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所经之处,犹如被风吹低的芦草,弟子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颅。
如果是一般人,到了这一步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但是,对于唐姣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祁燃想要她提出一个要求,而她想要的东西,不是简单的说出来就能得到的。
她想要药王谷的认同——真正意义上的认同,将百年积攒下来的恩怨在她身上彻底翻篇,长老们、弟子们,不会因为她是合欢宗的弟子而低看一眼,反而会更加认可她。
为此,唐姣要做出一件在大多数知情人眼中匪夷所思的事。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避重就轻,说道:“我不记得了。”
祁燃饶有兴趣地说道:“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要药王谷怎么处置这件事?”
“听说当年那位长老没能为自己的弟子求得一枚重铸经脉的丹药。”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唐姣抬眼与祁燃对视,说道,“我希望,能够借助此次机会为晁枉景讨一枚丹药,让他今后可以继续修炼,化干戈为玉帛,以往的事情一笔勾销,真君认为如何?”
场下一片哗然,散布谣言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被谣言所洗脑的弟子们终于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感觉事实好像并非如此,而李少音露出了“师妹你是什么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吗”的痛苦神情,婵香子心思更细腻一些,赶紧把她拉住,免得她举手表示反对。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唐姣真的有这么好心吗?
祁燃听懂了,大多长老也都听懂了。
重要的不是丹药,而是“化干戈为玉帛”。
小小年纪,竟然能想出这种办法——而且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祁燃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在完全不知道事态怎么变成这样的颜隙和刘玄鹤目光中,他说道:“我认为很好,诸位长老想必也能接受,就是不知珩真君愿不愿意给?”
一直懒散地听着,忽然被点名的珩清:?
他这时候才在旁人的提示下想起来了晁枉景这号人物,也想起来当初不给丹药的正是他本人,他挑了挑眉,目光与唐姣撞上,不出意外在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狡黠意味。
这种小事情,唐姣私底下问他要一枚,他也就给了。
又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丹药,本不需她大动干戈借此机会来提。
可是她偏偏就选择在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提了,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珩清稍一沉吟,唐姣还以为他是要拒绝了。
没办法,珩清的脾气说风就是雨的,又不在乎名声,她实在有些拿不准。
她只好站在祁燃的背后,悄悄地朝珩清挤眉弄眼,意思是我帮你打扫一个月!
珩清接收到了,心思一转,更不打算告诉唐姣他其实是打算答应的她的。
唐姣:......半年?一年!一年总可以了吧!
珩清这才悠哉游哉地开口说道:“好。”
祁燃听到珩清答应下来,点点头,唐姣顿时松了口气。
如果此时晁枉景在场,唐姣只想对他说——
听到了吗?你那宝贵的未来也就值我给珩清打扫一年的洞府。
不过,别急着期待未来,因为我给你的惊喜还在后头。
她轻轻笑了一下,台下的李少音等人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忽然感觉背脊发凉。
第69章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丹修大会圆满结束, 落下帷幕。
唐姣偶尔遇到药王谷的弟子,视线交汇之际,对方并没有错开, 而是犹豫了片刻,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似的,这才走过来对她说:“抱歉, 之前是我们以偏概全了。”
无论这些弟子是被师父勒令来道歉的,还是出于良心发现,都没有区别。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得理不饶人,这时候便友好地说道:“没关系。”
让唐姣略微感到意外的是某天上门来的一位弟子。
这名弟子,她并不陌生, 正是当初替晁枉景出头的那名师兄。
明明他早就和晁枉景闹翻了,在师弟终于恢复正常的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忍让。
他登门拜访唐姣, 向她道了谢——为了她求的那枚丹药而道谢。
“以前的事, 就让它翻篇吧。”唐姣轻描淡写地说道,像是不经意一般, 提及了晁枉景的名字,“他如今应该已经服下丹药了吧?他恢复得怎么样了,能正常修炼吗?”
师兄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情。
“他......已经恢复了。”他斟酌着措辞, 说道,“珩真君的丹药实在神奇,晁师弟现在已经可以正常修炼,不过他卧病在床的时间太长了, 可能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唐姣想, 卑劣者永远没有悔改的一天, 反而是尚有良知的人感到煎熬,晁枉景即使是得了好处也不愿意当面感谢她,装都懒得装一下,好似觉得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他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旦得了便宜,就更加变本加厉,觉得是她亏欠自己。
嗯,这样也好。
他越卑劣,就衬托得她更高尚。
唐姣体贴地没有追问下去,说道:“这样啊,替我向他问一声好。”
师兄明显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应道:“我会的。”
可怜的师兄,愚钝的、盲目信任师父与师弟的师兄啊......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唐姣想,以这个人的性子,大概回去之后会真的将她的这些话传达给晁枉景吧?晁枉景肯定会因此而暴怒,一口咬定她是假惺惺的,埋怨师兄怎么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妖女的话,二人再度争吵起来,本就不甚坚固的师兄弟情谊彻底碎裂。
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一个时机。
以晁枉景自视清高的性子,肯定过不了多久就按捺不住,急于证明自己。
等到那天来临,就是她应该动手的时候了。
比起这个,唐姣现在更需要操心的是给珩清打扫洞府。
为了那枚重铸经脉的丹药,她在丹修大会上答应了珩清,要替他打扫一年的洞府。
那是丹修大会结束后的某一天。
楼芊芊和梁穆恭喜了唐姣夺得头筹,然后四个人一如既往地开始修习。
修习结束,众人纷纷散去,临别之际,唐姣本来想追上颜隙,跟他搭话的。
自从丹修大会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唐姣能够感觉到颜隙隐隐约约对她有些抵触,但是又没有恶意,好像只是和自己较劲似的,既焦急,又茫然,一只脚踏进沼泽中,却不知道是该任由沉沦还是该逃离,这直接导致了颜隙有些躲着唐姣。
名利于我而言,不过浮云。
我从来不在乎这个,我只在乎我自己的炼丹是否有长进。
然而,如果真是如此,在得知唐姣成为了头筹的那一瞬间,为何我高兴不起来?
颜隙用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不是如此依恋她,想要和她更加亲近吗?
他的心思没有唐姣那么细腻,又不擅长表达,身侧没有谁能替他出谋划策,自然不知道自己对唐姣的感情并不是简单的友情,而是喜欢,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更希望自己表现出更加完美的一面,所以更加斤斤计较地钻牛角尖,所以高楼倾覆之际才更痛苦。
这位不谙世事的天才头一次遭遇这种境地,难免不知所措。
颜隙听到唐姣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追了上来,他现在整个人都很矛盾,既希望她真的追上来,又不希望她见到自己这番窘态,纠结中迟疑了片刻,并没有停下来等她。
唐姣眼睁睁看着颜隙脚步顿了顿,反而走得更快了。
她心里莫名,步子一迈,提起裙摆小跑着去追那逃跑的少年。
唐姣一追,脚步啪嗒啪嗒地作响,急促得像是催命的厉鬼。
颜隙听到身后的动静,心头一紧,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索性也加快了脚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追逐了起来,唐姣还在后面喊:“颜隙,你为什么要跑?”
颜隙说:“你不要追我。”
唐姣说:“那你倒是停下来啊!”
颜隙没停。
但是唐姣跑到一半就被匆匆赶来的珩清逮回去了。
颜隙站在洞府的出口处,止住步伐,忍不住回头看去。
就差一点,唐姣就能追上他了,但是也就差了这么一点,远得像是天堑。
红衣少女被真气所裹挟,还在极力挣扎,问珩清为什么忽然要拦她,珩清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只说了句“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唐姣就立刻变得老实下来,也不说要继续追颜隙了,连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朝同辉洞府深处走去。
她的身边永远不缺人。
无论她在哪里,就如同月光吸引星辰一般,闪闪发光。
自己又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呢?
一直都很自信肆意的少年忽然感受到了自卑的情绪。
要变得更加强大,不输任何人,让她再一次将自己视作对手——
这一刻,未来的丹修大能在心中默默地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很多年之后,有人谈及颜隙是为什么如此刻苦修炼,仅仅只是因为喜欢炼丹吗?彼时已经沉淀下来的颜隙思索片刻,如此回答:可能只是为了让喜欢的人多看自己一眼。
对方惊讶地说:“即使有您这样的天赋也还不够吗?”
颜隙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回应。
当然不够。他想。
因为修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总有人乘东风,破巨浪,填平沧海。
将时间推到现在,这时候的唐姣还不知道颜隙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被珩清带到杂物室,正盯着眼前的打扫器具发呆。
珩清跟她一一讲解,那个帕子是擦什么的,这个帕子是擦什么的,那个桶里装的是什么水,用来打扫哪个地方,这个扫把只可进外室,不可进内室,炼丹室另有专门器具用以清理......听得唐姣一愣一愣的,这才知道原来打扫清洁一事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说实话,她有点后悔当初为了那枚丹药而做出的牺牲了。
早知事情会如此发展,不如让晁枉景在病榻上做一辈子的废物算了。
不行,不行,唐姣,打起精神来!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清醒一些。
来都来了,除了硬着头皮顶上,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唐姣做好心理准备,抬头说道:“我记住了。”
珩清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指了其中一样器具:“我方才怎么介绍的?”
怎么感觉这个说话的语气跟教她神识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唐姣默默想着,一边回忆,一边回答了珩清的问题。
珩清点头,掐指一算时间,说道:“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打扫,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查收。你大可放心,为了不影响你修炼的进度,我会将你打扫的这段时间加快。”
哦——唐姣也明白了。原来珩清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生活的,加快打扫的时间,放慢修炼的时间,这样就可以不影响修炼进度,真是将一天的时间都规划得精细无缺了。
唐姣满口答应。
一个时辰后,她又后悔了。
同辉洞府这么大,其中的器具又如此多,很容易磕磕碰碰,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又小心地清理灰尘,生怕一个不注意给砸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能不能让晁枉景把药吐出来?唐姣绝望地想。
珩清过来检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小姑娘咬牙切齿地擦拭炉鼎上的灰尘,目光像是要将鼎身烤穿,动作倒是很仔细,就是这个表情,跟看见仇人差不多了。
唐姣眼泪汪汪:“我想修炼。”
“......”珩清语重心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唐姣说:“我觉得我也没必要扫天下,真的。”
珩清发现唐姣是越来越为所欲为了,以前遇到这个情况还要忍让,现在连忍都不忍了,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让她竟敢这样放肆,简直和在太岁头上动土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在旁边双手抱胸看了一阵。
在发现唐姣差点打碎花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你让开,我给你演示。”
珩清一把扫开唐姣,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开始薅袖子打扫清洁。
“看见没有?就以你刚才那个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将我的洞府打扫干净?首先你用的方法就不对。”他边说边清理,清理干净之后转过头一看,唐姣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不像是学徒,更像是亲自来检查的监工,珩清把帕子一揉,“你站得那么远做什么?”
唐姣小声嘀咕道:“不是珩真君让我让开的嘛。”
不过,不得不说珩清的动作确实很专业,一看就是老手。
她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十年过去,珩清对她的洁癖没有那么以前那么夸张了。
即使唐姣靠近,珩清也没有下意识躲开,当然,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快点教会她,免得她越打扫越忙,两个修为都不低的丹修就这么凑在一起聊打扫的秘诀。
就在这个时候。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欢快的、很随意的呼唤。
“珩清,我带着新药材来探望你了——”
唐姣和珩清还站在那个架子前,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向来者。
只见那位锦风驰夜,谢真君,一身锦衣昭昭,华光万千,他没有披白袍,在这个洁白的天地之间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动作向来轻快,疾如风雷,正说着,一条腿就已经跨进了门槛,唐姣盯着他走过来的方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喊道:“等等!”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眼睛都直了,看着谢南锦落下那一步。
就在那里,地上还有一滩水迹。
这是唐姣在人间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拖地之前先洒水,这样打扫起来更方便。
因为珩清的给的时间太紧张,她还没来得及拖掉那摊水迹。
谢南锦毫无察觉:“嗯?”
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下一瞬,脚下打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脸上的笑容微滞。
谢南锦毕竟是九阶真君,反应不可谓是不快,一个鹞子翻身就要站起来,唐姣刚松了口气,马上,她落下的心就又悬了起来,因为谢南锦——他又摔了。如果说谢南锦第一次滑倒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没有料到,那么,唐姣不得不怀疑,这第二摔应该是装的,因为没有人在摔倒的时候来得及喊一句“啊我摔了”,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滑行了至少十尺,其间冲翻了原本立得好好的架子,架子上的东西摇摇欲坠,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