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发一言,沈扶闻便跟了上去,还贴心地给本体戴好斗笠。
垂下来的白色丝绦被风掀起一角,女修看不清神色,但抬头看了眼酒楼牌匾,犹豫一瞬,还是摇摇头。
她想起剑修马甲的剑鞘:“虽然没本命剑了,但还是配剑鞘比较帅的。”将倾叛逃指认燕无争,是剧情里必须发生的事,她倒没有很遗憾,只是觉得燕无争还是带着剑好看。
沈扶闻:“嗯。”
祂也不问,转身就进去了。
程云本来还压着火。他之前还寄希望于沈扶闻看见盛梳为保全他们所做的努力后,迷途知返,对师兄好一些,如今祂和盛梳并肩同游,师兄却不知去了哪,哪怕不知内情,他还是不免怒火中烧,即便应沧澜提醒他平心静气,他也无法放下什么。
应沧澜问:“你生怒,到底是裕恨沈扶闻受天道蒙蔽,对师兄下手,还是恨师兄再也不能回头?”
程云手指攥得越发紧,喉头滚动几番,最后却是道:“你也要护着沈扶闻,是不是?”
应沧澜:“师兄并未怨怪祂。”他这样说是怕程云冲动,可转头,却见程云死死地盯着酒楼一角,转过身的动作也顿住。一席人停在那,看到沈扶闻与燕无争对坐,将世俗喧嚣抛在脑后。程云手指松了松,待应沧澜蹙眉,拦住和文皓及程悦时,说:“我恨师兄本该是那样的。”
他扭头:“他本该与她结伴同游,他本该与她长相厮守。”
走火入魔不知道几次的人低着声音,又沉又哑:“这样的结局有什么不能给他?他有何理由不能站在她身边,不能和沈扶闻一样清誉满天下呢?师兄,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应沧澜张嘴。程云冷笑,他本来不是会随意攀扯其他人的性子,但是一路上有人护着沈扶闻,护着临渊,都没人想起师兄,实在叫他窝火。更别提师兄那样牵挂盛梳,沈扶闻却拦着他们见也不让见。
断肠草是谁控制盛梳让师兄服下的?炼化神魂又是谁控制盛梳做的?
祂之后悔改了便能弥补祂之前的罪过吗?祂口口声声要寻他们,为什么却阻隔他们其间,连师兄眼盲,他们进酒楼前,还趁着丝竹间隙侧耳仔细听了听都不知道?
“我知师兄和盛道友将昔日的祂视作同袍,也知无论我做什么也无法阻止师兄被炼化。”
他目露悲怆,是明知事不可为,但仍在藏书阁查了几天几夜才罢休的无力:“可我难道连恨的权利都没有吗?我难道不能怨一怨祂——”
晋起忍了又忍,还未偏头看过去,燕无争就将酒杯放下了。
他气色倒是好不上,身若修竹,注意到孩童因为自己双眸面露好奇,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开,听到系统的疑似声音,面露沉吟。
沈扶闻:“妖生来多闻,不会因此大惊小怪。”祂给他倒酒:“怎么了?”
燕无争摇头,又说:“习惯了。”他们当初捏马甲没成形的时候,也会避着山中精怪。
有梨花飘进来,祂又说:“真不治?”
靠纸鹤靠近,听清的杜无悔之间一颤。
燕无争:“浪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反正我也.......”他一顿,到底顾忌着这是在外面,没有将事关灵力修复的事说出来,只是摇头:“让她不必担心。”
沈扶闻:“昨夜她又在和临渊偷偷炼丹。”不料会在沈扶闻口中听到临渊,而非八鞘心三字的和文皓喉骨一颤,竟觉掌心滚烫起来。原来你也知道他是人,并非器物。至于和临渊一起炼丹,他初听也觉心猛地一跳,竟恍惚觉得他还活着,但很快便自嘲明白,这无外乎是拿八鞘心炼丹说事,却不欲叫燕无争和盛梳听了伤心。
沈扶闻,你对你的错不一样遮遮掩掩,不敢面对。
提到临渊,燕无争沉默许多,轻声:“她只是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对他有愧。”否则不会受临渊鞭策半夜加班。
他们几个马甲都分担着本体的情绪,但昨天晚上竟然只有盛梳和临渊醒了,记得炼丹赚钱的事,一时间,两个马甲都有些沉默,这个想要不今天爬起来,那个想其实偷偷懒也没什么关系,两人上工三人轮休,很合理。
这么互相考虑,过了半晌,燕无争顿了顿:“不如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女修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镶嵌着朱红宝石的剑鞘,上面还晃着一个颜色鲜亮的剑穗,和之前的一模一样,不过加了些养神的灵植淬炼,显得越发花团锦簇,被递到那剑修面前,竟叫他眼睫颤了颤,燕无争分神去“看”。
其实挑的时候意见已经过了本体和马甲的大脑,但是她还是得意洋洋:“好不好看!”
花里胡哨的纹样不衬剑修的风格,至少他一袭素衣便叫其他人忌惮不肯接近,完全无需这剑鞘威慑。他也应该是不喜欢这风格的,但看不到,还是点头,真心实意道:“好看。”除却经历被揭露,燕无争几次沉默不语外,方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轻松自在的神色,仿佛如今不过是随同道历练,经过了一座小城,和同袍喝了几盏淡酒。
但他瞳孔被灼烧的伤分明还未好全。
眼前这人或许是剑道魁首,可撇去这身份,也不过是一个少年优渥,宗门中又有师长照拂,一心向道的凡人修士。他当然也有私心。
可是和他的抉择相比,这私心显得那样浅:“给我试试?”
盛梳坐下来:“你的剑带了吗?”
燕无争笑。他没有将倾,但还带着,是把品阶很低的灵剑,连灵智都未开,但仍然被他很完善地保全着,信赖地交出放在桌上:“在这。”盛梳就拿剑鞘去套,边套还边絮絮叨叨,等沈扶闻去接雁禾和临渊,本体代替其他马甲发问了:“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不如把你也炼化了?”
燕无争薄唇微抿。
他神色依然坦然平静,仿佛她问的不过是下个菜上什么,今日心法应该如何理解的小问题。但盛梳盯着他瞧,他居然偏头:“不可以么?”
程云早知道这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却不知道他已经目睹了临渊的惨烈结局,知道盛梳是和沈扶闻出去游玩,自己却被禁锢在这酒楼里,因为神魂被锁,目不能视而寸步难行,为何还能这么平静。他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被炼化,在他看来居然是盛梳问了,他问不可以么,便可揭过去的事吗?
程云再也忍不住,拔剑便将沈扶闻留下的结界劈开。
主角团身负气运,这结界也形同虚设,天道更是会屏蔽一些关键词,但两个人都是微顿。
迟一点发来消息的沈扶闻:.......
主角团真是神出鬼没。他们才休假一周!
程云不知沈扶闻在想什么,看到祂面色不善地看过来,也无暇顾及了,而是看向燕无争。话未说出口,悲怆情绪已满怀,最后也只能从牙缝里挤出那句:“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明知天道是为了折磨你,为了叫你屈服,还劝盛梳,劝沈扶闻将你炼化呢?
这便是你修为一直水涨船高,却不愿意让自己伤口痊愈的原因么?还是你依旧想要一死以全此界平安,这个修仙界凭什么享用你这样换来的平安!
燕无争沉默地握着酒杯,似乎是感觉主角团都到了,神色微动,但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覃清水倒是一直想要找到小师妹,可惜之前看着水龙吟走神,想追时盛梳又去买剑鞘了,现在看到她自然不可谓不激动,但是见到她的神情,又是嘴唇微张,口不能言。寒凉在心底一圈圈扩散开,她知道之前的小师妹无知无觉都是因为和天道的博弈,而如今小师妹已经知晓了一切,但是除了故作不知,她还能做什么呢?
看到自己,她也只是移开视线。找不到破解方法,又被迫做了将殉道之人,她不想让燕无争被炼化,那她自己呢?她有考虑过吗?
沈扶闻将她带走,却不限制她自由,她却不来找他们,是为什么?是怕连累他们吗?可天道给她加了那么多枷锁,她又什么时候真的连累过其他人?
水龙吟震动一下,小师妹眼睫也跟着动了动,覃清水更是险些泪如雨下。
盛梳和沈扶闻,燕无争都在。后面还有两个藏起来在思考对策的雁禾临渊。
主角团却有神算阁众人,和方恢杜无悔等。和他们相比,主角团自然是人多势众。可他们面对人更少的盛梳他们,竟然同样一片寂静。不是说不出话,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能说什么?
他们不肯通过他们向仙门求助,便是不愿意连累此界众生,直到现在,修仙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除了他们,又有谁知晓此界大祸将临?
天道确实因为盛梳放弃了干涉此界,但它的手拿开了,此界却仍然面对一个死局。燕无争说炼化他,可能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但之后呢?
杜无悔咬着牙将后面的话问出来:“之后会不会是临渊被献祭也不够,盛梳被献祭也不够,找到了天生炉鼎也不够,只要是忤逆天道的人,都要迫于这命数做第二个燕无争?”他深知燕无争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才故意将这话牵扯到盛梳身上,但目光还是牢牢锁定不说话的剑修:“师兄不肯妥协,天道就不会再做什么?不是吗?除了炼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燕无争:“什么办法?”
盛梳手还落在那剑鞘上,闻言心中有些动摇。却不是被主角团说服,而是被马甲。
燕无争:其实炼化效果很好,就比如临渊,现在主角团就没有再盯着他了。
盛梳一边听主角团说话一边分神:嗯?
燕无争:假死之后就可以把和主角团的牵扯斩断了,而且剧情也可以宣告完结。没错。盛梳眼睫微动。这两个字确实让盛梳心动了,因为,燕无争的洗白差不多已经完成了,说是完成其实是她的剧本,她自觉已经差不多了。但剧本最大的BUG在后面因为没有修复马甲,而引出的——燕无争不死此界就会崩塌这里。
燕无争必须被炼化固然是一个不修复马甲的好理由,但也是个大雷。和殉道者一样的大雷,那就是,不死不行啊!除非她还有精力整一个什么两全之法或者救世之策出来,不然此界已经没有大灾祸,因为剧情快崩完了,而燕无争不死不是很BUG吗。虽然看主角团的态度,马甲不死他们也不会太深究,可盛梳在意啊。
做人设,最重要的就是前后不矛盾!经常在这点上犯错的盛梳态度很不坚定。
于是燕无争就开口了:“我愿意被炼化不是向天道妥协,而是这的确是如今损失最小的方法。”
程云悲愤满怀,几乎要拍案而起:“损失,让师兄神魂无存的事,也可以说是损失小吗?”
剑修坐而不动。
酒杯被他们的灵气震荡弄得嗡嗡作响,但燕无争只是轻轻按住,酒杯就不动了,澄清酒液也映照出他眉眼。
“我已不是你们师兄,也不会再练太上剑法,更算不上累身清白。”他仍然不疾不徐,似乎是见盛梳要喝酒,掌心向下按住酒杯,对她摇摇头。
小师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质问他的不是她,但覃清水却觉得小师妹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了一样。她见不得小师妹如此沉默,也见不得燕无争这样轻描淡写,就好像他的命早就不是命一样。到底那几百世的轮回几千条人命带给他什么,难道他们这么多人就不能再想一想别的办法吗?难道天道就一定可以得偿所愿,轻描淡写地毁了人的性命——
“更无须你们在此阻拦。”
他说这话已经算不上温和,但仍然让人觉得不咄咄逼人,正是如此,杜无悔才觉得更加难受。
燕无争说完似乎是想叫人将酒撤下去。他和沈扶闻喝了已经是纵容自己了,本体再喝可以直接将四个马甲带趴下。心虚的盛梳也依然沉默没有阻拦。
杜无悔却也拦住转头的人:“师兄还记得在秘境里让我不用学剑去学弩吗?”他声音颤抖,剑修却面不改色。
杜无悔:“那时师兄已看出我天赋,尚且言语间留有余地,如今却是想也不想,便说出,炼化自己就是代价最小的方法了吗?”他猛地将手按下,咬牙:“是谁告诉师兄,是谁将灭世救世的经过告诉师兄,让师兄在沈扶闻放弃后仍然一意孤行,是谁,让师兄知道了其他代价不那么小的方法?”
他声音陡然战栗:“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是不是?”
燕无争手指微紧,神色仍然不动。他浑身凝着清光,像是旷野中和煦的风,没有攻击性,却有力度。这力度从前让人安心,如今才让人惊觉他对自己这样恨。
“我不知。”
“师兄!”
“我从不曾知晓什么旁的方法。”
杜无悔嘴唇发抖。“师兄还是像当日不肯直言教训我,非要将我自尊心踩在脚底下,才肯暗地里送来那一套心法一样,对谁也不肯拿出这颗真心,可是盛道友你呢?你已脱离了天道的掌控,你已在秘境里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所有人当中,唯有你是那个第一世完完整整经历过的人吧?唯有你知晓师兄从前是何模样,如今又是何模样,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去死吗!”
杜无悔声音越说越高,明明说话的是他,众人却觉得自己也要喘不过气来:
“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为我们这些没有喊过他大师兄,叫他受过一天师门恩惠的人去死,我们的生死分明和他无关啊!”
他没说完便被拦住,可杜无悔还是声嘶力竭。
值得他救的是第一世爱他信他的人,可此世自他拜入沈扶闻门下开始,就没有人真正觉得燕无争名副其实过,他凭什么要为这些人牺牲性命?他们拦不住,盛梳为什么不拦!
她不是这个世上还留在他身边的唯一一个人吗!她不是为了他和天道抗争那么久.......
杜无悔被覃清水猛地拉开,她厉声:“杜无悔,你做什么!你凭什么逼小师妹,你又知她心中再想些什么,你又知她没阻拦吗!”哪怕小师妹选择成全,他也没有任何权利置喙,谁都没有权利在这说三道四!说罢水龙吟就将其他人都震慑住,叫他们好好清醒清醒,但这顿饭已经是吃不下去了。
沈扶闻到时,小厮正捧着菜肴在不远处不知所措,祂让人将菜肴撤下去,而后看向众人。
杜无悔喘着气,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只纸鹤,应沧澜手指微紧,对上沈扶闻视线。
祂淡漠地叫人将酒水也撤下去,见燕无争衣袖被酒水浸湿,移开视线:“还不走?”仙君如今用的并不是仙音,但也足够对低阶修士造成影响了:“需我请你们走么?”
天天来找他和马甲本体吵架。
杜无悔紧紧咬牙,却是第一个站起。
“师兄,此界到底有没有其他挽救方法,你比我更清楚。我也不和你争,到底什么样的方法是代价最小。我只问你,是不是掌门,长老,师兄,师弟,都不肯为此界救你,你却仍肯为他们舍了性命?是不是盛道友为了救你和天道博弈数载,你还是希望一力将此事扛下,连临渊被炼化成法器这样的事,都势要让我们经历第二遭是不是?”
程云也攥紧剑。“师兄。”他闭眼:“你入万剑门的时候,分明是想问,此界修士是不是肯为高深修为舍弃一切的。”
而如今,你却一定要做那个愚不可及之人了是么?从前积压的百般情绪终于在今日宣泄出来,程云颤声:“我们也仍然可做那个被你抹去记忆之人,但你有把握我们一定会不记得吗?你有把握沈扶闻一定不会阻止你——”纵然他怨恨沈扶闻,却也敢肯定沈扶闻不会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