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燃渊沉吟片刻,朝眼前的老对手伸出了手。
“那么,赤血帝君,大灾当前,让我们暂时遗忘两族间的恩怨吧。”
语气算不上有多和善,不过好歹很平静,面对弑父仇人,已经做足了礼仪。
萧琅当然不可能不给他的面子,微笑着点点头,握住了卿燃渊的手。
“合作愉快,渊藏帝君。”她说道,“赤血军会全力配合渊藏军的行动。”
掌心分离之际,卿燃渊和萧琅几乎是同时召出了甲胄,漆黑的火焰与金色的火焰盘绕攀行,被死亡所浸黑的甲胄遮盖龙族帝君的锦衣,被血液所染红的甲胄披戴凤凰帝君的身形,坚实冰冷的龙鳞和柔韧滚烫的翎羽所编织的长袍逶迤垂落,被风掀起了一角。
“四门派系修士,可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
萧琅抬起手臂,甲胄碰撞出铿锵之声,说道:“我符修应当如何?”
啊——唐姣立刻想,这个我会背。
倒不如说,修真界的所有修士,在入门前都要先学习这一点。
它是所有修士在懵懂之际,对这缤纷而又神秘的修真界所窥探的第一眼。
符修齐声答道:“我符修当布阵设诀,庇天地、震八方。”
紧接着,谢南锦出言接道:“我气修应当如何?”
所有气修都用一个答案回应了他:“我气修当维系诸道,遣本源、调阴阳。”
然后,是身为剑修代表的徐沉云,同样询问道:“我剑修应当如何?”
包括江赴亭在内的剑修应下了这句话:“我剑修当以身为锋,斩诸邪、破万法。”
唐姣目光炯炯地盯着正欲开口第四位刑狱司。
珩清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在座丹修,都知道自己的责任吧?”
他还是要搞点特殊的,毕竟是最后一个开口的,总要收个尾,换个说法。
唐姣与身旁的祁燃、温梦、赵玉微等丹修们相视一笑,随即启唇回答——
“我丹修当灼体炼心,顺道法、忤常理。”
符修象征着镣铐与法则,布阵镇压阴火;气修象征着纽带与变幻,维系调和各派;剑修象征着利刃与裁决,抵挡阴火突袭;而丹修象征着盾牌与守护,为他人提供支撑。
这就是四门派系的修士在此行之中的职责,与特性相对应。
确定所有人都做好充分的准备,也有足够的决心。
四位刑狱司与龙族的兄妹对视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徐沉云率先召出了剑,随后,所有剑修都拔出了剑,一时拔剑声不绝。
大敌当前,那些剑却兴奋得颤抖,发出阵阵嗡鸣声,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旁边的谢南锦舒展手臂,手腕一震,敕召诸将旗显现在掌中,漆黑细穗在他臂弯间滞留,如同盘蛟,在场的气修纷纷召出了自己的兵器,漫天兵刃法宝,好似黑云压城。
剑修来开路——气修在旁辅佐——为符修布阵与丹修炼丹创下条件。
卿锁寒缓缓吸进一口气,浑身的气势变得沉静下来,呈拉弓捻弦的动作,一只手悬在半空中,肘部与肩膀平行,另一只手随吐息拉开那根并不存在的弦,荧蓝色的光芒在她的指尖浮现,身形愈张,光芒愈盛,待她彻底拉开弓弦之际,那光芒已经凝为实质。
她拧转身形,睁开眼睛,朝空中射出那一箭。
利箭拉扯地域中的气流、灵气,掀起骤风,好似雷霆撕裂天际。
破空声轰然炸响,唐姣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看到那支荧蓝色的箭直冲云霄,却又在即将刺穿地域结界之际堪堪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分裂成千万缕细雨般的箭,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转而簌簌向下坠落,铺天盖地,压向微尘地域的灵脉,将人群包围在其中。
至于这些箭之后如何了——所有人都不清楚。
因为,下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
像是所有人都站在名为“九州”的巨人的掌中,而它轻描淡写地翻过了手掌。
失重感过后,足底重新落到地面,周围的气温陡然变高,烧灼得皮肤发出裂响。
锁骨处的剑印立刻产生了反应,凉意为混沌的头脑带来清明,唐姣察觉到这是徐沉云在提醒自己,于是赶紧将真气覆于身体表面,有节奏地吐息,定了定神,望向四周。
徐沉云说,他这时候恐怕来不及赶赴她身边,好在保护所有人就算是保护她了。
不过,尽管嘴上是这么说的,他还是很谨慎地留了一道剑印在她身上,当作底牌,也不知道是在回应唐姣当初激他的那些话,意喻着“我可以承担起保护好你的责任”。
呈现在眼前的,是九州之下的那片危险地域。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这里并非寸草不生的地方,而是生活了许多唐姣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花草鸟兽,潜行在阴火之中,仿佛九州的灵兽在灵气的作用下畅行无阻。
或许,对于它们来说,阴火就像是灵气一样吗?
就算是修士进入灵脉深处,也会因为灵气的过载感到不适,需要用真气守住心脉,或是服用丹药,而如今他们抵达深层地域,同样也会因为阴火的出现感到不适,可无论是阴火还是灵气,都没有意识,它们对于修士并非怀有恶意,而是生来就是如此罢了。
在有人发现用真气护住心脉的方法之前,修士们是不是也将灵气视作邪物呢?
深层地域中,是否也会出现像三大地域中的那些蓝色巨人?
唐姣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些荒唐的念头。
但是现在明显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抬起视线,目光所及,皆是翻飞的剑影。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高阶修士,不需要谁来提醒,他们在进入地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动手了,锋利的剑刃劈开张牙舞爪的阴火,剑招密不透风,偶有疏漏,也被紧追的气修阻拦,在真气的碾压下湮为飞灰。即使从来没有配合过,他们也十分默契。
卿锁寒的掌心中发出荧光,伴随着这光芒引路,众人一步步向核心走去。
确实如她所说,走得越深入,周遭的阴火反而越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人声,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百无聊赖,尾音拖得老长老长的。
女声说:“嘿,我又赢了。”
颇为烦躁的男声说:“顾淬雪,你都赢了六百七十三次了,我怀疑你动了手脚。”
女声闲闲散散的,无奈道:“我手气好咯,接下来该发掘谁的黑历史了?”
稍显冷淡的男声迟疑道:“似乎是我。”
温柔的女声应道:“这次确实是楚家主没错。”
满肚子坏水的男声轻笑道:“要不然,说说当年你兄长出嫁的事?”
爽朗的男声附和道:“哦!楚弟,我也不瞒你,我对这件事的确很感兴趣。”
冷淡的男声,也就是楚明流,闻言,思索了一阵子。
再开口的时候,他问:“诸位是想知道什么?”
闲散的女声,也就是顾淬雪,说道:“我听说你当时哭得最惨,这是真的吗?”
楚明流:“......”
燕问天倒是很坦荡,“我也听说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对对,真的还是假的?”
顾淬雪说:“楚家主,愿赌服输啊,其他人都说了那么多,你可不能耍赖。”
即使没看到楚明流的表情,在场的人也能感觉到他的纠结与挣扎。
“是。”他最终坦诚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崇拜兄长,觉得他如此厉害,原本该接手家主之位的,在得知他要远嫁凤凰族之后,替他觉得委屈,于是做了傻事。”
宋灵舟说:“何为‘傻事’?烦请展开说说。”
其实这时候赶来的队伍已经离得比较近了,喊一声就能打断他们的谈话。
但是,也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样的想法,在场所有人竟然都没有说话,最着急的当属楚氏的那几个代表,若不是身边的人拦住了,他们恐怕就要喊出“家主不要再说了”。
阴火之中站了上百个人在听八卦的事,可不能告诉楚明流。
喜闻乐见的看戏中,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谢南锦的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那边,楚明流想了想,问道:“冲上去拦住迎亲的车队,算傻事吗?”
苏荷说:“算。”
楚明流:“哭得满地打滚,被兄夫捆起来,算傻事吗?”
侯谨:“算。”
楚明流:“洞房之夜,早早地就躲在了床底下,结果被发现了,拽出来,还在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最后因为肚子饿了,被迫按在桌子旁边一起吃了晚膳,算傻事吗?”
燕问天:“算。”
楚氏代表几乎要老泪纵横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但是楚明流这个人......从小就很实诚。
当年如果不是楚明诀被凤凰族掳去,楚氏其实根本没考虑过楚明流的。
他没有感觉到来自楚氏的怨念,继续说道:“那么,凤凰神树结出了蛋之后,交由我兄长孵化,我看不得他被子嗣拖累的样子,寻思抢过蛋砸了也好,于是月黑风高之夜摸到他宅邸里随便拿了一颗,藏起来,结果怎么砸也砸不烂,最后累得索性倒在上面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忽然发觉竟然是我把侄女孵化出来了——这个也算傻事吧?”
宋灵舟:“噗——咳咳,算的。”
阴火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萧琅低声解释道:“长女确实很黏她舅舅。”
再补一句:“小孩子嘛,谁越不喜欢她,她就越喜欢黏着谁,没想到长大也这样。”
楚氏代表们内心顿时警铃大作,只想冲上去大喊一句“警惕凤凰族皇女”!
唐姣瞥了赤血军一眼,发现他们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并没有恼怒,她想,看来虽然楚明流本人并不觉得,但是他在凤凰族之中的人望其实还不错,对他容忍度非常高。
而龙族那边儿,也都是很愉快地猛听死对头的丑闻。
直到顾淬雪指出:“楚明流,你是兄控吧?”
楚明流怔住,“什么叫‘兄控’?”
顾淬雪说:“渊藏帝君那种就叫‘妹控’,你对照理解一下。”
楚明流低声抗议道:“我觉得我对兄长还没有渊藏帝君对卿真君那个地步吧。”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忽然被提及的龙族兄妹身上,他们的脸色都不好,卿燃渊的脸黑得像锅底,而卿锁寒脸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
“得了吧。”顾淬雪还在笑,“像三分都不得了了,完全一样你就完蛋了。”
顾淬雪,有种当着正主的面作死的美。
感觉再不打断她的话,接下来被打断的就是她的腿了。
萧琅决定赶在龙族动手之前救救顾淬雪,也救救她的笨蛋小舅子。
撕开最后一层阴火屏障的时候,那六个人还围着坐的,中间散落着牌,看到外边浩浩荡荡过来了这么多的一群人,尤其是龙族的帝君与圣女,更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们也都不是傻子,这个脸啊,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顾淬雪脸皮厚,还能笑嘻嘻地打招呼,楚明流脸皮薄,望见萧琅,又望见她身后神色复杂的楚氏代表,恨不得当场去世。
至于侯谨、燕问天、宋灵舟、苏荷,则是各自望天,反手把牌毁尸灭迹了。
原本很感人的相逢场面,因此毁于一旦。
穷顶城的副手咽下满腔豪情,干巴巴地打招呼:“城主,好久不见啊。”
燕问天方才没说什么不好的话,比其他人要好一些,爽朗笑道:“好久不见。”
忘天川的接班人很直接地说道:“宋灵舟,你还是去死吧。”
宋灵舟手里的折扇一顿,很委屈地说道:“啊?怎么能这样骂前辈呢?”
苏荷朝自己的代理庄主伸手:“这一路寻过来,一定很辛苦吧。”
琉璃山代理庄主握住苏荷的手,该眼泪汪汪还是眼泪汪汪,就是嘴里说的话,怎么听不像是那回事:“庄主,这几十年来只能玩牌,一定觉得无趣吧?回去玩点别的!”
苏荷:“......”好想把手抽出来。
侯谨和珩清对视了一眼。
珩清讽刺道:“怎么,你也想要?”
侯谨严肃地摆了摆手:“大可不必。”
和他相比,祁燃就给面子许多了,环住侯谨的肩膀,“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侯谨的喉结滚了滚,觉得祁燃像在哭丧,很绝望,但到底没有挣脱出来。
顾淬雪很夸张地将手放在眉骨处,看向空中,眼睛随之转动,那剑影虽然纷乱,她却能看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红衣最为明显,所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徐沉云,大大咧咧地向自家宗门的大弟子打招呼:“徐沉云!你如今混得怎么样了,感觉还不错啊——”
徐沉云没心思跟她闲谈,阴火和他像是拉锯战似的胶着,哪有空闲聊天?
稍微点了点头,也就算是打招呼了。
顾淬雪也不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其他人分走了。
她的视线一扫,就跟人群中的另一个合欢宗弟子直直地对视上了。
唐姣迟疑着指了指自己:?
顾淬雪点点头。
还没等她思考要不要出列,一道红绸缠上她腰际,直接将她拉了过去。
香风扑面,唐姣恍惚感觉自己好像撞在了很柔软且有弹性的东西上,不等她仔细思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顾淬雪已经揽住了她的腰,抱了个满怀,另一只手在她脸上仔细摸索,捏了好几下,那过于精致的脸庞凑近了,朱唇开合,感慨道:“小乖,是谁这么有品味,把你收入合欢宗的?那人是我肚里的蛔虫罢,怎么挑到我如此心仪的长相?”
唐姣的脸颊被她揉圆了搓扁了,不敢反抗,声音含糊地回答:“方师父......”
顾淬雪说:“方明舟这小子,不错啊,回去之后称赞他。”
她的手顺势往下,正打算摸摸她根骨如何,修为如何,身上又为何有天品法宝的气息,结果还没将那缕真气探进去,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侧身堪堪躲开了锋利的剑气。
顾淬雪迅速换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轻笑道:“诶哟嗬?”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剑气是从唐姣的锁骨处劈过来的,好似急于护主的狗。
手还是作死地没有松开,甚至把小姑娘更抱紧了些,顾淬雪低下头,碎雪般的长发洒落下来,将耳朵凑到唐姣的嘴边,问道:“你小声告诉我,你和徐沉云什么关系?”
唐姣配合地用手遮挡唇形,小声地说道:“掌门,我们两个是道侣。”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终于有合欢宗的弟子内销了!”
顾淬雪出乎意料的高兴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吃瓜太快乐,还是她觉得修改功法这事儿可以提上日程,感慨道:“真是的,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规则设下来不就是被人打破的吗?我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这天了,而且这人选,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