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姣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遮掩面庞,毕竟她的身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了,之后他们肯定还会合作好几次,像是相貌之类的,太过注意这些也会导致行动受到牵制。
来到寒炽地域的入口,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宏大而又汹涌的真气。
这是由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的真气所构筑的屏障。
她在浮屠之棺里,在书中看过无数次,此时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了它。
即使几百年过去了,这二位的真气能够起到的作用减弱,九州盟还是没有将其撤去,而是以他们的真气为基石,一层又一层地利用法决填补,符修的作用在此发挥到极致。
极目远眺,在视线的尽头,是那座绵延的不周山。
属于法决的璀璨金色光芒铺洒在山上,也如同繁星一般,凭此吊唁。
唐姣不由感慨万千,像是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在心中对它说了声“许久不见”。
然后,她开始打量周围从不同阵法中走出来的修士,试图从这些人中找到白清闲,白清闲上一次是穿的白衣,不过他这一次显然没有再穿白色,因为那几个身着白衣的男修气度洒脱淡然,和白清闲全然不同——那么,他到底在哪里呢?唐姣一个个看过去。
她的目光最终凝结在一个身着紫衣的修士身上。
用排除法来看的话,也就只有这个人和她印象中的白清闲最像。
因为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白清闲,唐姣没有贸然过去打招呼。
她耐着性子看了一阵,那个人就感觉到了有如实质的目光,转了过来。
他没有戴面具,点点月色溅落在那张颇为慵懒的脸上,耳垂上那个令唐姣感到熟悉的坠子也跟着晃了两三下,那双睡凤眼微抬,羽睫洒下的阴影褪去,露出其中的金色漩涡,唇色殷红,衬托着嘴角的痣愈发明显,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又致命的吸引力。
唐姣立刻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狐族。
这只大狐狸与自己视线交汇之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消几息,淡漠的神色就变得生动起来,眉眼弯弯,笑得很高兴,唐姣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大概长得像灵石。
所幸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喊出“老板”两个字。
白清闲身高腿长,两三步就走了过来,说:“一日不见——”
唐姣猜他要说:“如隔三秋?”
白清闲:“一百八十秋。”
两个月,六十天,可不是一百八十个秋吗。
唐姣笑道:“那你算数还蛮好的。”
“那当然了。”白清闲说着,取出一枚玉牌递给唐姣,“我已经提前取好了玉牌,就是担心老板你等久了,没想到老板你竟然没有第一眼把我认出来,真是失策了。”
唐姣接过玉牌:“确实没有立刻认出来。”
白清闲问:“是觉得我长得和你想象中不符吗?”
唐姣抬头凝视了白清闲一阵。
听闻狐族无论男女,个个都是大美人,近距离来看,确实如白璧无暇。
于是她诚恳地夸奖道:“没想到你长得这般漂亮。”
漂亮。
白清闲:......
行,老板说的话都是对的。
他再次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如果要说惊讶,应该是他比唐姣更惊讶才是。
毕竟白清闲是真的没有想到,唐姣的年纪这么小。
也没想到自己那向来公事公办的老板,如此娇小可爱,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不得不用了几息的时间来强迫自己接受“管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多少岁的姑娘喊老板”这个残酷的事实,以他脸皮厚的程度不太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只是因为要做心理建设,所以白清闲走到唐姣的面前才终于把自己洗脑成功,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喊老板。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竟然已经坐拥百万灵石了。
白清闲一边和唐姣走向结界,一边想,果然丹修是修真界中最赚钱的人。
第77章
◎“我们合欢宗的修士是这样的。”◎
结界朝着携带玉牌的人敞开怀抱, 地域的景象侵入视野。
唐姣对寒炽地域的印象,还停留在浮屠之棺中。
被阴火烧灼得皲裂的焦黑土地,散发着死寂荒芜的气息, 满目疮痍,不见活物。
如今的寒炽地域虽然逐渐焕发了生机,生出草木, 孕育灵兽,然而和微尘地域、尺山地域相比,这里的景象明显要荒凉许多,连风声都变得空洞,只是一味地吹彻荒原。
白清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老板来过寒炽地域吗?”
唐姣摇了摇头,“我不曾来过这里, 大多时候只是从旁人口中了解。”
摘下面具,失去了掩盖气息的法决后,白清闲很容易就能感觉出唐姣是五阶修士, 一般只有六阶以上的修士才敢前往寒炽地域进行探索, 所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他愈发想不通,明明只是五阶修士, 为何会有此等身份,又为何能认识谢南锦真君?
两个月前,他得知了唐姣的姓名, 却并没有贸然调查她的身份。
对许多修士来说,被他人窥探隐私是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
重则招致杀生之祸,轻则恩断义绝,白清闲是个聪明的人, 不会轻易犯这种错。
所以即使他对唐姣再好奇, 也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她的身份。
白清闲脑子里想了很多, 面上却不显,熟练地说道:“那这次就由我来引路吧?”
唐姣说道:“那就有劳了。”
白清闲闻言,彬彬有礼地朝唐姣伸出了手,大概是他带她走的意思。
唐姣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白清闲:“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这么说了,白清闲的手还是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于是唐姣板着脸跟他讲道理:“拉着手行动不便,更何况我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但我可是丹修,借助丹药还是能够跟上你的步伐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丹修就认为我毫无自保的能力......我并非如此娇弱,你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白清闲也跟她讲道理:“我之所以我要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你是丹修,而是因为你是我老板,你花了大价钱雇我,为什么不能享受这种照顾呢?当然你执意倒也无妨。”
唐姣问:“你来地域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白清闲说:“我来地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尽职尽责照顾好老板。”
唐姣这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拉住了白清闲的手。
两万灵石,只是拉一下手而已,她甚至还觉得有点亏了。
白清闲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状似无意地蹭过她的指缝,果然摸到了茧,而且还是厚厚一层的茧,足以证明眼前这个人花了多少时间在炼丹上面——她是个一心扑在修炼上的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乎很少有这般决心,他垂眼想,她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唐姣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是剑修或符修,少有气修。
这还是她头一次与气修结伴出行,这才理解浮屠之棺中那名商人说过的话。
——“气修出现后,从此天际如履平地”。
白清闲身形挺拔,却很轻盈,踏风而行,如同一束苇草,只是被风吹着走,观他神色轻松,完全没有费力似的,即使手里牵着唐姣,蓬勃的真气也足以将两个人都托住。
每个修士的真气都略有不同。
譬如徐沉云的真气沉静的;譬如珩清的真气是盎然的;譬如颜隙的真气是肆意的......而白清闲的真气与他张扬的性子截然不同,如同清晨时分一片叶子上的露水,气息接近于无,不能准确地描述他的真气,又或者说,毫无特征其实也是变化的一种。
大约也是得益于此,白清闲才能如此轻易地对目标进行刺杀吧。
唐姣垂下视线,看到他们二人沿着那些兽群的领地边缘飞过,偶有灵兽抬眼望来,见他们并未踏入,便又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可能是觉得攻击他们很麻烦。
她问:“你是狐族的吧?”
白清闲说:“什么?”
狂风阵阵,有些听不清彼此的声音。
刚想回头去瞧唐姣,就感觉到一缕神识缠了上来。
为了防止他下意识地反击,她甚至还握紧了手当作提醒。
“我是说。”语调温和的女声变得清晰像贴着耳畔响起,“你是狐族,对吗?”
白清闲的眼神一滞。
不是因为唐姣问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她的神识。
作为一名杀手,他的感知力非常强,也因此更觉得毛骨悚然。
修士的神识收拢在脑海中,散如杂乱的丝线,想要避开这些神识,难度堪比大海捞针,然而唐姣的神识像是薄如冰锥的刀刃,轻描淡写地跨越他的防线,甚至没有触碰到任何一根神识编织而成的细线,虚无缥缈的神识在她的手底下如同最温顺乖巧的猎犬。
当然,这也与白清闲没有对唐姣刻意设防有关。
不过也足以让他心中震撼了。
他迅速整理好心情,这才回答唐姣的问题:“老板好眼力,我确实是狐族没错。我想着以后总归是要和老板长期合作的,索性没有戴面具,老板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唐姣说:“对。”
白清闲立刻说:“老板知道我叫什么吗?”
唐姣:“你叫‘白清闲’,我在契书上看到过。”
她顿了顿,又说:“你也从目标的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我们扯平了?”
白清闲说:“‘唐姣’,这是老板的真名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身份好隐瞒的。”唐姣说道,趁此机会,她提出了自己早就想提的意见了,“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不要再叫我老板了......我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白清闲为难道:“可是直呼你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
唐姣:“哪里不妥了?”
白清闲:“就是不妥。”
他提议:“亲近之人一般唤你什么?”
唐姣沉默了一下,“这么唤我难道就合适吗?”
白清闲说:“我认为合适。”
唐姣认真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他们一般就唤我师妹。”
“怎么会唤你师妹?”白清闲的嘴角抽了抽,“不是同宗的也唤你师妹?”
唐姣:“嗯。”
这话没错,像是燕宿、颜隙他们就都是这么喊的。
她听到白清闲说:“我并不属于任何一宗,和他们一道喊你师妹恐怕不合适。”
下一句是:“那我唤你‘姣姣’好了。”
唐姣睁大了眼睛,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了白清闲一眼。
白清闲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无辜回望:“怎么了?”
唐姣问:“你不觉得太肉麻了?”
白清闲说:“我们之间是很纯粹的金钱关系,称呼而已,怎么会肉麻?”
语毕,他又像背书似的念了一次。
唐姣默默拍掉手臂上激起来的鸡皮疙瘩,说道:“你开心就好。”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第一样药材采集的地方,也就都停下了话头。
第一样药材是磐龙角,名字里虽然有个龙,实际上却是蛟,此蛟一般独立生活,不喜群居,所以唐姣和白清闲没费什么工夫就折了一支角下来,大概过程是白清闲召出锁链将磐龙缠得严严实实的,加上真气压制,使其无法动弹,唐姣过去三两下取了下来。
白清闲是杀手,讲究效率,而唐姣的经验丰富,两个人头一次合作还算默契。
眼见着唐姣将磐龙角放入百纳袋,白清闲踏着真气飘过来,朝她伸手,唐姣从善如流地将手放入他手中,随着二人的离去,漆黑锁链松落,远远的还听得见磐龙的怒吼。
白清闲问道:“第二样药材是什么?”
唐姣看了一下单子,“凝晶。”
此时天色阴沉,伸手不见五指,白清闲告诉唐姣,凝晶距离此地还有一大段路程,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到天亮,唐姣没有意见,于是在白清闲的带领下找到了一个洞穴。
他熟练地开启洞口设下的符箓,说道:“这里就是我经常休息的地方了。”
唐姣跟着白清闲进去,好奇地问:“你是在所有地域中都找了个栖身之处吗?”
“对,不过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会地方。”白清闲打了个响指,用真气引燃火堆,噼啪声响中,火焰簌簌地腾升而起,照亮并不是很宽敞的洞穴,“地域人来人往的,虽然当作杀人的场所很方便,但也容易被别人发现,这次之后我就要另找地方落脚了。”
唐姣赞同道:“你的藏身之所被我发现了确实不太好。”
白清闲顿了一下,两个人此时隔着火堆对座,橙红的火光在脸庞上摇曳。
他弯着眼睛笑眯眯说:“姣姣,我没有觉得不好。”
唐姣一边按住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暗叹他还不如管自己喊老板呢。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事已至此,她也只好习惯了。唯一令唐姣觉得不适的一点是白清闲每次喊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被猛兽所窥视的错觉——大约不是错觉,毕竟白清闲就是捕猎者,对方正在试探她的底线,而她也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如同交锋。
白清闲又说:“我换地方,只是因为时机到了,和你有没有发现没关系。”
唐姣觉得再继续说下去白清闲也会装糊涂,索性敷衍道:“哦,好。”
白清闲露出苦恼的神情:“我惹你生气了吗?”
唐姣说:“没有,怎么忽然这么说?”
白清闲说:“因为你回答得很敷衍。”
唐姣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是受害者似的,委屈得耳朵都要往下耷拉。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道:“白清闲,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和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用不着这么装过来装过去的。
她原本想这么说,但是白清闲没等她说完话就开口了:“你喊我什么?”
唐姣到了嘴边的话紧急转了弯,“......白清闲?”
白清闲说:“为什么我喊你姣姣,你要喊我白清闲?”
唐姣耸了耸肩,“那你也喊我唐姣好了。”
这是哪里来的榆木脑袋?
白清闲泄了气,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说:“我发现我完全无法预测你的行动。”
“不对吧。”唐姣隔着火堆凝视他,“你不是应该很了解我吗?”
白清闲:“此话怎讲?”
唐姣淡淡说道:“你难道没有调查我吗?”
白清闲说:“我是有操守的杀手,怎么会调查老板?”
唐姣说:“那么,你为何要在杀掉目标之前故意松开锁链让他喊出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