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岑笑道:“这是叫做鱼枕的,取青鱼枕骨下方咽喉部制成。须得二十斤以上的鱼才有这个,鱼枕做镇纸略微轻了些,不过时人有《鱼枕冠颂》一帖,言道:五浊烦恼中,清净常欢喜。倒是极为风雅。”
成清笑道:“父亲的苦心,我记住了。”
老太太见他们父女和睦,心情便也舒畅,便叫永儿拿来个红丝绒布包着的首饰盒,取出一支金镶玉的牡丹花头银脚簪,亲自为成清插上,又道:“这是你祖父当年赠予我的,戴着它与京城贵女出门踏春时,人人都羡慕我,虽则几十年过去了,所幸这簪子做的精巧,不曾过时,如今赠与你,只盼姐儿日后能觅得个好郎君。”
成清行礼道谢,陈氏因自己的那份新年礼是包含在成默岑那份里的,又不曾想老太太今日会送礼,因而便两手空空,如今见着这般情形,便也着丫鬟拿来当年陪嫁的金臂钏送给成清。成清推辞了一阵,无法只得收下。又见这金臂钏做工粗糙,便知并不值钱,众人散了后便拿了一对翡翠耳坠,着丫鬟给陈氏送去。
陈氏拿到耳坠,心想这大姑娘果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又思及与大姑娘相处了许多年,始终是礼貌中透着生分,不禁又叹息了许久。
子令与巧儿因昨日疲累,一直睡到中午心。两个孩子醒来时便一直哭闹着想要爹爹和娘亲,陈氏听着越发头疼,令婆子好生哄着,自己往成清的屋里去了。
成清见陈氏来了,刚要行礼,陈氏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不必如此,今儿过来只因明日寿国公府的大娘子宴请京城女眷,方才忘了说,现在过来知会一声。”
成清道是。又听陈氏说道:“明日务必仔细梳洗,也好替我长一长脸。”,说罢又说笑了一阵,这才离开。
第二日成清起了个大早,换了身沉香色窄袖对襟,取热巾洗了脸后,便令伐柯将莲花冠取出,所谓莲花冠,本是女道士戴的,后来逐渐流行开来。其冠式如莲瓣,围着脑后发髻一圈,恍若盛开着莲花朵朵。
几个丫鬟服侍着她梳洗完毕,用了早饭,便往大门口去。门口早有马车在此处候着,成清瞧见车身多扣了个环形玉扣,底下用碧色穗子坠着,便想到自己曾许诺子令替他打一条络子。正胡乱想着,陈氏却来了,笑道:“大姑娘今日好生漂亮,是哪个丫头替你描的眉毛,改天也借我使使?”
成清道:“大娘子既开了口,哪有不允的道理?”陈氏见成清并无半分小女儿神气,反倒是大方得体,心下满意,二人相携入了马车。
寿国公府门前今日是花团锦簇,虽是冬日,娘子主母们头上戴的绢花首饰便可令人晃了眼。有些娘子所乘马车的前头坐着个衣着杂乱的赶车人,便可知这家人无力添置马车,这辆车乃是租来的。乘坐租赁马车的娘子们面容羞赧,令赶车人走得远些,在远处等她们。
成清见一旁的小郎君们自高头大马上下来,便知寿国公夫人此次并非是宴请女眷,而是借着这由头,办一场大规模的相亲宴,便扭头看向陈氏,陈氏却好像早已知晓,只轻声道:“快瞧瞧,哪个哥儿入了你的眼?”
一众小娘子虽说话的说话,调笑的调笑,余光却皆是瞄着一旁的小郎君们,成清便幽幽与陈氏道:“我看都好。”陈氏知道她在玩笑,便领着成清上前去,递了拜帖进去了。
穿过一扇四瓣梅形的小门,成清便见一处溪水,溪水之中有一座假山,有泉水从假山缝隙中流出,汇入溪流。再往上看,远处有一座凉亭建在山峰之上,若隐若现,便可知寿国公府面积之大,布局也颇有意趣。
第5章 一月
有丫鬟上前来,将陈氏及成清引到一处园子里。园中有一处房屋,陈氏领着成清进入,只见屋中两侧陈列着条案,娘子们坐在条案的一边说笑。坐在上首的乃是寿国公府的大娘子,成清微微抬眼,只见这大娘子一张圆脸,所戴钗环并不张扬,微微笑着,很是和善可亲。
两人拜了她,便到空位处坐下。等了片刻,便有菜端上来。每人面前除了一两道名贵的,其余皆是煨芋头,山家三脆(嫩笋,野蘑菇,枸杞头)等好吃的家常菜。
众人食毕。大娘子道:“府中新开的梅花,其色泽特别,竟是不曾见过的,众娘子们可要跟着我去看一看?”
一旁有娘子说道:“咱们三四十岁的人,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不如让小娘子们去看看,外头寒凉,我们老的便不凑热闹了。”
众娘子皆道:“是呢,是这个理儿。”
成清便与许多年龄相仿的小娘子跟在国公夫人身后,园中梅花开得很好,国公府大娘子走了片刻,转身笑道:“怪我年纪大了,一时竟记不清是哪一棵花树上开的花了,众小娘子自己且找找吧。”说罢便离开。
成清与小娘子们站在园子里,忽有一人拉住成清的袖子,成清回头,只见一个长相稚嫩的小娘子对成清说道:“今日席上便觉得姐姐生得好生令人亲近,我叫魏嘉文,家父权知开封府魏世朗。不知姐姐大名?”
成清道:“我是成清,家父中书舍人成墨岑。”
魏嘉文正了正头上沉重的四季景头冠,不好意思地说道:“娘亲偏让我今日盛装,是不是矫情了些?”
成清注意到,她穿着利落,腰间别着一把短刀。
成清笑道:“这头冠很漂亮。你看看今日来的,哪有不精心打扮的?”
正说着,一众哥儿从前头进来,成清砸砸嘴,道:“大娘子真是用心良苦。遍览这园中梅花,每株的颜色竟都是一样的。”
魏嘉文凝神看着小郎君们,其余小娘子也有看的,但都没有她如此直勾勾。魏嘉文生得纤巧,也有小郎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脸便羞红了。
郎君们矜持,倒有小娘子主动上前去说话的。魏嘉文凑到成清耳边说道:“那小郎君生得好生俊俏。”成清还来不及问是谁,便被拉着上前去。
魏嘉文行了个礼,报了姓名,成清无法,便也跟着做了。
一旁的男子笑道:“又见到成家小娘子了,幸会。”
成清抬起头来,见是王家二哥王珏,本想说两句,又因他是魏嘉文中意的,便也不好太过亲近,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王珏本想好好地叙一叙,见成清态度冷淡,心下疑惑,也不便多问,倒与魏嘉文叙了起来。
成清便在一旁出神,国公府处处考究却又并不浮华,便在心里赞了两句。恍惚间只听魏嘉文唤自己的姓名,回过神来,魏嘉文又问:“话本子上总写男女两个用情至深,你死我活的,姐姐可有什么高见?”
见王珏与魏嘉文皆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成清本想中规中矩地回答,无奈她看着是个稳重的,心里却住着个促狭鬼,只因母亲早亡且家中教养,才将这促狭藏了起来。
如今机会难得,她便又促狭道:“京中先前流传着两本秘笈,叫《调光经》与《爱女论》的,里面写着种种“爱女秘诀”,譬如初识女子时,要先称她容貌无双,再曲意逢迎,不断附和。熟识时倾诉感情之深,未曾执手,便流下泪来。所以以我之见,百样表现都当不得真,至于什么能够当真,我也不知。”
说完,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王珏,只见他脸色不虞,再看了眼魏嘉文,正若有所思。成清便有些后悔,怪自已不该忍不住说这些刻薄话。
却听得魏嘉文道:“姐姐可真是个妙人儿,人长得好看,话说得也有趣。”说着便搀起成清,问她《调光经》及《爱女论》的内容,竟将王珏撇下,不管不顾了。
成清心中叫苦,她与王珏多年友情,恐怕将毁于一旦。
王珏看魏嘉文不再理睬他,又思及成清话里带刺,便在一旁纳闷,想着他何处得罪了成清,想来想去,他不仅没得罪过她,反倒是成清还欠了他一只玉镯,这不想还好,一想便气得跳脚。心中憋闷,便往茅厕去了。
那一边,国公府大娘子正与众娘子们聊家中琐事,聊到自家姑娘们,有娘子道:“也不知怎的,汴梁城这是兴起了戴报岁兰的风潮么?我方才瞧着,一个两个小娘子头上皆簪的报岁兰,所谓各花入各眼,我瞧着这报岁兰也没甚稀奇的,怎的姑娘果果们如此热衷。”
国公府大娘子笑道:“不仅小娘子们爱戴,我家廉哥儿也爱呢,可见这阵风着实是刮起来了,不过风潮是一阵一阵的,想想咱们年轻时的落梅妆,如今还不是照样过时。”
陈氏在一旁喝茶不语,脑海里闪过前日掷飞镖的哥儿鬓边的报岁兰。
又有娘子问道:“说到大娘子家的廉哥儿,我可想起来了,如今也十六七岁了,可说上媳妇儿了?”
大娘子道:“我那哥儿性子孤僻,到现在也没有姑娘肯跟他在一块儿。”
众娘子便笑:“大娘子也太谦虚了些,咱们可听说官家将哥儿当作自家人,预备把纯和公主许给哥儿呢。”
大娘子眉头却锁了起来:“说到纯和……”话说一半,已觉得不妥,便道:“罢了,不说了,好歹我那哥儿上头还有个哥哥,早已娶了贤惠媳妇,这廉哥儿,我是懒得烦了。”
众娘子便赞大娘子有福,大娘子笑了片刻,便道:“也不知那群哥儿姐儿处得如何了?”便令人将一扇窗户支起来,众娘子皆去看,只听娘子们道:“我家白哥儿……与你家鹤姐儿聊得正欢呢。”
“哎,这不是我家芳姐儿吗,可从未见她在家中这么笑过。”
“我家绒姐儿……”许是看到自家闺女与并不交好人家的哥儿谈笑,这娘子便道:“阿弥陀佛,造孽啊……造孽……”
陈氏便也掂着脚勉力去看,只见别家的姑娘成双成对,只她家的大姑娘被个姐儿拉着手,谈天说地的,不由哀叹了一声。
正叹息,只听得脑后也有一阵叹气声,便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净娘子脸色哀伤,陈氏便试探地指着成清:“这是我家姐儿,叫成清的。”
那妇人便也指着拉成清手的姑娘:“那是我家姐儿,姓魏,名嘉文。”
两人对看了一眼,满眼戚戚,陈氏勉强笑道:“交个朋友,也是好的。”那妇人便道:“是,是。”
便也拉起陈氏的手,二人攀谈了起来。
茅厕那边的王珏刚解完手,一出来便碰见了封家二哥封廉的小厮,叫密达的,密达行了礼,便问道:“小郎君来府中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珏深感奇怪:“你家大娘子正举办着相亲宴,封二竟不知?”
密达听了,竟是一溜烟的跑了,道:“谢过小郎君告知,这恩情,我家郎君忘不了!”边跑,嘴里边喃喃着:“我说呢,原来大娘子将郎君叫回府里,竟是在这儿等着他!”
第6章 一月
成清与魏嘉文正聊着天,无意间转头,见对面一扇支起的窗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头发及眼睛,魏嘉文见成清不说话了,便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免被吓了一跳,低声道:“我的乖乖哟……”
不多会儿,小娘子小郎君们都发现了自家娘亲正偷偷地望着他们,渐渐地便散开来,不再言语了。
屋里的娘子们见被发现了,也觉得无趣,便也把窗户合上,各自坐下了。
这日散了,陈氏见成清手上戴了个金疙瘩,用黑线穿着系好,便问道:“大姑娘手腕上系着的我倒是没见过,哪儿来的?”
成清笑道:“今儿新认识个妹妹,言谈有趣,她赠予我的。”
陈氏道:“俗话说有来有往,可不好白收了人家的。”
成清便说:“大娘子且放心,我将耳坠子赠与了她。”陈氏往成清的耳朵上一看,果真是空空的,只余两个小小的耳眼。那耳坠子虽款式简单,呈水滴状,用料却贵重,乃是上好的和田玉,莹润无暇。
陈氏在心里惋惜了一阵,只道:“大姑娘倒真大方。”
成清笑着并不言语,抬头开了一眼,陈氏头顶原本的金簪现在却换成了一支玛瑙石榴步摇,便知陈氏也同样与人相聊甚欢,交换了物件。
次日,封府的廉哥儿起了个大早,正拿着牙刷刷牙,这牙刷用木头制成,一头钻上若干小孔,插上马尾毛,上头乳白色的的“揩牙药方”乃是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等,入口甜辣并存。
封廉刷毕,拿着个小杯子漱口。只听有人通传:“哥儿,大娘子来看您了!”封廉一惊,一口水吐了出来,也顾不上那许多,一旁的密达递上块毛巾,胡乱擦了嘴,便到前头来了。
大娘子坐了,喝了口茶,方幽幽道:“今儿可真是巧,往日我过来你院子时,你早已走了。”
封廉笑道:“今儿不是巧,是娘起得早。”
大娘子白他一眼,见廉哥儿规规矩矩地站着,本想说他几句,心却软了,只道:“你且坐吧。”
封廉道是。大娘子只喝茶,并不说话,过了片刻,封廉忍不住了,便问道:“娘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大娘子心里本就憋着一团火,见他问了,便说道:“昨日我叫你回府,为何不回啊?”
封廉道:“国子监里头还有些事情,博士令我留下来。”
大娘子鼻子里冷哼一声:“自元月初一起,整个汴梁城都休沐七日,偏生就你廉哥儿忙上加忙,影子都不见一个,”说罢,端详了封廉许久:“模样倒也周正,身量也够,怎生……怎生偏就找不着这知心的小娘子,前些日子媒人上门来,叫你去见见人家娘子。我都应了,偏偏连你人都找不到,白白地叫人家等了半天。”
大娘子说着,恨铁不成钢,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密达在一旁看不下去,便道:“大娘子这话说的,郎君平日功课多,月月有考核,确实是忙。且我们郎君在汴梁城里,还是很受小娘子亲睐的,每日走在路上,皆有小娘子对郎君暗送秋波……”
大娘子没等他说完,便一口啐在密达的脸上:“呸!我自己生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么!他若是照你说得那样,这亲事早就成了……”说着便用手扶着额头,很是心碎的模样。
密达望着封廉,神情委屈,像是让封廉替他说句话。
谁料封廉思索片刻,道:“娘说得是,儿子确实不招人喜欢,小娘子们的皆不愿和我说话,不过……儿子也无能为力,总不能逼迫人家小娘子搭理我不是?”
密达在一旁痛心疾首,心道娘子们不愿和封廉说话,情况有两种:一是觉得封廉生的好看,羞的。二是说了两句话便被封廉噎了回来,恼的。关键是自家郎君还不知自己噎了小娘子,更不知小娘子恼了。镇日里像个没事人似的,每日去国子监读书写字,闲了便出来逛两圈,看看古玩字画,与老板聊聊其中渊源。
在密达心里,封廉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典型,视相亲为索命,不怪大娘子伤心。昨日大娘子举办宴会,说白了也有让廉哥儿相看着的意思,却因王珏说漏了嘴,封廉才刚下马,便听密达边跑边嚷:“郎君快走,来者不善!”,封廉心领神会,便蹬上马,烟似的跑了。
作为封廉的同谋,密达知道大娘子是恼他的,果真,只见大娘子戳着他的脑袋道:“你成日里跟在廉哥儿身边,不仅不规劝,反而与他狼狈为奸,改日打断你一条腿,拖到人牙子那儿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