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医生对其他医护人员使了个眼色,示意继续检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唐小云醒来的第二天下午,白云观谢平青来看她。
谢平青对她怀有歉疚之心,“道友……”
唐小云上午接待过道协派来的人和官方人员,回答了他们一系列关于火焰山事件的问题——‘火焰山’,是官方对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起的代号。
已经过去两年了。谢平青告诉唐小云,两年前那件事葬送了修行界修为最高深的一批前辈,现在修行界青黄不接,许多小支脉都快要断绝传承了,各大道观宫寺损失惨重,闭门谢客。
“我现在忝为白云观主持,道友需要什么帮助,尽可以来找我,我必然全力以赴。”
谢平青对唐小云是心怀歉疚的,上清宫……现在跟传承断绝没什么两样了,上一任宫主和宫主首徒在千年柳仙掀起的水祸中身殒,次徒在动乱中生死不知,大概率也是……没了,现在唐小云又废了,上清宫传承止于这一代。
说来还是谢平青央求唐小云出山去青丘,她才会卷入后来那些事……修行界绝人传承是比挖人祖坟还要不共戴天的大仇,虽说他本无心之举,事先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情况……终归在这件事上谢平青还是担了几分因果的。
唐小云沉默不语。
她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第65章 第 65 章
唐小云躺在医院里, 一天中有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医生每天都来给她做会诊,使用的药物在缓慢修复她的身体, 但是, 她损失的本源无法恢复。
唐小云而今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有一张四十多岁的面孔,和一副四五十岁千疮百孔的身体, 衰弱让她躺在病床上无法起身,清醒的时候承受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身体上的苦痛, 前路的无望, 一度让唐小云心灰意冷。
这般时醒时睡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 身边照顾她的护士告诉她,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三个月,现在外面是春天。
春暖花开, 外面鸟鸣啁啾,偶尔有蝴蝶飞过窗前,唐小云提不起劲,仍然一日又一日的昏睡着,清醒的时候睁着眼睛发呆。
夜里下雨, 春雨淅淅, 一股柔和的、充满春天里生机气息的风,携带湿润的水汽从窗户留的缝隙中吹进来。
唐小云昏昏沉沉的睡着,半梦半醒之间, 感受到这股生机的气息, 它仿佛飞进她的梦里,jsg 萦绕在梦中不去。
第二天唐小云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下雨了, 她难得没有睁着眼睛发呆,头往右边侧着,静静凝望窗前的一棵树,从她的方向看不到树的全貌,只有半边伸展的树枝,和满枝浓茂的绿叶。
照顾她的护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静悄悄的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转身轻轻的走了。没过多久,她重新回到病房,手上捧着一盆盛开的栀子花。
护士把栀子花盆栽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花朵的香气散发着,淡淡的融入空气里。
“帮我联系一个人。”唐小云突然开口说话了。
护士有点惊讶,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柔和的询问:“您要联系谁?”
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唐小云的嗓音沙哑,吐字缓慢,她收回凝望窗外树木的目光,平静的看着天花板,说出一个地址和人名,“白云观,谢平青。”
谢平青下午就到了。
“道友,我来了。”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背上还背着一柄粗布裹鞘,煞气未消的剑。
唐小云转过头看向他,说:“麻烦你,送我回上清宫。”
谢平青与她目光相对,看懂了她的坚决,点头道:“好。还请道友稍等两日。”
医院不肯让唐小云出院。谢平青与道协上层交涉,不知道他怎么和官方的管理人员说的,过了两天,道协派来人给唐小云办理了出院手续,安排一架直升机送她,谢平青与道协安排的两位人员随行。
根据唐小云的指路,直升机飞越山川河流,飞到一片群山的上空,谢平青收回看向机窗外的目光,对靠在特制座椅中,闭着眼睛的唐小云低声唤道:“道友,快到了。”
前排的驾驶人员一头问号,脸上不动声色,继续操纵直升机往前飞。在他的视界中,下方是一片荒莽密林,没有搭载目标说的大河、悬崖、宫观建筑群。
唐小云静静睁开眼睛,侧头看向窗外。
青山碧水之间,陈旧衰败的宫观无声矗立。它的前方有一座悬崖,横山跨水,雄伟壮阔,是唯有天地可造就的奇观,一条瀑布从崖上倾泻而下,飞珠溅玉,在春日的阳光下反射银光,闪闪发亮,它像李白诗中那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它像天宫流下来的一条河,一座七彩虹桥延伸出去,横跨山峦,如同上接天宫,下连碧水。
群山之巅,碧云崖,上清宫。
唐小云定定的看着那壮丽胜景越来越近,神情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近了,更近了,直升机即将飞过悬崖,飞到上清宫前坪的上空,她对谢平青说:“前殿庭院里有棵蟠桃树,把我放在树下吧。”
谢平青把她那侧的机门打开,抱起她,一跃跳进了风里。道协的两位随行人员目光沉重的目送他们疾速降落,神情姿态肃穆庄严如同参加一场葬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前排的驾驶人员一瞬间几乎心脏骤停,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跳下去的两个人降落十来米突然消失,眼珠子差点瞪脱眶。
直升机副驾上,道协人员提醒驾驶员:“升高。”
驾驶员心惊胆战操纵直升机提升高度。经历过刚才那一幕,他突然明白过来,在这里他眼中看到的和旁边这几个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就像这片区域被施了障眼法,他看到的荒莽密林是假象,旁边几个人看到的才是真的。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就和蒙着眼睛开飞机没有区别,他如何能不胆战心惊!
驾驶员头上冒汗,战战兢兢操纵直升机往前飞,谢平青抱着唐小云已经落地,他跳机的高度距离地面只有二三十米,施展轻功跳下来,带着个人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
上清宫的前坪是平整的青石铺就,有方圆几千丈宽阔,其实千百年前这里铺的是青玉,日月如梭,时光流转,青玉渐渐失去灵气,变成普通的青石。上清宫随着世道变化而没落,渐渐也不再有数百弟子晨间坪前练武,夕时聚而听道。
谢平青抱着唐小云向远处的上清宫门走去。
留下风吹雨打时光摧残痕迹的宫门被轻轻推开,露出第一重宫殿前殿的庭院,一棵树茂根深年岁久远的蟠桃树撑开伞盖,矗立在庭院中,碧绿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谢平青把她放到树台上,她的头枕着蟠桃树鼓出地面的根,上方是树干往上向四方延伸出枝叶,细碎的金色阳光在茂密的枝叶间摇晃,春日,微风,生机,包围住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平青在一旁盘膝坐下,垂目看她,“道友,我陪你最后一程。”
唐小云微微摇头,目光没有离开树冠中跳跃的阳光,神情平静的说:“你走。”
谢平青露出愧疚与物伤其类交杂的目光,唐小云的过往或许就是他的未来,唐小云的今日或许就是他的明日,他而今的模样比起几年前已是沧桑太多,他看着唐小云,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千言万语也只汇聚成一句带着叹息的呼唤,“道友……”
这个世道,害了太多人与非人了。
谢平青一步一步走远,离开上清宫,关上宫门,直升机盘旋的声音时远时近,又一次近了,更近了,稍作停留,声音开始远去,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
唐小云虚弱的身体和精神支撑不住,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梦中她又梦见那片海,她的剑,梦见星罗棋布的岛屿,梦见蛮荒妖域,风平浪静时她在海中寻宝,波涛汹涌时她在海上搏浪,她斩杀过数不清的妖兽,她被化形的妖族追杀,她遇见不行正道的修真者,她也遇到过言行合拍的道友……梦里千变万化。
被脸上毛茸茸的触感摸醒时,唐小云还沉浸在梦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吱,吱吱。”
一只毛茸茸的猕猴蹲在她的脑袋边,爪子在她脸上摸来摸去,看到她醒来,高兴的手舞足蹈,捧着一只蟠桃递到她嘴边,咧嘴“吱吱,吱吱吱”的叫。
唐小云眼前的景象慢慢聚焦,她看着这只眼神中充满了灵性的猕猴,看着它好一会儿。
猕猴见她没反应,着急的抓耳挠腮,把手里的蟠桃用力的往她嘴上推了推,意思很明显,让她吃。
唐小云就着猕猴的手,慢慢的开始吃这个明显不可能是今年的蟠桃。
碧绿枝叶掩映,青涩的小桃挂在枝叶间,距离成熟尚远。
第66章 六十六
碧云崖上春日的风, 夏日的雨,秋日的骄阳, 冬日的风雪, 日月轮转,唐小云一一经历。
经脉遍布裂痕,断裂之处数之不清, 丹田像一个破洞的口袋,聚不起气。
唐小云躺在蟠桃树下, 呼吸吐纳, 一日一日, 灵气纳入又流失, 重复的做着无用功。
从她来到这里,猕猴每天来喂她一颗蟠桃,过了一个多月, 变成山间寻来的各色野果,又过了一个来月,蟠桃树上的果子成熟了,猕猴就天天住在树上,每天摘一个桃子喂她。
唐小云经历风霜雨雪, 年月轮转, 日复一日进行着呼吸吐纳,心如古潭,静水深流。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野蛮挣扎。她来到这里并不是来等死的, 相比灵气匮乏浊气过重的人间, 这里更适合她疗伤。不到最后一刻, 她绝不会轻言放弃。
这份坚持是有用的。从只能挪动手臂,到能够撑着身体坐起来, 唐小云花费大半年的时光。她喘着气靠在蟠桃树粗壮的树干上,喘气时肺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手臂在脱力的发抖,身体从修行者的轻灵变得像一座失去灵气的山,衰弱、沉重,筋脉断裂丹田破损,浊气侵袭,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她经历的、现在仍在承受的这份痛苦。
远方秋日夕阳映照晚霞,天边红艳如血,她目光失焦的望着天边,慢慢平复力竭的喘息。
猕猴蹲在她旁边,陪她一起看夕阳晚霞,灵性的眼神中明净又纯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风转冷,北雁南飞。碧云崖上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唐小云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自己走路了。
高大的蟠桃树已经光秃秃的,在北风里岿然不动。唐小云拄着猕猴为她制作的拐杖——用从蟠桃树上扯下来的一根树枝做的——慢慢吞吞,一步一步,挪到侧殿一间厢房里。
屋内已经布满灰尘,床榻上苍麻编织的垫子已腐朽,唯有一方蒲团还能使用。
猕猴在行动间带起的灰尘里打了个喷嚏,揉一揉鼻头,上下左右看看,窜到床榻上这里扒拉一下那里踩踩,扬jsg起的灰尘刺激鼻腔,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它慌忙的窜下床榻,跑到门口待着。
唐小云走到床榻边,扶着一侧慢慢坐下。飞扬的灰尘无风搅动,渐渐落了下来,透过陈旧窗糊纸照进来的光让室内不至一片昏暗。
外面北风呼啸,疏落的雪花在风里飞舞,天空茫白一片。猕猴蹲在门槛外,看不到唐小云,它跨过门槛跑到屋里看了看唐小云在的方位,见她坐在榻上静止不动的身影,扭头又跑出门。
猕猴对上清宫里三十三重宫殿比唐小云还熟,熟门熟路跑到深处某重宫殿,进入一间房间,从柜子里扒拉出一床被子,举在头顶原路返回。
冬去春来,夏末秋至。
世上又过一载春秋。
唐小云能丢开拐杖如常人一般行走了,但这还不是她下山的时候。
时日渐久,唐小云也看出来猕猴对这里比她熟,一日她问猕猴宫内藏书在何处,猕猴果然十分通人性,能识人话,在前方引路领她前往藏书之处。
相比起宫观其他地方的陈旧破败,闻道殿因偶有人来打扫维护,虽有灰尘堆积蛛网挂壁,却是三十三重宫殿中片瓦无损的一座。
唐小云推开尘封多年的大门进去,光线从门洞涌入大殿,照亮神龛上祖师塑像的容颜。推门带动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埃,在照射进来的金色阳光中飞舞,唐小云对祖师像低头一拜,没有立即去藏书的后殿,而是找来一块破布,提来一桶清水,慢慢的清扫殿内灰尘。
猕猴竟也灵性至此,合抱双拳目光虔诚的对着祖师像拜了拜,跑出去寻来一根树枝,爬到祖师像肩上扫除挂在祖师前后的蛛网,期间灰尘扬起,猕猴免不得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清扫了前殿,又去清扫后殿。忙忙碌碌除尘中,一天就过去了。
夜晚,天上星河飘渺,唐小云在庭院中打坐,她的意识深潜于识海,识海中,道家心经似月华、泉水,静谧流淌。
闻道殿里的藏书大多是前人的笔记,道籍经典独在一处,唐小云的芥子洞天里曾经也放了一套手抄本,只是芥子洞天剧变,而今封闭不得进入,也不知道放在芥子洞天里的那一套如今还在不在。
唐小云看起来心静如水,那平静的水面下又不知藏着怎样激烈的流涌,她有着十足的耐心,该打坐的时候打坐,无事的时候看书,没人能看出她时时刻刻经历着怎样的煎熬痛苦。
前人说,修行,便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有人心明眼亮,知其险,战战兢兢,摸索前行。有人天性愚,不见其险,不得其径。
要唐小云来说,修行,也是烈火加身,也是冰刀刮骨,是明知前方断崖绝路,也非要爬出一条通天之途。
与她坚不可摧的心志相比,万般苦难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