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
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被倾听。
发生过的事情,也就是发生过的事情了。
不值得提,也没必要提。
毕竟无论是谁也无法改变它。
大抵是这种冰冷的漠然让曾经的他对他产生了排斥,当徐沉云意识到自己滞留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出手干预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什么也做不到,命运还是一幕幕重演。
而阴火翻腾,将他拉扯入混沌的深渊之时。
他听到了一段话。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带着恨意,说:
“徐沉云。”
“你是受师弟师妹们尊敬的大师兄,你理解一切,倾听一切。”
“但是你唯独没办法共情自己,你唯独没办法理解自己,倾听自己。”
“你是——这世上最傲慢的人。”
第91章
◎太阳将人间烧成炼狱。◎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故事。
要从阴火说起, 要从旱魃说起。
旱魃四起,连年的旱灾让这片刚从阴火中逃离出来的土地重新陷入了绝望。
在《九州大事记》中,对阴火一事加以描写, 耗费了整整十页的篇幅来歌颂修士们面临灾难之际的抗争,其中列举了牺牲者,比如剑宗百余名弟子死在了阴火被逼退的前夕;比如珩家倾覆, 只剩下幼子珩清;再比如明释法师以身渡世,千年道行毁于一旦。
再往后,就是萧琅执旗举戈,讨伐旱魃。
轻描淡写的笔锋之中,字里行间,人间的苦难被一笔带过。
阴火之前, 普通人对修士的想法大多是“比我运气更好的、与我相同的人罢了”,本质同源,大多时候是嫉妒的, 也是羡慕的;阴火之后, 普通人对修士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修士是天灾, 执掌万物,而人命如蝼蚁,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一切, 他们一边渴望着成为修真者,一边厌恶着修真者,一边又无比地惧怕着修真者,酿造成复杂的情绪。
而这种现象在旱魃出现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百姓将活生生的人当作祭品供奉给修士, 只为换取他们的庇护, 麻绳从“祭品”的大腿内侧勒到肩膀腋下, 松垮垮的,也勒不出肉,好似枯骨被硬生生拉扯着吊起来,大多恹恹的,既没有表现出想活下去的挣扎,也没有即将解脱的喜悦,只是纯粹的麻木。
修士当然是不吃人的。
这时候,大多修士就将祭品当作贴身的饰物,需要耐心装点,有的提前知会一声,说用麻绳捆的时候不要捆得太紧,免得在身上留下痕迹,好似一块杂玉被摔出了裂痕。
他们都接受了“我确实高人一等”的想法,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倒不如说,许多人选择修仙这条路,就是为了与凡俗区分界限,自然欣然接受。
而剩下的那部分修士,则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你看见蝼蚁,或许会选择绕开,善良地留它一命。
但是你会跟着它一路回到它的巢穴,看到它们陷入困境,出手相助吗?
不会。
阴火之后,修士们自顾不暇,更没有心思去做这些。
他们的目光在天上,不在人间。
只有尤其怀揣着恶意的人才会如此耐心地、慢条斯理地豢养信徒们。
善意是不公的,恶意是平等的。
众星隐匿,冰冷的太阳将人间烧成炼狱。
这就是书中未能记载的,阴火褪去之后、讨伐旱魃之前的事实。
话虽如此,成为祭品其实是尘世中公认最好的一种结局,毕竟,献给修士,从今往后也算一条腿踏入修真界,再也不用忍受饥饿的痛苦,若是好运还能成为低阶修士,所以这祭品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当的,大家为了名额都挤破了脑袋,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
如果不成为祭品,没有身份的平民最终就只有一个下场。
被关入笼中,像是禽兽般的对待,成为别人的口粮。
他们逃过了阴火的洗礼,却没能在他人的恶意中活下来。
书中用一句话概括了现状:
“方圆十里内,竟不见妇孺,亦不见饥瘦饿殍,个个膘肥体宽,眸发精光。”
然而这一句,却不及人间万分之一。
三百年前,某个偏远的村庄。
岁大寒。
风饕雪虐,怆怆如咽。
昏暗的房间里,角落的笼中锁着一个少年,纤瘦的身形拘于铁笼中,不得不曲起双腿,蜷着身形,像是猪狗般的低伏,双手被锁在镣铐中,锁链的另一端牵在根本来不及清洗的铁栏杆上,残余的死尸气息、腥臭的血液萦绕在鼻息间,招致蚊蝇嗡嗡地打转。
铁笼被一张黑布盖着,没能遮完整,露出底下的薄薄一层空隙。
他只有透过那点微光看到铁栏之外的景象。
无数双腿脚在眼前晃动,不常见到的火光太过刺眼,将人影连成流动的幕布,虚晃的线条让人看不明晰,瞳孔放大又收缩,人们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优雅地进食。
他听到惨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咀嚼声响起,宛如乐曲奏响,没过多久,两条腿匆匆地从缝隙间过去了,骂骂咧咧地往嘴里塞了一团布,于是惨叫声就变成了呜咽,在喉咙和胸腹间震鸣,其他笼子里也渐渐传来了低切的哭泣声,像是拨弦的余音。
火舌呲呲地烧,肉香逐渐弥漫至整个房间。
长时间的饥饿让少年的口中分泌出唾液。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然而,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双腿走过来,狠狠地踢了一下笼子,如一叶扁舟在浪潮间起伏,很轻易就将笼子踢得颠簸,笼中的人身形不稳,撞在铁栏上,额角滑下一条热腾腾的血河,滴在地上。
另外一双腿进入视野,连忙制止:“哎!你这么干伤到他的脸怎么办!”
“小孩子嘛,赌气!这么多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是不是饿了?”
他说着,一只手拉住黑布的边缘,由下至上地掀开半截。
火光涌入视野。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才重新聚拢:
几个膘肥体胖的人围着一个半敞的笼子,身旁就是火堆,笼子里的人双手被锁着,嘴里塞着脏布,满脸泪痕,正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退缩,然而他越是往后退,就越是往铁笼子里边钻,引得其他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觉得这举动有趣极了。
那还只是个小孩,大约十二三岁,比他的年纪还要小。
他以一个很屈辱的姿势被拷在铁栏上,腿从笼子的缝隙间支出来。
眼前的人优雅地进食,被油脂浸得锋利的菜刀在他的腿上轻轻一刮,血水飞溅,连皮带肉就滚到了刀刃上,再将菜刀伸到火堆烤上一烤,那引发馋意的肉香就扑面而来。
而蹲在少年面前的这个男人,手里也捏着薄薄的一片肉,烤得金黄,香气四溢。
他笑得和蔼,横肉堆砌在两颊,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蠕动起来。
“来,吃吧,这可是肉。”男人说道,“你的嘴很久没有沾过油水了吧?”
他说着,将手伸到笼子边上,手指连同那片肉一并送到了少年嘴边,之前踢笼子的男人见状露出了怨恨的神色,像是觉得少年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之前饱腹一顿。
自从旱魃肆虐,少年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了。
甚至一天之内能吃到些东西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奢求吃肉。
他抬眼看了男人一眼,铁链搅动,慢慢支起身子,凑近那只伸过笼子的手......
围着火堆,细嚼慢咽地吃着这来之不易的鲜肉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们立刻回过头去,看到先前靠近笼子的男人正捂着自己的手惨叫。
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往下流淌,另外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则冲过去狠狠地踹笼子,笼内的少年像一株苇草,东倒西歪,撞在铁栏杆上,不消片刻脸上就沾满了血。
但是他却在笑,比他们更加放肆地大笑。
少年吐出嘴里的东西,那俨然是一根断裂的手指。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有匆匆跑过去帮忙察看伤口的,有愤怒地冲过来将笼子的锁打开,拎着少年的衣襟将他拖出来的,拳打脚踢的,骂他不识好歹的,似人间炼狱。
“徐沉云!”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厉声喊道。
“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顾虑了,才敢这么干的是吗?”
“你娘皮相好看,上次修士大人过来一眼就挑中了你娘,说只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本来是好事一桩,可惜她有你这个累赘,不愿意走,你起先百般阻挠,后来她病入膏肓,你才终于慌了心神,又从我们口中知晓若是不这么做她要死的,于是和你娘在房间内独处了一阵,再出来的时候,你们二人都纷纷改了口,大伙还很替你二人高兴。”
少年听到这话,原本被痛楚扭曲的面庞忽然变了。
那人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们起先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还当你是忽然懂事了,说服了你娘,结果呢?”他嘶嘶地喘着气儿,说道,“结果我们好说歹说将修士大人劝了回来,打开房门,就看到梁上悬着一具尸体,真是晦气!你把你娘劝死了也就罢,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地上的少年喃喃说道:“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并没有去试图说服她,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顺利,他提了一句,她就很轻易地答应了下来,像是苦苦支撑的高楼顷刻坍塌,眼神温柔而死寂,说,好,那你去找他吧。
所以他去了。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再打开房门。
她已经死了,垂在绳索下面,如同被烈阳烤得枯死的稻穗。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他越是拼尽全力想要救她,就越是将她推往死亡。
或许从他将那句话说出口的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累赘。
是他亲手套上了绳索,踢翻了椅子,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窒息。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名修士拧着鼻子说了一句,好臭,好脏。
少年这时候才缓过神,被愤怒冲昏头脑,在众人怔愣的目光中一拳打向修士,鼻血横流,其他人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拦住他,修士擦着脸上的血,眼神逐渐蒙上阴翳。
他们生怕修士动怒,忙不迭提议:“要不然将他杀了吧!杀了如何?”
修士却摆了摆手,十分温和,捏着少年的下巴,像挑选宠物似的左右瞧了瞧。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他缓缓说道,“她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不,完全不是。死才是一切的开始,既然她死了,那就由你来代替,我向来善于驯服猛兽。”
少年在此后无数次地想——他当时也该一起死的。
修士说,过段时间来接他。
他试着逃了几次,最后一次,被昔日友善的邻居捉回来关进笼子里,如此就彻底失去了自由。修士很清楚如何才能彻底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等待,无尽的等待,像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你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总是会来的,这种等待让少年几欲崩溃。
身边的笼子里每天都会有人被拖出来当作食物。
他知道自己不是其中一个,但是这种压抑的氛围开始让他产生幻觉。
少年开始频繁地看见虚幻的影子。
黑布遮挡,他只看得见影子的脚踝往下那一截。
脚尖朝向地面,绣花鞋上沾满了血迹,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吗?”
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母亲不会这么对他说话,他知道,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出了笼子之后要报复其他人,让他们血债血偿,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少年想了无数次,却在这一瞬间放弃了所有念头,沉重的负罪感逼迫着他,他开始寻找死亡的契机。
这一次,是他所有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
整整十天的时间,他第一次踏出笼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事情,包括逃离。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飞雪漫溅窗棂,撞得噼啪作响,似冬日蝉鸣,惹人心焦。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还在痛骂,血流如注,很快其他人也慌了起来,被当作食物吞吃入腹,痛得眼前发白的小孩,见状大喊道“活该!”其他笼子里的人也终于笑起来。
这些人压抑了太久,直到此刻终于潮水般的翻涌奔流。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
“你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野兽,是吃人的野兽!”
食客们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震慑力。
“吃掉他!”
他们喊道。
“修士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如果留他在这里,其他人也会受到他的影响!”
“杀了他!吃了他!杀了他!吃了他!”
一个人扑过来制住少年的手脚,另一人迫不及待地将刀拿了过来。
“解开他的衣服!”他们喊,于是破旧肮脏的衣服被撕扯开,露出瘦削的胸膛,骨骼隆起,像是要破皮而出,他还在笑,他怎么还在笑?他不怕死吗?他不怕疼吗?“别立刻杀死他,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刀口落在他的手臂,挑开那层薄薄的皮,红色的水流了出来,刀锋一挑就削下一块肉,放在火上匆匆地烤了烤便径直入了唇舌,牙齿合拢碰撞几下,腮帮子动一动,狼吞虎咽地急切吃下去了,复又向他落下第二刀。
明明被吃的是他,他们却更着急似的,汗流如雨,呼吸声粗重急促。
刀在血中浸得光亮锋利,一下接着一下,很快就能看见森森白骨,紧接着有些利器挪向了双腿,有些挪向了腹背,豁口处看得见鲜红的内脏,喧闹的嬉笑声终于停止了。
“终于停下了!终于闭嘴了!”
食客们欢呼:“谁来给他致命一击?谁来取走他的性命?”
他们两眼射出精光,脸上的横肉堆笑,手持菜刀,转过身,看向画外。
就在他们的目光尽头,站着神情恍惚的唐姣。
“你的手里有匕首!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唐姣低头,发现谢南锦给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脱了鞘。
他们走过来,迎接一般的攀住她的肩头,毕恭毕敬地送到那摊不成人形的血肉前。
“该你了!来吧,将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其中一个人握住唐姣的手腕,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拉向徐沉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