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倚着阎罗殿的柱子坐下,脑中念头纷杂。
传说洪荒时道祖以身补全天道,阴间鬼神依托六道轮回而不灭,早已不可分割,融为一体。
人间规则几经变换,凡人已经走出自己的路,不再需要神佛庇佑,也不要阴间鬼神赏善罚恶,来论功过。
六道轮回本是法则,与天道一般,法则补齐,便能自行运转。
天上神佛已退场,阴间鬼神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阴间乱成一锅粥,枉死城里的鬼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门,纷纷冲出了这个向来有进无出的囚禁地,夹在鬼魂里的一众生魂也顺着冲击的洪流,涌出了枉死城。
在枉死城待久了的魂魄,浑浑噩噩,只记得那一点执念,而这执念往往是在阴间无法达成的,这多到无边无际的浑噩孤鬼,便被执念驱使着,在阴间没有方向,横冲直撞,让阴间的局势越发混乱。
无声无息流淌的大河边,偶尔也引来一两个有缘者,有的浑噩,有的清明,有的落进了河里,有的来了又走了。
这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的缘分,总是有深有浅。
深夜,香烛燃烧,袅袅烟气充斥的房屋里。
一张木桌做了供台,上面摆了一个灵位,一匣骨灰,瓜果三牲,香炉上火光静静燃烧,与经文声在屋子里萦绕。
徐小媛和云雁随跪在供桌前垂目念经,昏黄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她们脸上,将苍白枯瘦的面颊映照得昏黄。
窗外掀起了萧瑟秋风,打在窗玻璃上,叮叮当当啪啪哒哒。深秋寒意在屋外呼啸,也在屋里弥漫流淌。
第57章 五十七
守着师父的灵位过了一个冬天后, 某一天,徐小媛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了, 云雁随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她。
初春,积雪已经融化殆尽,春风乍暖还寒。
云雁随这里开始有善信上门求符, 失去往昔记忆的云雁随不动声色的应付了对方,把人送出门, 她打定主意搬离这里。
下午, 云雁随收拾东西时, 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感不知从何处升起, 迅速占据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云雁随并不陌生,去年在山中时,也有一段时间, 她莫名其妙总是觉得疲累而又找不到原因。
此时的情况与那时十分相似。
拖着因疲累而变得沉重的身体,云雁随丢下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捂嘴打着哈欠,她现在只想躺到床上什么也不干,好好的睡一觉。
这很不正常。
到底什么东西在攫取她的精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雁随一遍又一遍的自查, 仍然找不到精气消失的原因。
她实在抬不起眼皮来继续保持清明了, 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身体,下一秒便沉沉的睡去。
沉睡中恍惚有梦。
梦里,似乎有谁坐在她的对面, 宁静肃穆传授经文。
‘……大道无形, 生育天地;天道无情, 运行日月;大道无名……’
‘……人能常清静……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 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如同醴泉浸润神魂,补养精神,沉睡中也抚不平的眉心渐渐放松下来,在似乎熟悉似乎陌生的声音中,她舒舒坦坦的睡了极好的一觉。
唐小云掉进大河里,奔流无声的河水推着她向前,浪卷着她在河水里浮浮沉沉,没把残缺的魂魄送去投胎,倒是在河水里泡的久了,浑噩的神智渐渐清明起来。
承载记忆的魄,思考能力有限,她在河里待了不知道多久,这里也不好计算时间,总算是回过神来,扑腾着往岸边游去。
湿漉漉的爬上岸,唐小云茫然四顾想要分辨出方位,可是幽冥世界里看哪儿哪儿都好像是一样的,没有太阳月亮指引方位,幽晦的天,幽晦的地,四面八方无有不同。
又不知道思考了多长时间,唐小云拖着湿漉漉往下滴水的魂体,顺着大河,向着河的上游,摇摇晃晃飘着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回到身体里去。”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一门心思想还阳,要回到身体里去。
阴间乱的不成样子,到处鬼怪横行,形似群魔乱舞,偏这条大河边十分安静,清清静静的难以见到鬼来打扰。
河上飘着晦暗的雾,似它明明晦暗之色却显澄澈的河水一般,慢慢悠悠在河面上飘荡、飘荡,偶尔逸散一片两片,到河岸上去。
唐小云的身影越飘越远,慢慢的,慢慢的,她的影子融入远方不见了。
狼狈的白无常从一群凶狠老鬼的围攻中逃脱出来,向着远方逃去。
乱套了,乱套了。
整个阴间都乱了套了。
东岳阴司关押的积年恶鬼不比阴曹地府少多少,道行动辄上千年的老鬼们从禁锢的樊篱中逃出来,一般黑白无常的道行都比不上他们,没有东岳府君的弹压,各级鬼官莫名其妙失踪,镇压恶鬼的法器失灵……短短的时间里,局面演变成了当前的模样。
白无常跑到一片鬼怪稀疏的地上,扫开周围叽叽咕咕鬼哭狼嚎的鬼,坐下来短暂的吐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不下来。
群鬼在抢着投胎,未来人间会不会乱、会乱成什么样,他已经无暇去想了。
没有鬼官阴差主持,轮回的机制仍然在运行着。
消失的鬼官阴差越来越多,从上到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了,也许就在下一刻。
在天庭有册封的正神可以脱身,但是他们这种鬼神与六道轮回是一体的。
白无常闲了下来,想了很多,有种‘早晚要来’的平静。
附近的鬼成群结队的跑了,毕竟这里有个白无常,一般的鬼还是挺怕阴差的,看到都会退避三舍。
周围空旷许多。
一个鬼影从白无常的视野中飘过,那模样看着有些眼熟。白无常起先没有在意,片刻后突然抬头目光追过去,看到一个飘飘悠悠漫无目的游荡的生魂。
他霍然起身奔过去,抓住还要往不知道哪个地方飘荡的生魂,生魂呆呆仰头看向他,半晌恍然蹦出一句话:“啊,师叔祖。”
白无常神色不怎么好看,瞧她一眼,根据身上阴气浸染的程度,就能知道她在阴间恐怕已经待了不短时间。
身上的生气都快被阴气磨没了。
白无常拎着她走,说:“我送你回去。”
唐小云呆呆的歪头,思考能力迟钝,半晌才“啊”一声,说:“回去。我要回身体里去。”她扑腾着手脚挣扎起来,“师叔祖,我要回阳间,你放下我。”
白无常深深吸一口气,不跟脑子被阴气泡坏了的生魂搭话,拎着她风驰电掣穿过阴路向阳间奔去。
清晨,和煦的阳光撒在床前,云雁随从沉睡中醒来,静静躺在床上,回味经文,心中生出新的感悟。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她闭目在心中把这一段来回诵了十几遍,心里的某些观念有焕然一新之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神陷入顿悟中,窗外的阳光从春早的活泼明亮,逐渐升高,光影从窗栏中退了出去,房间里失了光亮,微微暗了些,外面的早春之风吹拂小区里的嫩叶新芽。
在这人间小屋中,早春清晨的光影变幻里,她坚定如磐石的意志似乎发生了微微的变化了。
第58章 第 58 章
缺失的那一魄回归身体, 魂魄融合完整之后,人间日升月落, 春花盛开, 已经过去了七日。
主导身体的意识仍是此世之人,两世的记忆、体悟载于一身,她是唐小云, 又不仅仅是唐小云。
窗外人间喧嚣,春光正好, 好像是放学的人群归家了, 隔着一堵墙, 一扇窗, 记忆融合中如同在做一场大梦,大梦醒来,唐小云蹲在窗下阴影中, 哭得摧心剖肝一般痛。
“呜呜呜——师父……”
就像做了一个梦醒来,师父没了,师姐也没了jsg,徐小媛消失不见了。
她亲近的、亲密的人,全都找不到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 窗外传来的声音很吵, 唐小云靠着墙滑坐在地,泪如泉涌,大哭嘶声。
[你我师徒, 缘尽于此……]
前世的记忆中, 师父坐化前的画面, 恍惚浮现眼前,她谆谆教导的话音似有若无清晰:
[不必悲伤, 求仙之路本就如此……缘分来,缘分去,皆是命中过客……]
[大道之下,众生平等。]
……
唐小云吸着鼻子,抱着膝盖靠墙坐着。眼眶火辣辣的刺痛,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没法儿出去见人的,窗外天空已经漆黑,是深夜了。
“师父,师姐……”唐小云嘶哑的声音难过的念叨,她这辈子年纪还轻,即使有前世记忆,不能改变她这辈子还没经历过多少事情。
失去重要之人的浓烈悲痛缠绕在心里,一时无法平静。
“师父啊……”她小声的叫,疼痛的眼眶里又涌出热泪,难过、委屈、仓惶,失去了师父和师姐,她感到从此以后没有家了。
她把自己藏在窗下的黑暗里,呜咽悲鸣中,一夜过去。
唐小云收拾了行李,退了房子,蔫蔫的拖着行李行走在路上,春和景明,她的心情却沉浸在伤心里,想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明媚。
虚散的目光落到前方道路上,不经意看到被“失忆”的自己赶走的狗子,黑漆漆一颗狗头从路边绿化丛里露出来,蠢蠢欲动又瑟缩的朝她看。唐小云顿了顿,伸手招了招,狗子的眼神立刻亮晶晶,钻出绿化丛雀跃的朝她奔过来。
“汪呜汪呜!”
黑旋风甩着尾巴围着她打转。
唐小云目光从油光水滑的皮毛,下落到黝黑明亮的狗狗眼,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透着人性化的开心。又看到藏在它脖子毛里若隐若现一截黑蛇的身子,没说话,沉默的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兴奋的黑旋风步伐雀跃的跟在她身边,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看起来傻乎乎的,狗子傻蛇可不傻,蛇藏在脖颈毛里偷偷的打量、观察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常二十三感到迷惑。面前这个人,魂魄一直是那个魂魄,既没有遭到野鬼附身,也没有换个人,可是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记得它也不记得黑旋风,还赶走了它们,现在这是变回来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以它有限的知识与阅历,常二十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唐小云不会跟它解释。她心情抑郁,拖着行李箱,脚边跟着一条大黑狗,渐渐远离了这个想起来就会伤心的地方。
道教论坛上,各地发布了许多追杀趁乱出来活动的邪道修行者的贴子,还有通缉在逃的各路出马仙的贴子。
只看论坛里的信息,就可知各地动乱尚未平息,各地道协的首脑在论坛里呼吁全国同道齐心协力,守护社会的安宁。
坐在火车上,唐小云神色郁郁,低头翻看论坛贴子转移注意力,也算打发时间。邻座的男生总是偷偷看她,而修行者对目光敏感,唐小云阴郁目光转过去恰好抓住邻座男生偷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怦然心动,对上唐小云的目光,被吓了一跳急急的转了回去。
唐小云漠然的收回眼神,关掉手机,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浑身气场消沉阴郁,写满勿扰。
邻座男生捂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脏,连偷偷摸摸看也不敢了。
唐小云随便买了张火车票,会在哪里停,她要在哪里下,都不知道。
漫无目的,随便火车带她去哪里。一切交给缘分。
车窗外从明亮到夜幕,一路草长花开,鸟雀飞舞,辽阔的田野在车窗外飞驰,迎来野外看得清晰的月亮。
月亮也不可爱了。
她看什么都提不起劲。
车厢顶上传来了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火车在轰隆向前,伴随着破风的呼啸,风声里掩藏着另一种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趴在火车顶上,爪子抓挠摩擦过车顶钢铁的声音。
‘刺啦’
混合在呼啸的风声里。
车顶上扒火车皮的一只小毛团吓得直发抖,圆溜溜的眼睛里泪水颤颤巍巍,随时会被呼啸大风吹的滚落。它全身的毛都被风拉着往后扯,身体紧紧贴在火车皮上,爪子用力抓住一丁点能够借力的东西,抓不稳就会被风拉着往后,‘刺啦’‘刺啦’声就是它没抓稳往后滚时吓得抠火车皮发出的声音。
火车呼啸着从荒野开入城市,慢慢减速,驶入一个小破车站停下,火车顶上趴着的小动物缓缓的松了口气,从这节车厢顶、那节车厢顶向同一个中心聚集,十几条毛茸茸的小动物凑在一起,大的安慰小的,挨挨挤挤扎堆取暖。
‘再坚持坚持。’
‘很快就能到家了。’
‘呜呜……妈妈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