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唯有相信徐沉云了,相信此时此刻的这个,也相信三百年后的那个。
过了很长时间。
斑驳森冷的月光将唐姣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听到门内的人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你还在吗?”他问。
唐姣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在。”
“我之所以每天都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是因为......”低哑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我恐惧黑暗,无法忍受身处狭小封闭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浑身发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偶尔会产生一些幻觉,看到旧日的记忆,人影在眼前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但是最近不会了。”
唐姣怔住了。
门内的少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顺畅起来。
“来到合欢宗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治好了。直到被带往剑宗,再次关入房间,我恐惧到无法思考,这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痊愈。”许是因为知道门外就有值得信任的人,徐沉云的语句比以前通顺许多,思路逐渐清晰,“这是我致命的缺点,我不能任由这个缺点成为宗门的突破口,所以,回来之后,我每天都会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一开始也会感到恐惧,崩溃,久而久之就好多了,到了现在,我已经可以正常地思考了。”
唐姣张了张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难忍,也像是被困于黑暗似的。
徐沉云说:“师姐,你回去吧,在这里,只有我可以帮助自己。”
他从来不是甘于沦陷的人。
他只会执剑,迎难而上。
唐姣想,徐沉云说的对,自己没办法帮他。
她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幻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即使真正身处此地,她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有靠他自己。
三百年后,徐沉云袖不染尘,清逸翛然,好像是个完美得不真实的人。
他确实成功地克服了这一点,即使独自身处洞府也悠然自得。
可是,他又经历了怎样漫长而煎熬的折磨呢?如果不是亲眼见证,没有人会知道。
唐姣闭了闭眼,又睁开。
“我就站在这里,可以吗?”
她说:“今夜月色皎然,我站在这里赏月,等你结束,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其实月光寒凉,夜风哭号,杂草晃出细窣的爬行声,是很冷峻怪怖的一幅场景。
徐沉云在里面沉默了一会儿。
唐姣当他答应了,拍了拍小石阶上的灰尘,席地坐了下来。
“好。”房中的人最终还是在这场僵持中败下阵来。
“等到回去的时候,师姐可以来我房中吃一些胡饼......”他说到这里,颇为不自然,没等唐姣说话,就先自己反驳了,“师姐出身仙家,应该吃不惯尘世的俗食吧?”
唐姣向后轻轻倚靠在门上。
她望着眼前冰冷得刺眼的月亮,说道:“没关系哦。”
因为我也来自尘世。她在心中补充了后半句话。
随后,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一人在门外坐着,一人在门内坐着,唯有沉默静谧温柔。
第90章
◎“你是世上最傲慢的人。”◎
时至六月, 旱魃肆虐。
土地皲裂,稻穗枯死。
孩童的吵闹声被死寂吞噬,不见生机。
《九州大事记》中是如此形容的:
“旱魃所祸, 生者不生,亡者难亡。方圆十里内,竟不见妇孺, 亦不见饥瘦饿殍,个个膘肥体宽,眸发精光,巡巡彷彷,或贪婪,或浑噩, 身游天地间,魂泯尘世外。”
“阴火之后第三百六十二年,凤凰一族族长萧琅执旗举戈, 率赤血军镇压灾祸, 贯穿九州,直捣巢穴, 将旱魃连根拔起,以凤凰炽焰祛除,惨叫声持续了九十九日, 流血浮橹,旱魃王连同百余旱魃尽数化为飞灰,时至今日,旱魃遗址仍笼罩于凤凰火下。”
后面还有一张配图。
高耸入云的“惑漆木”, 因为旱魃的侵蚀, 从来没有长出过一片叶子, 通体焦黑,朝四面八方肆意生长,如同消瘦的老者,佝偻着,喘息着,凝固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如今距离萧琅彻底根除旱魃还有很长时间。
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凡人如同蝼蚁般的挣扎,寻求附近宗门的帮助。
合欢宗正缺人望,于是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徐沉云和唐姣是宗门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两个,这除旱魃的差事也就落到了他们二人身上,下山之前,李少音啪嗒啪嗒地追了过来,分别给两个人送了锦囊,当作护身符。
唐姣身为丹修,其实不太适合出任务。
而且这旱魃恰巧没什么神智,只听从旱魃王的命令,她无法操纵它们的行动。
不过,好在她可以借助神识为徐沉云提供一些他难以察觉到的细小讯息。
例如旱魃的弱点在哪里,徐沉云什么时候出剑更合适,走什么路线清扫一村的旱魃更省时省力,等等,唐姣都可以安排得没有纰漏,久而久之,他也有些依赖她的计策。
一言以蔽之。
她现在成了牵引风筝的那根细线。
一剑将旱魃拦腰斩断,剑气再翻转朝上,将分离的肢体震碎成粉末。
徐沉云收回剑之际,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身上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
唐姣扶住他,提醒道:“情势不妙,我们应该暂时撤退。”
过于紧绷的神经已经让徐沉云对自身的感知开始变得迟钝。
他已经解决了不下二十多头旱魃,拿着剑的手有些不稳。
但是旱魃的气息仍然滞留在这个村庄,树木枯死,焦黑的路面将二人朝着更深处引去,如果不在这里停下,他没有余力对付后续的敌人,只会落得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原本宗门给出的判断是一日之内应该就能解决掉这些旱魃。
然而,旱魃有个特性,若是处理不当,会分裂得更多,无穷无尽。
在他和唐姣来到这里之前,早就有一批修士浩浩荡荡来过了,地上散乱的衣裳血块足以证明了他们的下场——不仅没有使这些旱魃变少,反倒为后来者平添了许多麻烦。
徐沉云被唐姣扶着,嗅到她身上的安神香气息,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
“我知道了。”他没有再坚持,选择了知难而退,“先通知宗门吧。”
于是二人折返,寻到一处地方落脚。
法决已经发了出去,重镜长老很快给了答复: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前来。
任务的难度有所改变,他们两个弟子需要做的就是成功与重镜长老完成交接。
身上的负担一卸,二人顿时变得清闲起来。
唐姣丹田内的真气还剩许多,没必要打坐调息。
她想了想,喊道:“师弟。”
端坐在一旁擦拭剑刃的徐沉云掠开眼睫,应声:“嗯,师姐,怎么了?”
她招招手:“你过来。”
徐沉云膝盖一顶,将剑归入鞘中,起身走了过来。
他顺着唐姣的示意坐到她身前。
修士一般不会将自己的腹背轻易暴露在人前,然而,唐姣从这个角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线条流畅的脖颈,沿微凸的颈椎骨漫进领口,交缠的发丝间藏着一个小小的痣。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的太阳穴。
唐姣说:“你放轻松。”
感觉到指下的肌肤舒展,她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了进去。
这一次格外的轻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轻松。
徐沉云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唐姣连叩门都不需要,重重大门自然向她敞开,她得以深入神识深处,穿针引线般的梳理那些因为长时间的交战而激动得绞成乱麻的神识。
说实话,唐姣也只是试试而已。
她想,她既然能够扰乱别人的心神,那么应该也能稳定别人的心神。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在神识的梳理下,徐沉云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唐姣就越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施展剑法的时候似乎不太在乎自己的安危,许多招式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动机去做的,她问过徐沉云几次,徐沉云的回答是他相信自己的剑法,那并不是玉石俱焚,而是甘于一搏——是她多虑了。
真的是她多虑了吗?
唐姣不太相信。
随着梳理,徐沉云的呼吸变得均匀而轻柔,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她试探地唤道:“徐沉云?”
身前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语气平和。
他背向唐姣,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这一声听不出来什么,在三百年前与三百年后的性情逐渐趋于相同的今日,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师兄”和“师弟”这两个称呼在唇间琢磨,不知喊哪个。
徐沉云没有让她花太长的时间去猜测。
“是我,小师妹。”他轻笑一声,“认错人了吗?”
“嗯......”唐姣决定坦白,“确实有一点儿分不清楚。”
白天喊师弟,晚上喊师兄。
偶尔还是会有一些错乱感的。
徐沉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尝试梳理你的神识,效果还不错。”
“确实感觉心情比平日里更加平静。”
“我发觉师兄的神识十分容易激动,绞成一团,导致对自身的感知变得迟钝,师兄每次动手,都是抱着这种玉石俱焚的态度吗?白天我试探过你,你回答是我多虑了。”
“师妹认为不是多虑?”
“我认为不是。”
徐沉云沉吟了片刻。
他侧过头,颈线牵转成一弯曲水,眉眼微抬,掀动迷雾,直勾勾望进唐姣眼底。
“小师妹听过我自创的剑法吗?”他问。
唐姣回想道:“似乎是叫......南柯剑法?”
“对。南柯剑法仅有三式,第一式,明台裁雪;第二式,柳堤捕风;第三式,盏中饮月。”徐沉云说,“看似简单,然而直到现在,也只有我能圆满地使出这三式,这是因为使剑人必须达到忘我之境,将自己视作剑,将剑视作自己,达到人剑合一,要相信剑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自身才是,如此得以臻至大成。身为剑修,不可畏惧伤痛,我正是在无数次遍体鳞伤之后悟到了这一点,才能创下剑法。这便是我选择的道路。”
他唇齿间泄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亦是他选择的道路。”
唐姣还放在徐沉云太阳穴上的手指此时垂了下来,滑至他的肩头。
“世上道路千万,没有哪条是容易的。我知道,包括大师兄、珩真君、谢真君,抑或是萧真君,都经历了许多我难以想象的事情,每一个九阶真君必定是淌着血与泪,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之后才达到这个高度的。”她说道,“三百年前,师兄就只是师兄,没有所谓忽然出现施以援手的师姐,那时候的你,大约是忍着莫大的恐惧和痛苦逃离剑宗的,此后接到宗门的差事,奉命下山除旱魃,也是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踏入深处。”
她在改变这一切的同时,都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现实是怎样发生的。
徐沉云不像她。
唐姣每次遭遇困境之际,都有一位大师兄为她解惑。
如同无星的夜晚,始终悬挂的一盏明灯。
徐沉云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他并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怎样做是错误的,选择某条道路又会通往怎样的结局,没有人可以为他解惑,也没有人能够切身地共情他。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最后变成了她的大师兄。
他并不拥有与生俱来的温柔,也并不拥有与生俱来的共情。
只是他曾经历过这一切,经历过身处他宗,无人能够倾诉的煎熬、失意的困厄,所以他从合欢宗赶来了药王谷,破开大阵,没有让她沉浸于那种痛苦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他对她说,不要伤害自己,不要将不甘心发泄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痛苦的道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地独行。
在经历这些之前,唐姣一直以为徐沉云对她说的话都来自成功者的忠告。
可事实上,那是失败者的箴言。
每一个字都带着满溢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她说:“我想要更加了解师兄。”
说完这句话,唐姣望见徐沉云的神色,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进入徐沉云意识深处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也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
唐姣手里拿着很锋利的匕首,不断靠近徐沉云,试图了解他,然而她离得越近,他就越会被她划伤,被迫揭开层层血痂,鲜血再次喷涌而出,但是徐沉云什么也没说,他并不生气,解开衣襟,握住她手持匕首的那只手,耐心引导她的尖刃沿肌理划开豁口。
徐沉云选择接受入魔的结局,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即使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知晓?
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忽地闭上嘴,放在他肩头的手也要收回来。
徐沉云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她怎么会说“重新”?
她的手里分明是没有拿着匕首的。
可是徐沉云松开腰封,将衣襟微敞,引着唐姣的手,从他锁骨绵延往下滑动,所过之处,皆能触碰到横亘交叠的伤痕,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无一例外,都是剑伤。
观那角度,深浅,不是旁人能刺出来的。
修真界的东西一向神奇,一枚普通的丹药足以让这些伤痕消失。
他治愈了其他伤口,唯独留下了自己亲手刺出的剑伤。
“我并不畏惧伤痛,正相反,我渴求伤痛,唯独疼痛才能让我有真实感。”他说,“一开始的百年,我都是如此过来的。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回忆增多,拜入宗门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被我淡忘了许多,也就不这么做了。我以为我不再受困于前尘,直到触碰到阴火的那一瞬,我才发觉原来我从未逃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明白我因何受困了。”
徐沉云闭关的那段时间,一直重复着过往的回忆。
他很漠然地看着,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在狭窄的漆黑房间内,陷入旧日幻影,看着自己将剑刺入身体,伤痕一道道增加,直至浑身是血,他的内心却没有半分的动摇。
钟鹤对唐姣说,“我一直都没察觉到我的弟子身体出现了问题。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乃至整个宗门都将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他性情内敛,久而久之愈发不肯将心事托付。如今从你口中知晓原来还是有人曾如此地关心他......我非常感激。”
如果徐沉云知道这番话,或许会无奈地笑一笑。
因为他的师父其实说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