沧澜已经在秘境中看过沈扶闻是如何让师兄一次次轮回的,他也很清楚,那轮回虽然是秘境,但是众人性格无不演绎得分明,很有可能是沈扶闻借着生而知之的预言能力,将一切在师兄面前预演,所以那些说不定就是真的。而眼前这个,更像是执念秘境在无数次重复。
但这个秘境还是让他感觉到了相似的绝望癫狂的情绪,让他竟然有片刻想,是无解的。
师兄不可能放弃万剑门,放弃万剑门之外的芸芸众生,师妹也不可能不顾天下,所以沈扶闻注定被抛弃,祂的分量,作为清河仙君的分量,对这个世界应该算得上是极重了,但在他们心中,还是极轻。至少对于沈扶闻本人来说,是轻的。
所以他们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了。
在这个秘境里,沈扶闻一遍遍地看着他们为自己的道而牺牲,一遍遍地试图让自己成为他们的同伴。
“哪怕是同生共死也不行吗?”少年凄厉嘶声问,伸出手去够盛梳:“为什么,为什么.......”
盛梳低眸轻声:“大概是因为,我们的能力,只够救你一个人。”她和燕无争都没有选择自己,于是这个人,变成了沈扶闻。
少年落下泪来,拼命地摇头,祂不想被一个人留在这里,祂不要被留下来,可是盛梳还是千百次说出那句一样的话。
沈扶闻却不应了:“只要我把这个世界毁了,你们就不会死了。”
盛梳宽容地看着祂,像是在看着那个明明有移山填海,改天换日,可以救世却还是要因着手指上的伤拉着她给祂疗伤的少年。她和燕无争大抵都没有怪过祂,所以听祂这番灭世言论也只是低声说:“为什么不好好地保护此界呢?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就会回来了。”
应沧澜不忍了。
沈扶闻落泪:“骗人。”
祂的白发染上血污,身形已经不似少年,但还是像那个第一次失去他们的少年那样,瞳孔涣散,血泪落下来地一遍遍控诉他们:“你们骗我。”
燕无争送的法器还缀在祂腰间,祂终于够到盛梳,不顾一切地握紧她的手,可是等她的手消失的时候,沈扶闻却不动了。
命无舛俯看着一切,神色沉默。
众人也终于明白:“原来落子有悔,是让人带着记忆重走人生路。”这里面的沈扶闻不知为何忘记了他们,但顾忌他们与师兄师妹来自同一世,对他们也极为警惕,却没有出手。但祂却牢牢记得师兄师妹为了救人牺牲的事。
所以祂重来,只是为了阻止此事发生。
沈扶闻不知想了什么,慢慢地直起身来,瞳孔虚无,看不出意识,但仙灵暴涨,才引得那位大能蹙眉,疑惑道:“你这是还不曾悔悟,还想通过毁灭此世来达到阻止他们离开的目的?”话音落下,却又恍然。那仙力一瞬间熄灭了。祂落在万里海上方。
祂曾在秘湖之上钳住临渊的整颗心脏,也曾在万里海上漠视魔气灭世。
可现在,仙灵消失后,祂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祂也只能看到部分人的以后和来世。从一开始祂知道燕无争和盛梳的未来自己看不透之后,祂便知道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应沧澜听着那大能叹息解释,心底忽地一寒,猛地抬头。
命无舛叹息:“你只以为,被你看到往后的,必然不是你要寻的那两个人。”
往万里海走去的人忽地一僵。
命无舛道:“但你却忘了,你已经是仙了。”他面带悲悯:“仙是可以改写人的往生的。”
沈扶闻的灵力停滞,而后汹涌地颤抖起来,比起当日在百相琉璃镜中出来,祂如今才像是真正醒悟,真正意识到,祂为什么永无可和他们见面相识的那一天。
祂心里甚至仍然抱着那样的奢望,抱着祂从未伤害过他们,可以以那个少年沈扶闻干干净净无比坦然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如今的修仙界是祂听他们的叙述维护得来的。
祂仍然奢望着,不敢见,也永生不见,只是一个梦而已。是祂走错了但仍可回复的一条道。
祂怎么会知道,被祂捏着神魂,冷眼看着被炼化,只是作为替代品的燕无争和盛梳,命运早就攥在祂手里?祂怎么会知道,祂会令本不该被祂看到未来的人,陷入那样悲苦的来日。
若祂不强行插手,祂会在第一面便认出和自己有牵扯的燕无争和盛梳,他们会在日后相识,哪怕关系不复往昔,他们也会有情谊留存。
应沧澜发觉沈扶闻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燕无争和盛梳就是祂熟悉之人时,就问过,到底是谁让祂相信,这一世的燕无争和盛梳不是他们。
但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那个人就是沈扶闻自己,是沈扶闻对他们下手,导致燕无争和盛梳的日后结局,都落在了祂眼里,祂才会以为,能被自己看到未来的,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一世的燕无争和盛梳。
“那祂还抱住了小师妹——”覃清水喉咙被掐住。
应沧澜开口,才觉自己情绪有多沉重:“或许祂只是分不清,又或者,放纵自己沉湎在那个临时的幻境里。”
才会顺从他们心意将小师妹认作是盛梳,没有再对师兄下手,但仍然不肯放弃继续登仙。因为在祂心里,他们一直都没有回来。他们从未回来过。
众人神色不一,就连之前说沈扶闻蠢的方恢,都别开视线不想再看了。
这命题的确是无解的,但最无解的是,沈扶闻想通过毁了此界让他们回来,燕无争和盛梳的个性却一定不会允许。但祂若不阻止他们拯救苍生,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回到祂身边,原来这就是身为灭世仙的死局啊,是沈扶闻一生都不可能走出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