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人猜想的不同,这位执掌幽州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尊者,相貌并不乖张凶狠,淡雅如竹,只是常年不爱笑,所以那张脸逐渐变得冰冷,唇角的痕迹也严苛起来。
邢朝径直走了过来,在湖边驻足,低眉观望湖中倒映出的景象。
他双手环胸,说道:“五百年前,我与辛夷尊者在赶赴不周山的途中偶遇珩清与谢南锦,彼时辛夷尊者原本打算将他们二人送往安全的地方,触到谢南锦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阴火将他的袖角烧得焦黑,这意味着他确实被阴火追上过,距离这样近,即使八阶修士也难以脱身,可他却脱身了。我当时便怀疑他是预言中的导火索。”
昙净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望一眼湖中的景象。
“将他带到幽州域之后,我多次盘问他和珩清,他们的回答都是不知晓,那时阴火刚平息不久,九州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大灾了,谨慎起见,我对他进行了搜魂。”邢朝说道,“然而,无论我如何搜魂,他的记忆永远都只是从不周山开始,再往前就是漆黑一片了。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是个十分狡猾的、谨慎的猎手,就连他本人都对自己一无所知,宁愿清除记忆,也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浑身清白,让我无处下手。”
“理性的作法是永诀后患,我也确实对他动过不止一次杀心。”
“是珩清的坚持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件事。他一字一顿询问我,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更何况谢南锦是不是恶人这件事还有得商榷,我身为幽州域的执掌者,不该如此独断行事。”邢朝无奈地笑了一下,笑容很不明显,转瞬即逝,“思索良久之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不违背我心中的道义,也不将九州的将来当作筹码来赌注的办法,那就是借玄镜尊者之手在他丹田植入禁制。”
“禁制的那端由珩清、萧琅、徐沉云这三位刑狱司所掌管,只要谢南锦有叛变的可能性,他们三人有资格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他进行审判,甚至直接动手取他性命也可以。我原话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不过,其实我很清楚,如果谢南锦真的与阴火有关,区区烙在丹田上的禁制应该是奈何不了他的——所以禁制的作用,其实不是杀死谢南锦,而是唤醒我,若是他叛变了,我会亲手处决他,再不需要迟疑那善与恶之间的界限。”
楚明诀颔首,“这毕竟是属于他们的机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会轻易出手,更希望由他们自己解决,所以当时笑尘尊者向我提议的时候,我很快就同意了下来。”
昙净问:“那么,这禁制......”
邢朝摇摇头,说道:“已经不在了。那之后,谢南锦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让三位刑狱司都认可了他,那三人相继切断连结,禁制也随之消散,现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昙净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惋惜,“那么,他如今或许会感到很失望。”
楚明诀问:“为何?”
“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让九州认可他,却仍要被讨伐,自然感到失望。”
楚明诀含笑说道:“不,我所说的时机已经来了,昙净,你再瞧瞧湖中的景象。”
昙净闻言,望向湖中,不知何时开始,景象有了很大的变动。
六位真君的攻击没能落在谢南锦身上。
谢南锦招来的阴火也没能落到六位真君身上。
锋利的兵刃堪堪止在了距离谢南锦眉心的一寸处,便僵在了原地,纹丝不动,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伸了过来,将时间向前拨动——再拨动,兵刃缓缓地向下坠落而去,越退越远,谢南锦的表情原本很平淡,此时却忽然有了变化,若有所感地望向了下方。
皎白的花朵在淤泥间肆意生长,盛放,一时竟然盖过了这滔天的阴火。
入目所至,一片纯白,而那身着薄荷色,象征了药王谷身份的丹修,正抬起手臂,竭力将真气注入腕节上不断颤抖的黄泉碧落镯,想要同时将六位真君的时光倒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脸色愈发苍白,唇边流出鲜红的血液,也被他随意地伸手拭去了。
这一瞬间动起来的,不止他一个人。
领子被人从身后拉了一下,身形不由自主地移动,谢南锦转过头,看到那柄以诗为名的、极为漂亮流畅的剑从眼前掠过,红衣剑修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似乎完全不在意他那地域“心脏”的身份,另一只手腕翻动,剑气横扫,势如破竹,将兵刃一一接下。
视线再往下低,与阴火截然不同的金色火焰尖啸着,化为凤凰,振翅而起,击碎了那牵绊住谢南锦脚步的法决,一掌拍开六位完全没有防备的真君,轻盈又肆意地绕着众人周身飞了一圈,悬停在空中,重新显出身着甲胄的身影,翎羽编织的披风随风飘扬。
珩清将神识捻作细线,盘绕在身侧,泛着锋利的荧光。
“抱歉,我恐怕——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他眼神坚定,如此说道,“我并不认为这个和我相处了五百年的人,真的就是你们口中会引来大灾的‘心脏’,他比我,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热爱九州,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会站在九州这边。”
徐沉云竖起两指,千万柄剑气化作的利刃遍布上空,画出杀机四伏的南柯剑阵。
“诸位不要忘记,我刑狱司才是负责审判的人。”他神色冷然,说道,“而我的判断是谢南锦并未主动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罪过,当我入魔之际,若非他将心头血淬炼至匕首,再借由小师妹之手,根除我意识深处的阴火,我恐怕也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萧琅手腕一翻,许久不曾使用过的金戈被纳入掌中,溅起赤金色的灼灼烈火。
她的笑容此时也带上了一丝不虞,说道:“几百年前,笑尘尊者深知此事重大,将禁制植入谢南锦的丹田中,交由我三人来判断,而事实是,我们三人都已经分别认可了他,所以解除了禁制,任他畅行九州,多年以来,他从未有过任何背叛九州的端倪。”
这位赤血帝君说到这里时,浑身的杀气都溢了出来。
“难不成,各位是认为我们三人的判断出现了问题吗?”
在景象之外,邢朝终于展开了紧缩的眉头,露出真切的笑容。
从一开始,他就考虑到了所有可能性。
如果禁制被牵动,他从闭关中被唤醒,便会亲手审判谢南锦。
如果在他最理想的状况下,禁制全部解除,这说明谢南锦已经取得了那三位刑狱司的信任——幼时的玩伴,登顶凤凰族的赤血帝君,以及,最后一位,要从大战将近的百年内诞生的九阶剑修中来选择,时间跨度几百年之久,这不是他想装就可以装出来的。
邢朝亲手挑选的萧琅、珩清、徐沉云,都是再敏锐不过的人了。
仅凭虚情假意是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的,而邢朝在赌,如果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谢南锦曾有某一瞬间产生过触动,感受到了人类的情绪,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九州的一员。
谢南锦回身护住珩清的那一瞬间不是假的。
谢南锦决定将心头血淬炼进匕首的那一瞬间不是假的。
就像珩清当初质问邢朝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这个问题,邢朝也想知道,所以他默许了,静静地等待一切朝着既定的方向流去,最终汇聚在这一汪湖水中,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邢朝在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时,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若是谢南锦不负九州,九州定不会负他。”
谢南锦的确没有辜负九州对他的期望,而九州也不会在此时对他弃之不顾。
湖中的景象还在继续。
楚明流顶着萧琅的视线,一时背上冷汗直冒,感觉多年的阴影都被逼出来了,犹豫不决,在想,她回去之后不会还要向兄长告状的吧?这么一想,布阵的真气也泄了些。
唐姣这时候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喊道:“掌门——掌门!谢真君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无情无义,至少我在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觉得他人很好,并非毁灭九州的恶人!他确实是一片诚心,不曾产生过任何背叛九州的心思,希望掌门能够慎重地考虑此事。”
顾淬雪神色微霁,又想到方才徐沉云那句话,原本执起的月魂刀也随之垂落,开口说道:“入魔,心头血淬炼而成的匕首......我可从未听过,希望你能够细细道来。”
刀鞘腾飞而起,宋灵舟反应很快,反手接住,望向刀鞘飞来的方向。
他的接班人站在那里,脸色差得要命,咬牙切齿地说道:“宋灵舟,十年前,你不在忘天川的时候,忘天川百年难遇的涨潮来袭,若不是谢真君恰巧路过,出手相助,你那最宝贵的半块院子也要被淹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哪想得到你竟然下杀手了!”
宋灵舟迟疑片刻,百川枪坠了坠,听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各位真君,与谢真君不过是泛泛之交,萍水相逢而已,又怎么能决定他的生死?这该由我们来决定才对,不是吗?若是我为九州付出了这么多,却被这般对待,我也要心寒的,任谁都会心寒。”
穷顶城的副手拱手道:“城主,您教过我的,受过他人相助,我必报之,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谢真君被众人围攻,千夫所指?若是不替他说上一句话,我良心不安。”
在这之后,人群中尤其是气修那边许多人纷纷附和,替谢南锦开脱。
燕问天收起飞昼剑,环顾身旁的队友们,说道:“都听到了吧。”
苏荷掌心一压,万河青翠屏风阵依次沉落,化作真气消去,她点了点头,说:“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么多人为谢南锦说话,我惊讶之余,又觉得这恶人似乎没有白当。”
侯谨顶着珩清冰冷的眼神,揉了揉乱发。
他无奈道:“要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我那一招就真的落在谢南锦身上了。”
谁又不是呢?众人纷纷想,他们的杀意是真真切切,不作半点虚假的。
若是在九州上,他们还有闲心去听个一二三四来,可这是在深层地域中,谁也不知道下个瞬间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不敢赌,也不能赌,于是只好出此下策,直接动手了。
卿锁寒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
眼见着这六人放下了武器,那三位刑狱司也放下了武器,她走到呆愣在原地的谢南锦面前,语气温和地说道:“谢真君,你听到了,你在九州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是他们的一份子,希望你也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至于这场因试探而起的争斗就此罢休吧,我也需要替他们向你道个歉,你应该知道的,所有人行事的出发点都是九州的将来,毕竟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阴火才对,不是吗?”
“今后的事,就交由今后来定吧,如今我们也该联合起来了。”
好了,她也差不多知道为什么她不在这六人之中了。
就是为了方便这时候出来当和事佬。
卿锁寒脸上微笑,心里却觉得好无奈。
不过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双方都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敛去了锋芒。
燕问天称赞道:“你方才那一剑,若不是我在对面,我险些喊一声‘好’了。”
徐沉云谦虚道:“燕前辈过奖,您的无上剑法才是剑中翘楚。”
说着,这二人各自提剑再度投身阴火之中。
顾淬雪又揉了揉唐姣的脸蛋,“等出去之后,我再细细盘问你们两个。”
唐姣含糊道:“好滴掌门。”
说完,身为气修的顾淬雪乘风而起,追了上去。
宋灵舟看向自己的接班人:“来让我瞧瞧你这些年有无长进。”
对方冷笑:“肯定比坐在深层地域里打牌的您有长进。”
两人吵吵闹闹地从安全的核心区域出去了。
萧琅朝楚明流招手,“明流。”
楚明流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隐约还能听到二人之间的交谈。
楚明流问:“兄夫......之前的话听到了多少?”
萧琅轻飘飘说了一句:“全部听完了。”
楚明流:?!
楚明流:“可以不告诉我兄长吗,太丢脸了。”
萧琅:“这个,看情况吧。”熟练地画饼。
一场争斗平息之后,众人纷纷散去,接二连三地投入到了当初分配给了自己的任务中,剑修抵挡阴火,符修布阵镇压,气修维系各派,丹修开鼎炼丹,配合得极为精妙。
这下原地就只剩下了谢南锦和珩清。
唐姣、侯谨、祁燃等人自觉地去旁边炼丹了,为这二人留出空间。
谢南锦这时候回过神来,难得表露出了一丝赧然,摸了摸鼻尖,又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说实话,他刚才甚至都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结果忽然一下子,其他三位刑狱司都动了手,又有修士们纷纷站出来替他开脱。
怎么说呢——这感觉实在很奇妙,因为他从来没被谁这么护着。
尤其是珩清,谢南锦想,他还以为他不会出手了,认识了五百年的友人竟然是个怪物,而且还是引发阴火外泄的根源,即使他犹疑也是正常的,但他最终还是站了出来。
谢南锦看着眼前的珩清,询问道:“你在生气吗?”
珩清正在整理衣裳,听到他这句话,说道:“我说我生气了,你让我揍一拳?”
谢南锦立马说:“这可不行。”
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因为这一问一答而变得轻松起来。
谢南锦问:“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的错,你不觉得是我的错吗?”
珩清说:“我起先也在想这件事,后来我发现,归根结底,我在意的是你是否知晓自己的过去,是否有所隐瞒,而你的确不知道,否则在幽州域那百年,笑尘尊者也不可能无论进行多少次搜魂都搜不到异常了。于是,我又想,重要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遇见你之后,看到你做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也不要紧,因为无论我是否释怀,在看到他们六个人对你动手的时候,我都不可能真正袖手旁观,我总是要动手拦住他们的。”
“至于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我自己会去寻,不需要别人替我寻。”
他问:“所以这五百年来都是虚假的吗?”
谢南锦敛去轻浮的笑意,郑重其事地回答道:“绝无半分虚假。”
这五百年来,他只是以“谢南锦”的身份作为人活下去,所有感情绝无虚假可言。
他说道:“这五百年,胜过以往无数个五百年。”
珩清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谢南锦凝望着珩清,他忽然发觉,自己和他认识了五百年,就和他吵吵闹闹了五百年,以往也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大度,如此从容,今日一见,又觉得他大度从容得可恨。
怎么我没能如此大度从容呢?怎么我没能如此镇定冷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