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尘封的记忆般的。
直到谢南锦走到了今天,再次踏入深层地域,那上锁的匣子终于有所松动。
进入地域的那一刻,锁开始咔哒咔哒作响,隐隐有碎裂的迹象。
在来到地域的核心区域时,原本就已经损坏的锁彻底碎裂,掉落一地,谢南锦想要把匣子按住,他不想看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所以——所以,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一边竭尽全力地挣扎,一边听到那六名修士的声音灌入耳蜗。
“......它在千万年来逐渐诞生出了神智,迈开双腿,离开了这里。”
记忆出现了断片、回闪,熊熊烈火将视野烧成灰烬,掩去这五百年来的风光。
那一簇,小小的火种,起先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吞噬周遭的一切。
若是遇到弱小的,便囫囵咽进腹中,总归它是没有“噎住”的这个概念的,因为它并没有食道,甚至连五官也不存在,将其撕碎、碾灭,缝在自己的身上,一点点变成什么都不像的怪物,角、翅膀、爪、尾、瞳孔、鳞甲、毛发、皮、内脏、血肉,全部拿过来,全部吃进去,全部作为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于是从虚无的火种渐渐凝聚出了实体。
若是遇到强大的,或许会被夺去躯体,这时候就要藏起来养精蓄锐,重新来过了,它很讨厌这种事——“烦躁”是它产生的第一个情绪。它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的那一小块区域,再花时间吃掉周遭不断诞生出来的阴火,这个过程基本会持续三百年,三百年又三百年,三百年又三百年,不知多少个三百年后,它终于成为了最强的存在。
“修士可以随意进入地域,地域中的生灵却不能离开地域。”
“......它们恪守一切法则,直到那被我们称为‘心脏’的生灵擅自离开。”
在漫长的,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它的入目所至,足底所往,只有昏暗一片。
燎原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将土地烤成皲裂的焦黑,花草鸟兽为了自保而生出了厚厚的盔甲,阴暗的、沉郁的颜色笼罩这片深处的地域,日月、众星、山海、清风,这些对生活在九州之上的人们来说无比寻常的意象,它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想象。
这时候,它已经拥有“烦躁”、“愤怒”等许多负面情绪了,唯独少了“喜悦”,即使整个深层地域都在它的统治下,它也并不觉得“喜悦”,反而诞生出了新的负面情绪“厌烦”和“无聊”,它立于深层地域最高的山峰上,仰望天壁,只见到无尽黑暗。
“......因为从最开始,就是谢南锦将阴火带往九州的。”
它某天轻描淡写地做出了决定,破开阻挠它眺望远方的烦人天壁。
当那一端的光亮涌入视野的时候,千万只眼球同时凝滞下来,它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天壁的那端是这般景象。这是什么?它一边想着,一边用利爪、足掌、尖牙,将那道缝隙打开得更大,让更多刺眼的东西落进来,溅落在它身上,灼烧出呲呲的响,但是它却浑然不觉,所有能够调动的器官都被它调动起来了,它贪婪地、迫切地想要获得更多。
直到缝隙大到足以通过头颅之际,它攀住天壁,钻了过去,探出一个头。
全新的、和它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寂静而美丽的世界头一次向它展露了其中一角。
原来天地之间除了黑红色,还有别的颜色,它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景象,长时间在地底的生活让它的语言变得贫瘠,脑袋也迟钝下来,所幸身为顶级捕猎者,它那堪称恐怖的敏锐感官还是存在的,它听到有某种没见过的动物在发出叫喊,于是伸颈去瞧。
四肢,身体,眼睛,没有尾巴,没有角,没有长毛,没有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它暗自寻思。
没等它想出个所以然,那动物也瞧见了它,惊叫一声,没注意脚下,摔倒在地。
紧追其后的还有一头浑身黑色毛发与尾巴的动物,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但是先前那无毛的动物却更害怕它似的,一步步向后退去,身后的那动物也很惧怕它,眼神却很贪婪地在猎物身上梭巡,最后一口将它脖子咬断,干净利落,血水飞溅,飞快地叼走了。
它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
所以它想要追上去,可是这身体实在太沉重,卡在通路边缘处,动弹不得。
而且,它发觉自己也无法使用力量了,这世界的力量似乎和它那边的有些不同,那边会有阴火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这边会有灵气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尽管气息不同,本源却相近,世间的法则如同框架一般将它锁住,但却没料到它完全不在意。
几千年生成的躯体被它弃之不顾,索性抛下,尸山血海在深层地域中簌簌坠落。
它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那束缚也逐渐变小,它得以脱身而出了。
脱身而出的那一刻,它才发现自己身处山中。
此前的身形太过庞大,所以没注意到身处的环境,尽管望得见天际与远山,却看不到周围的花草树木,和深层地域里的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拥有最纯澈的颜色,它一下子就将之前用惯的那具身体忘得一干二净——它想,我想要一点点将这个世界蚕食殆尽。
为此,它可以缩小自己的身形,像是面对最美味的食物一样的,小心拆解。
它很顺利地追了过去,将那头动物吓得拔腿就跑,结果还是被它逼到了角落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活命,那头动物将断了气的猎物递到它的面前。
它还以为这是友好的证明,于是欣然接受了供奉,像几千年来那般进食,拆解,拼凑,缝补,这对它来说很正常,也很得体,结果那比它还要血腥的动物几乎晕厥过去。
它安好身体,摸了摸颈子上的裂口,说道:“这个好像没办法用了。”
那头动物哆哆嗦嗦地回到洞府,它当然也跟过去了,抱着那颗没办法用的头,和这个动物交换了另一颗头颅,脖颈重新缝缝补补一下,再将头颅放上去,顺利黏合好了。
然后眼睛又掉了出来,鼻子又歪了,耳朵裂开了,此类种种,它换了好久。
那头动物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它思考了一下,此时这具拼凑出的身体已经在它的调动下产生了温度,脸色红润,就像是活生生的人似的,可它又不属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它回答:“不知道。”
那头动物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它感激地握了握动物毛茸茸的爪子,“谢谢......诶,你的爪子不错啊。”
对方扭头就跑,洞府也不要了,四足踏起烟尘,几乎用逃命的架势一溜烟没了影。
它有点不解,但还是帮对方锁上了洞府。
动作之际,它发现这具身体很好用,不仅是灵活的手脚,因为只有头上的毛发多一些,所以可以最大程度上地感受这个世界,尽管各方面实力不突出,但却是最均衡的。
它重新爬上了山巅,眺望周遭,天笼四野,云幕清透,碧洗无尘。
欣赏了一阵之后,它将手伸向自己的太阳穴,轻轻点在上面,猛地注入真气。
在拼凑身体的过程中它已经渐渐掌握了运用真气的方法,所以它的行动很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抽出那一缕缕与深层地域相关的、它早已厌烦得不行的记忆,从那一道尚未愈合的薄弱裂缝中扔进了深层地域,任由记忆被阴火卷走,去了哪里它也不在乎了。
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感受到记忆彻底抽离之际,它想——
好好记住你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一切景象吧,这里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
至于与深层地域相关的一切,不必去记住,也不必回忆起来,那里糟糕透顶了。
“......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舍弃谢南锦。”
谢南锦缓缓睁开眼,千年的记忆与这五百年的所见所闻逐渐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他的目光越过那六位九阶真君,看向珩清。
然后,谢南锦想,啊,他很苦恼,也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现实。
毕竟自己是一个狡猾的捕猎者,即使失去了记忆,也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他进食的时候会慢一拍,看看珩清是怎样进食的,然后照葫芦画瓢地学,模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多亏有了珩清,他这么多年也没有露馅,一直以一个“人”的样子活下去。
谢南锦感觉到了新的感情——名为“遗憾”的感情。
他很遗憾,自己离开深层地域的时候完全没料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很遗憾,阴火将九州大地烧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很遗憾,当阴火爆发之际,他也懵懵懂懂地跟着逃,没能救下珩清的家人。
不过,他最遗憾的是这一件事:
当他被打入幽州域时,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是,刚才也说了,谢南锦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模仿,他看到珩清为了他来回奔波繁忙,听到他说“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无论你是谁,你都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事情,你只是性子顽劣了些,对吧”之类的话,于是谢南锦想——遵循法条,安分守己,这也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方法吗?
或许是的。
他笑道:“当然啦,我一向是安分守己的好人。”
然后谢南锦当真老老实实地在狱中呆了百年时光。
珩清说,天地寥廓,归雁争鸣,群山静候,谢南锦,你真该亲眼看看。
他认为谢南锦这段时间过得非常压抑痛苦,所以时常过来探望他,也好聊以慰藉。
然而,其实谢南锦并没有珩清想象中的那般无法忍耐。因为他早就在潜意识中习惯了这阴暗的、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尽管厌恶,但却不是无法忍耐的,更何况,谢南锦身在狱中,能够听到铁栅栏之外的一切,日月更替,星幕流转,山河更迭,他知道的。
只不过是被剥夺了“视线”而已。
他又不是没有过看不见的时候,那至少持续了八百年。
珩清把谢南锦从狱中捞出来,代价是谢南锦的丹田内植入了一枚尊者烙下的禁制,禁制的那端是其他几位刑狱司,于是他表现得格外积极友好,在珩清当场切断禁制后,谢南锦又花费了几百年时间和萧琅、徐沉云搞好关系,如此一来,禁制彻底烟消云散。
其实禁制对他用处不大的,毕竟这具躯壳本来也不是他的。
谢南锦之所以如此配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百年,是为了融入九州。
但是直到现在,他望向眼前杀气腾腾的、执兵器朝向他的九阶真君们,暗想,他遗憾的是原来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压抑住非人的一面,想要寻求人类的感情,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们还是将他当作异类,他五百年前不是九州的一员,五百年后仍然不是。
珩清——谢南锦在心底说,你是——映照出我身为“人”一面的,镜子,你总是坚定不移,可是就连你也在黑与白之间犹疑徘徊,出现了裂痕,我又要显出怎样的面貌?
恐怕那面镜中,如今能照出的,唯有静默燃烧的烈火。
他微微抬起手臂。
笼罩地域的阴火随之产生了反应,群兽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地域的核心。
如今身处深层地域,混沌自诞生之日延续至今,没有法则可言。
那么,他也没有必要再遵循九州的法则了,不是吗?毕竟事实证明那毫无意义。
锋利的兵刃已近在眼前,谢南锦敛去了所有神色,只是冷漠地、麻木地看着,眸中的紫色愈盛,无机质如同古老神秘的矿石,整个地域的阴火受到召唤,被他牵引而来。
——先将他们都杀了吧。
这是时隔五百年再度回到深层地域的那簇火种,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和更久远、更漫长的时间之前,它产生意识的那一瞬间所想的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说:
《安南贡象》
宋-艾性夫
锦鞯宝勒度南云,到处丛观暗驿尘。
人喜此生初见象,我忧今世不生麟。
半年传舍劳供亿,德色中朝动缙绅。 粉饰太平焉用此,只消黄犊一犁春。
第122章
◎九州定不会负他。◎
与此同时, 群星簇拥着托起的苍穹之巅。
错落有致排列的无数重门中,通往松明洞府的那一扇门背后,玄镜尊者楚明诀正坐在湖岸上, 面朝湖水,他的身侧坐着昙净法师,二人皆是缄默不语, 凝望湖中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浸染成了紫黑色,倒映出深层地域中发生的一切——
顾淬雪的月魂刀、宋灵舟的百川枪与燕问天的飞昼剑在前开路,其后,又有楚明流的云中白玉棋局作为牵制,苏荷的万河青翠屏风阵护住余波,侯谨的风华天引印辅佐。
一时间, 原本懒懒散散的六个人浑身的气势陡然变化,锋芒尽露。
他们这是铁了心的要将隐患彻底铲除,故而动作极快, 一上来就使出了绝技。
四系修士配合极佳, 即使是神仙,恐怕也难从此番境地中捡回一命。
而此时处于风暴的中心, 气流汇聚之地,兵戈直指尽头,只站着一个锦袍青年。
与面前咄咄逼人的六位真君相比, 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单薄,一只手臂像是抽去骨头般的随意垂着,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半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也没有发觉他已经与整个地域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还以为他如今正处于完全的劣势状态。
昙净望着湖中一触即发的战局, 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说道:“此战若是无法避免,恐怕会生出更大的动荡。六位真君自然知晓谢真君不是好对付的,故而使出了全力,从他们的角度而言,谢真君身上疑点重重,实在难以取信,现在不将他即刻斩杀,后患无穷;从谢真君的角度而言,对方既已经痛下杀手,他也没必要再藏拙了。双方实力胶着,即使哪一方取胜,换来的也都是惨痛的代价。”
昙净当然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方陨落的。
前去深层地域的修士们,大多数都隶属于那六位真君门下。
如果六位真君中有哪一位陨落,这匆忙建立的联盟也就要分崩离析了。
然而,深层地域是谢南锦的地盘,他若是动了杀心,恐怕最少也要带走两位真君。
尽管昙净对此局面早有预料,真当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楚明诀闻言,却并不心急的样子,摇摇头,唇齿闭合,声音通过神识流泻出来:“不必慌张,只需要等待就好。毕竟,除了你以外,我们也为了这场大灾做了许多准备。”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转过头面向来人:“我说得对吗?笑尘尊者。”
角落灯柱打下的阴影忽然像是藤蔓般蠕动起来,向上攀行,逐渐构筑出一道人影,黑衣白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他身上却相得益彰,男人刚从修炼中苏醒不久,长发随意地拢成一股,垂在耳侧,动作之间,身上的黑雾随之驱散,显出他原有的身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