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梳便点头:“好,那就赌天命之人,赌他们。”
“什么?”
“赌他们,即便什么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也会洞穿你的阴谋。”天道不在意地笑了笑,听见盛梳继续说下去:“赌他们哪怕一叶障目,不明真相,也能在我们此世结束后,终结你这个关于天命之子的轮回。”
天道很有把握:“不会有这么一天。”
盛梳却不顾:“终止你的天听。”
“终止你的道。”不仁不义,不公不允的道。
天道微顿。
盛梳慢慢地直起身,笑出泪来:“就像师兄不肯承认你的道,宁愿被炼化也不肯登仙,就像扶闻即便不记得我们,也仍然护了这修仙界百年,就像临渊,即便出生为天生魔种,也不肯害神农谷的任何人,就像我。”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就算再也算不出任何卦,也能料定你赢不了那样。”
“会有人替我们终结你的道。”
天道似乎是不解,又似乎是感慨:“你怎么敢?”
盛梳:“因为我就是敢。”因为燕无争敢,沈扶闻敢,临渊敢,雁禾敢。
天道像是终于怒了,声音冷了许多:“那你们也注定是殉道者了。”
盛梳却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燕无争身边。回到了那个神魂已融进天残雪,双目也已经失明的剑修旁边,看着他的修为突破又停滞,毁去又重生,看着他失去了自己的佩剑,失去了万剑门大弟子的名号,仍然可以安然坐在那里,不肯接受天道的规劝一句。她说了一句学剑时燕无争教她的话:
“天理浩荡,吾道孤乎?”她不怕,因为她相信,此道不孤。
于是天道大怒。于是一切重演。所有人都还是最初的自己,唯独盛梳,因为和天道博弈,被剥夺了这一切的记忆,变成了那个的确看起来不无辜,却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的卦修。她不知道自己也曾算准过很多道友的命途,不知道自己曾被天道愚弄,在不可能走出的选项里耗尽心神。
可这一世他们自由了。他们的命数是自己选的,即便有悔,也是憾,而非不甘。他们的选择也是自己做的,即便在天道之前的设置中,还是迫不得已,但至少无愧于心。
于是他们还是走进了死胡同,还在天道无法干涉的情况下,由于种种“意外”,被迫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害众生者。
师兄背上屠戮同门的罪名,临渊在传闻中成了魔族少主,沈扶闻居心叵测,雁禾至今无法脱身。众人之前还觉得奇怪,为何师兄师妹的命数都如此离奇,又为何各个都包藏祸心。
现在想来却是天道早有预谋。
盛梳大约是触怒它最严重的,因而这秘境的一幕幕都是针对她的,都是让盛梳百口莫辩的事实,是让盛梳这个相信下一个轮回的天命之人,也就是应沧澜他们,这个独自挑衅天道的神算子,最无法反驳的罪行。
可是大概是公理,大概是冥冥之中天道已经不配做天道了,所以盛梳曾经有的那颗佛心,唤起了覃清水的这颗佛心。
所以她的这颗佛心,让他们看到了所有的一切,让他们看到了所有的冤孽,轮回,看到了天道的傲慢,和修士的不孤不甘。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即便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即便师兄可能还是要被炼化,临渊已经无法再醒来,沈扶闻已经不是那个清河仙君,小师妹劣迹斑斑,他们也不会再随天道的心愿,误解什么了,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只相信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受秘境操控,他人诱导,对殉道者满脸怒色,对天道曲意逢迎。
他们也该寻自己的道。
第四十四章
前方落子有悔秘境已经打开。
多年前命无舛在此顿悟留下一缕残念, 如今秘境已破,他也本该了却此残魂,慨然归去。
可是再仰头时, 郎朗青天分明没有在意那众多被炼化的神魂,反而有什么细微的光亮, 自水天相接之处,深流出来。
而后又汇聚在一起。
涌向出口, 也涌向那光辉璀璨的来日。
覃清水和佛心相通,猛地回神, 转头去看应沧澜他们。言语间尤带震惊和强烈怔然:“那是被盛家囚禁多年的修士神魂!”
是小师妹保下的那些神魂!
盛家表面上虽然是靠旁的修士维系, 但临渊和小师妹同样神魂特殊, 可以叫他们一直代这些神魂承受这些无妄苦楚。
这些神魂无恙,小师妹和临渊却已经彻底无回头之日了。
众人想说什么, 却已说不出话来。
身为卦修, 可上通天听,并不是什么可扭转日月的本领。
盛梳也不可能凭借着什么接触天道的先机, 将所有人都保全下来。
若她真的能这么做, 师兄和临渊, 就不会是这处境了,但她还是竭力保下了。
这并非她的责任,她的过失,她也的确不易死——盛宛被烈火焚身的那片刻灵力激荡, 即便是有佛心和水龙吟护体的覃清水,都避之不及。
命无舛更是无能为力,小师妹却悍然闯进去了。
她不止是给了盛宛最后一击, 还在天道睽睽之下,将盛宛的神魂藏起。做到这一切所需的修为, 比他们更深。
而今这流水里还有那女修的神魂,驻足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有看见盛梳和临渊。
盛宛看向他们。
程悦被她寻找的目光烫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明明在这秘境中没有历经任何,她没有被困在悔悟秘境里,她的道心也让她找到了出路。
可她还是宛若经脉骨骼都被重组一般,浑身骇然地疼起来。她无法面对盛宛的目光。
因为她说不出临渊和小师妹平安无事,得偿所愿的话。
在这须臾的对视里,程悦瞬间觉得,这一眼,这六年,实在是太长了。
她在这神农谷被覆灭的仇恨里停滞不前,忽视旁人了整整六年,可他们也牺牲了整整六年。
直到今日才能沉冤昭雪。
命无舛还想上前,但还是顿住。
秘境将开,他的这缕残念也即将消散,命无舛自诩通晓命理,可如今,还比不上盛梳那女修聪明坦荡。
他也终于知晓,被这不甘悔恨困在顿悟秘境中的,始终都是他自己,而非盛宛。
盛宛当日能救下他,能看出盛梳的补刀并非真心,也能成全无心佛子丢失的那颗佛心,其实已经释怀。
她的神魂被掩藏数年,也一点怨气爱恨也不留。她早已向前看了。
反而是他。
“是我对不住你。”
盛宛目光平静:“你无需挂怀。”
命无舛哑声笑。
终于了却最后一点遗憾,他转身将传承尽数交给覃清水,看着盛宛的神魂随其他人一道,转世去之后,便化作一缕青烟,再也不见了。
众人也不见沈扶闻,直到应沧澜说祂早已离去,他们才知燕无争和师妹,都被祂带走了。
他们刚得知盛梳与天道之间的博弈,自然知晓沈扶闻心绪只会震动得更加厉害,等不得片刻便要去查明,也是寻常。
但他们还是想阻拦,想留下燕无争,和盛梳,但抬眼间,已只剩下流云了。
盛梳松了一口气:总算溜走了。
系统还在研究讯息。它没懂主神留下的“尽力协助即可,其他无需过问”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敲主机:“可是主神,你还没有把我宿主救出来啊QAQ。”
盛梳他们回了六界集市的一座传经阁。
传闻这是第一任佛子所开,为了普度众生,放置了许多经书遗秩,对六界开放后,便什么书都有了。
但对于盛梳来说,这里更像是交了钱便能有一整层楼自主权的自习室。
虽然他们的灵石不多,但三个马甲都不反对,她也就交了钱,和马甲们盘腿坐下来。
暂得片刻休憩,燕无争最先握住本体的头发,坐了旁边的位置,沈扶闻也在她左侧坐下。
他们身后便是几十丈高的书架,经纶气息颇足,落下来的小章鱼却晃晃悠悠地挂在盛梳腰上,想摸她的头发。
盛梳唉声叹气,不等小章鱼严肃教训好好的叹什么气,燕无争和沈扶闻也“唉”。
一个“唉”完休息,另一个人接着“唉”。
这么过了两轮,小章鱼终于忍无可忍,伸出触手拍拍本体的肩膀。
“有什么烦心事。”小章鱼不能说话,神念都是靠共感传递的:“解决就是了,不要在这里怨天尤人。”
还带着两个马甲一起!
盛梳直接把小章鱼抱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燕无争就开口,将她和沈扶闻的心里话说出来:“小章鱼是不是长大了?”
章鱼瞪圆了眼睛,借马甲视角看得不清晰,索性扒拉着剑修的袖子起来,对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左右观摩:“有吗?”
三个马甲又开始思维打架。
临渊觉得没有吧,燕无争和沈扶闻又觉得有。
思维趁机放空的盛梳望着传经阁这一层外,缥缈的云雾,忽然道:
“雁禾是好像快醒了。”
四人都是一顿。
雁禾马甲之所以没有迅速醒过来,和她分配到的剧情有关系,和这个马甲代表的一部分情绪也有关系。
其实最先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主导剧情安排的其实是雁禾,后来到了剧情需要的节点,雁禾就把自己封印了。
盛梳原本不习惯失去一个马甲的,但是雁禾封印之前,严肃地说等到了需要的时候,她会自己出来,盛梳就没管了。
她知道让雁禾一直沉睡,多多少少有点逃避的心理,但她也没办法。
盛梳揉揉章鱼又软,又像是某种凝胶的脑袋,叹:“都是倔强性子啊。”
小章鱼支棱起来:“不许说自己坏话!”
盛梳乐:“就说。”
结果还想张嘴,燕无争就表情冷静地捂住她的眼睛,沈扶闻塞了断肠草给她,发现拿了自己准备留到最后,品相最好的一根,又若无其事地拿走换了。
盛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悄悄换了!”
沈扶闻:“好东西不应该留在最后吗?”
吃葡萄他们从来都是你一个我一个把小的酸的吃完,最后再吃最甜的。
盛梳被说服了,但还是被捂着眼睛,嘴里嚼着断肠草,手被八爪鱼绕着轻拍安抚,若有所思:“我没有说自己坏话,雁禾却醒了,是不是代表这是件好事?”
没有回应。
她把燕无争的手拿下来,看到沈扶闻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
仙君马甲的眼睛一向是盛梳最喜欢的部位,有段时间,她甚至晚上要捧着仙君马甲的脸端详好一会儿,才肯心满意足地入手。
那真是相当无忧的一段时光。
但都是建立在雁禾马甲沉睡的基础上得来的。她不敢让雁禾醒,不敢记得上一世的事,因为她代表的那部分情绪,叫做失望。
或者说,是悲观。
沈扶闻知道本体想看,也就伸出手让她握着,自己坐得一动不动地,让她对着白发仙君的这双眼睛看个分明。
捏的时候,盛梳心里只想着既然是仙君,又是最大反派,这双眼睛里必然要有山川湖海,还有日月变迁,但也会有自己牵挂的小小天地,所以她捏得很用心。
而因为沈扶闻的特殊地位,这么多年来,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这么近地端详祂那双眼睛。
也没有人能像现在这样看这高高在上的仙人瞳孔一样,比她和马甲自己,更深地看到自己的胆怯和畏惧。
盛梳又不说话了。
沈扶闻犹豫着,伸手轻轻地将本体抱进怀里,燕无争挪过来,本来是想拍拍背的,但觉得,本体已经被抱着了,再伸手拍拍的动作太奇怪了,有一种分不清这只手到底是祂的,还是我的,还是本体的感觉。
操纵马甲这么多年,盛梳仍然逃不开这个魔咒。
燕无争只能试着耐心,等沈扶闻若无其事地松手,他又把本体抱过来。
盛梳嘴上说着不要:“这是什么奇怪的轮流拥抱活动啊!”
但马甲不会被她的口花花骗过,仍然很尽职尽责地抱她。
不需要说任何安慰的话,只需要陪在她身边就能缓解自己的情绪。
在经书的静谧庄严里,这方被光线错过的小小天地,一切昏暗,盛梳低声嘀咕:“总感觉我这样,挺坏的。”
她当然不是指骗人这件事,而是她欺骗的自己。
她以为只要雁禾不醒,她就不会记起所有的事。她可以忘记那些过去,和马甲有一个重新的开始。
但她忘了再怎么分摊情绪,马甲本质还是自己。她分割不了自己,她只是变做了很多份,在这些很多份的自己比其他人更理解,更包容她的时候,她应该也获得了某种勇气。
所以,秘境让她记起来了。
承袭她意志的雁禾马甲封印也松动了。这是好事。
不知道是谁先低声:“那我们去找......”
盛梳蠢蠢欲动。
燕无争蠢蠢欲动。
沈扶闻蠢蠢欲动。
但临渊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不多。
这也能理解,毕竟她这个人,本身冷静缜密的部分就不多,临渊还能记得已经是她和剑修,仙君马甲都没在想事的结果了:“你是不是忘了剧本还没走完!”
.......是哦。
主神降临只是小事,早在系统出现的时候,盛梳就判断主神能耐再大,权限再高,也不过只能暂时停滞时空。
所以它怎么做也是对自己过去在这个世界的所为无法干涉的,从这个层面讲,主神反而限制不了她。
但是,她之前为了洗白的剧本纠葛到现在都没走完。雁禾的剧情还没开始,马甲却醒了。这就有点头大了。
盛梳看向燕无争,揉着额头:“你还得被炼化。”
他和本体在一起,现在伤好了一点,闻言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见沈扶闻伸手要摸自己的剑穗,却凶巴巴地打回去。
不许摸,摸脏了怎么办?
沈扶闻不甘示弱地看回去:你挂了这么久,该我挂了,这个颜色就是要配仙衣才好看!
燕无争挣扎。
他们喜好一致,他当然也觉得沈扶闻佩戴这个剑穗好看,但他还是不肯。
这是给我剑修这个人设的,你又没有剑。
沈扶闻:你有?
燕无争:......
马甲无声对峙,盛梳才不管他们颅内打架,捻着剑穗,嘀嘀咕咕:“临渊倒是可以下班了。”
小章鱼对自己的任务进度很满意,骄傲地伸出触手去摸剑穗下方摇晃的漂亮流苏。
结果触手还没碰到,就被燕无争和沈扶闻拉起。
他们联手制裁它:触手还是湿的,更不能碰!再编好麻烦的。
本体继续揉剑穗:“仙君,仙君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