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音原本也没想从他这里刨根问底问出个答案。
岂料他沉默半晌,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唐姣配合地感叹了一句:“哇——”
结果李少音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狠狠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以为在这之后我们两个就甜甜蜜蜜了?我当时也这么以为的。结果,从那天之后我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他,佛门甚至特地为我添了一层禁符,我这下真的只能在门外观望了。而且由于我破了佛子的道行,我从那天起就开始倒霉了,下雨伞破了,吃饭碗碎了,画符笔断了,此类种种,不堪回首。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那种倒霉的势头都没有要消失的意思。”
“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吧。”她说道,“以我的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佛门下禁符,我就劈符,径直闯了进去,想要找他讨个说法,结果在他常待的殿中,我没有看到人在哪里,只看到一叠袈裟,还有一捧灰,旁边的念珠确实是他的。”
现在说起来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
李少音没好意思告诉唐姣,她当时哭得有多惨。
她这辈子没哭这么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原本想要当面对质,所以还化了非常艳丽的妆,这一哭,把妆都哭花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刨那堆骨灰,李少音没想到,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感情,如今真的动情了,这才感觉到心痛的感觉究竟如何。
是因为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他身上吗?
李少音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恐怕也得不到答案了。
说到这里时,李少音的神情有片刻黯然。她当然不是真的对那人没有半点感情,只有如此倾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随之而来的失落才会令她如此麻木,迎着唐姣的视线,她强行打起精神,笑着说道:“我发现他已经圆寂之后,就拿走了他的舍利子......”
唐姣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少音。
李少音还在问她要不要看。
唐姣说:“不要!”
看到她已经兴致勃勃地去摸索百纳袋,唐姣试图阻拦,脑子转得冒火星子,赶紧想出一个话题来引开她的注意:“对了,师姐,我听了这么久,没听说你们是道侣啊?”
李少音迟疑了片刻,“不是吗?”
唐姣:“是吗?”
那可是她亲口承认的前道侣。
李少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扳着指头算:“我跟他提出过很多次邀请了。”
唐姣问:“那他同意了吗?”
李少音说:“好像没有。”
唐姣又问:“那他邀请过你吗?”
李少音答:“......没有呢。”
她苟延残喘,试图反驳:“我们都做过了。”
唐姣说:“那充其量也只是双修的关系吧?”
李少音不得不承认,唐姣说得对,他俩好像真的不是道侣,如此一来,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惊道:“那我岂不是没有真的得手?早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对哦。”唐姣说,“师姐你说过,他在群门宴的时候找到了你?”
“要是放在别的场合,我兴许还能和他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少音说到这个的时候都觉得头疼,“但是,他现身的时候刚好是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你能想象吗?我的嘴都已经要亲上那个佛修了,他哐地一下把门打开了,我本来就被这声动静吓了一跳,看到让我心碎几十年的人死而复生,更是差点昏过去。我身旁的佛修一把就把我推开了,连连喊道‘昙净法师’,我本来就很烦了,这下......”
唐姣伸出手,止住了李少音的话。
她感觉,自己,似乎时隔很久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向李少音确认道:“师姐......你口中的那个佛修,就是昙净法师?”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李少音摸了摸鼻尖,“他法号昙净,死而复生之后就登上了九阶。”
唐姣说:“我在九州盟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李少音摆摆手,说:“正常,他毕竟是九阶修士,所以加入了九州盟吧。”
唐姣:“他当时在九州盟上发怒了呢。”
李少音立刻:“细说。”
唐姣就将事情的原委跟李少音讲了一遍。大致是玉牌中记录的景象推进到晁枉景对她口出狂言的时候,说了双修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用很轻蔑的语气,施舍一般说“我可以跟你双修”之后,帘帐的那端就产生了巨大的真气波动,直到萧琅出言提醒,昙净法师才收回了真气,禅杖在地砖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他低声说了一句“失态了”。
李少音有点要高兴不高兴的意思。
她半信半疑,嘴角停在一个奇怪的弧度,说:“他是为了我生气的?不会吧?”
唐姣听到她碎碎念了半天,一会儿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啊”,一会儿是“他以前也没有为了我产生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一会儿又是“应该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吧”,然后又纠结回去了“可是他如果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又是为了什么生气的”。
她感觉到李少音的目光扫在了自己身上。
唐姣赶紧自证清白:“不可能是我,我们都没有接触过。”
“好吧。”李少音闷闷地说,“其实不论他到底是为了谁动的怒,又是不是真的突发善心了,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已经在群门宴上的时候明确拒绝他了呀。”
失而复得,有时候能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惊喜。
更多的其实是愤怒,愤怒他让自己等了这么长时间。
李少音当时说:“我现在对你舍利子的感情比对你的感情还要深!”
她气得几乎要掉眼泪,想到那段浑浑噩噩的时间,又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句话说出来也就带了怨气,她直勾勾地瞪着昙净,结果,昙净的反应再一次给了她当头一棒。
昙净有点惊讶,又有点无奈,说:“原来是被你拿去了......也罢。”
李少音眼泪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昙净的声音很平和,娓娓道来,他说,“本来此劫我应该很快就能跨越,却因舍利子丢失耗费了五十年才重铸躯体。”
李少音的脑子咯吱咯吱转动,她感觉她的唇舌都有些僵硬。
“啊?”她听到她的声音颤了颤,说道,“你当时,在渡劫?”
昙净点头。
李少音:“我做错事了?”
昙净没有生气:“也不能这么说。或许我的劫就在你身上。”
李少音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她羞愧万分,发现原来这五十年时间对于她来说很煎熬,对于昙净来说恐怕就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如同顽童自称盗走了明月,他也就笑一笑说明月不会被盗走,它永远挂在天上呢,你盗走的是水中月。
昙净说:“无妨,以前你总是这么来找我,那次也是怪我没有说清楚。”
他还想要说什么,李少音却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她不敢看昙净的神色,也不敢去审视自己的想法,只是咀嚼着字句,说道,“以前的事情,就当它是以前的事情吧,以前是我玩心太重,毁了你道行,又让自己倒霉几十年,这种愚蠢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也不会叨扰你了。”
李少音匆匆说了个“再见”,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她本来是打算过会儿去问问师妹那边怎么样,这么一搅和,也全都忘记了。
当李少音把话说完之后,感觉心里的郁结也消散了许多。
她摊了摊手,说道:“反正我们两个也从来不是道侣,无所谓了。”
唐姣虽然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还是尊重李少音的意见:“以后会找到更好的。”
李少音愣了一下,看向唐姣,“你不劝我吗?”
唐姣也愣了,“师姐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李少音说:“啊......这......确实......”
唐姣这下子是明白了,李少音其实心里还惦记着昙净吧?特别是听到她提及他在九州盟的那件事之后,就格外的纠结,翻来覆去,咬牙切齿的,又恨又爱地去想那个人。
李少音纠结地问道:“所以我到底要不要和他和好?”
唐姣缩进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脑袋,“师姐还是自己想吧。”
李少音推推她,“你快回答我,你觉得我当时的反应对不对啊?”
唐姣抱着兔子翻了个身,躲过李少音的推推攻击,“我睡了,晚安。”
之后,无论李少音再怎么问,唐姣都装聋作哑,一点儿回应也不给她。
闹到后半宿,李少音也觉得累了,于是在枕头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眼睡了。
第55章
◎牵引风筝的线。◎
翌日。
李少音醒过来的时候, 唐姣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她昨晚上睡得晚,满脑子都想着昙净的事情,于是愈发疲惫, 这一觉即使睡到大天亮也没觉得睡得有多安稳。李少音心道一声不妙,我这个身为师姐的反而在小师妹面前过于怠惰了,如此作为师姐的脸面往哪里搁?她掀开被子, 赶紧换好衣物,准备去寻。
正当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唐姣推门进来了。
身后还跟着银月兔,它如今身形太大,唐姣也抱不动了,只能让它自己跳来跳去。
“师姐, 你醒了?”
唐姣对李少音睡过头这件事倒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她回身关上门,李少音这才瞧见她手里捧着两大束颜色浅淡的花朵。
李少音坐在床沿上,拢了拢发梢, 尴尬地用足尖划拉着鞋子, 问:“这是?”
“这个呀?这个是我早上去采的花,名为寒白。”唐姣熟练地拿出剪刀开始修剪, 剪掉多余的枝桠之后,她取了宣纸包好,又添了几层真气, 让寒白花保持在一个盛放的状态,一边做,一边向她解释道,“宗门种的都是颜色艳丽的花, 少有这种清丽的花, 所以, 我想着师姐回去的时候带一束好了,还有一束,劳烦师姐帮我转交给大师兄。”
燕宿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花草草,院子里种了很多寒白。
他听唐姣说了来意之后,就大方地让她随便采了。
“至于师兄和师弟,他们两个恐怕对花不太感兴趣。”唐姣又取出一个纸包,对李少音说道,“这个纸包里装着的是一些糕点,不是很甜,药王谷种了许多药草,不仅可以用来入药,还可以拿来做吃食,所以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吃食的味道也很特别。”
李少音眼泪汪汪:“师妹......我一定帮你带到。”
隔了一夜,唐姣决定关心一下她的感情:“师姐,昨晚上考虑得如何了?”
李少音眼下青黑,有气无力地说道:“顺其自然好了。”
她想了一晚上,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想出来,白瞎了一晚上的时间。
与其一直深陷这种思索之中,还不如顺其自然,毕竟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掐算时间,洛翦星他们也该醒了,李少音收拾了一番仪容,接过正在和唐姣道别的银月兔——说是道别,其实就是唐姣单方面道别而已,银月兔最多就是用爪子拍拍她。李少音将银月兔收入百纳袋中,又把唐姣要她转交的那些东西收好,跟着她走出宗门。
“小师妹,我走了。”李少音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在药王谷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们,我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不正是为了师妹排忧解难的吗?不必同我客气。”
唐姣微笑着同她道别:“嗯,师姐再见。”
看着传送阵法的光芒随着人影的消失而渐渐褪去后,她这才轻叹一声。
她当然明白,李少音是为了她着想。
但是有关浮屠之棺背后的那些景象,即使她说了,李少音也不一定能共情。
比起无法共情的、徒劳的安慰,唐姣宁愿自己去开解自己。
独自承受,这应该也算是她最大的缺点吧?唐姣转过身,慢慢朝谷内走去,想,李少音的到来让她的心情缓和了许多,这就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从师姐身上汲取什么。
和往常一样,唐姣先去了同辉洞府,跟随珩清进行修习。
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珩清眼尖,瞥见了唐姣身上沾了两根兔毛。
这一看不要紧,如果他是只猫,此时此刻就应该弓起身子嘶嘶地恐吓了。
唐姣那时候正在研究手中的丹方,等到她的身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时候,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睛,看向忽然走近的珩清,其他三个人也停下了动作,看向这两人。
“珩真君......?”
她茫然地想要转过身。
珩清呵斥道:“别动!”
唐姣的身形钉住了。
珩清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唐姣的袖子上划过。
他把那两根罪恶的雪白毛发放到唐姣跟前,面无表情问道:“这是什么?”
唐姣此时此刻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是我养的银月兔身上掉下来的毛。”
珩清:“银月兔?”
唐姣赶紧解释:“是昨天和我师姐一起来的,如今已经带走了。”
珩清指尖微动,真气顷刻将兔毛碾碎。
迎着珩清的眼神,唐姣毫不怀疑他其实内心想的是把她碾碎。
这位洁癖严重的珩真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半晌,说:“唐姣,现在立刻放下手里的丹方,沿着你方才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仔细看一看,有没有哪里还掉了兔毛。”
嗯,这后果......比她想象中的要温柔许多。
幸好她没有强留银月兔,否则还不知道珩清要大发雷霆到什么地步。
唐姣赶紧放下丹方,循着路去找了。
而珩清则是臭着一张脸跑去换了身衣物。
因为中途发生了这个小插曲,所以唐姣结束修习的时间比往常要晚一些。
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比平时要轻松,毕竟现在她暂时不用进入浮屠之棺了。
唐姣难得去吃了顿饭,再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近晚。
房间内静谧,无声,与昨晚上的热闹大不相同。
然而这才是她最习以为常的状态,所以并不觉得有多寂寞。
唐姣拉过椅子,坐在上面,将李少音昨天交给她的那枚符箓取了出来。
青色的符箓名为“承音符”,上面附有禁制,只有唐姣的真气才能解开,除了徐沉云以外没人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她端详了一阵符箓,然后调动真气,注入符箓之中。
感受到确是唐姣的真气无疑,符箓的禁制应声而开,显出青色的光芒。
属于徐沉云的声音在唐姣的脑海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