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一在这僵硬的气氛中偷偷抬眼去看皇帝,皇帝面色平静,却是有些出神的望着那墙上垂下来的鲜艳枫叶。
他跟了皇帝许多年了,此事稍显诡异,他一句话也不敢主动说,便又小心翼翼的垂下了眼。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听见皇帝道:“摆驾长春宫。”
夜里,容贵妃发了好大的火。
她一边扶着肚子,一边将手中的团扇砸了出去,不解气又将茶盏打翻。
李静姝却不知道为何要去接那茶盏,茶水滚烫,顿时手背烫红了一片。
容贵妃眼皮一跳,还没等她收敛怒气,李静姝扑通跪在了一旁道:“姑母息怒。”
人其实就是这样,越是有人捧着,越是要骄三分。
她马上柳眉一竖,怒道:“皇上竟然拒绝了你和贤康郡王的婚事,定是皇后那边嚼了什么舌根,本宫绝对不能让她如愿!”
李静姝垂着头,手背上被烫的地方更红了。
容贵妃却一点也没注意,她昂头看着李静姝:“贤康郡王很快就要进京了,到时候你多在他面前露露脸,郡王妃之位必须是你的,你也拿出些手段来!”
李静姝点了点头:“谨遵姑母教诲。”
她出了殿门却不往住处去,而是拿着烫伤药躲到了御花园的小凉亭里,一边红着眼圈忍痛,一边给自己上药。
皇帝出来散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在暗处站了一会道:“贵妃的脾气现在这样不好了吗?”
高永一心中咯噔一下,喏喏道:“娘娘有孕,可能孕中辛苦...一时有误。”
皇帝好像没有听见,又道:“她从前也是这般柔软又坚强的性子,朕总觉得做妾妃委屈了她,便多疼她了些,静姝只是个小姑娘,她如今身居高位,又是姑母,怎么又反过来这么欺负小姑娘呢。”
高永一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皇帝轻叹了一声道:“贵妃从前好歹父母兄长娇惯。”
不等高永一再说什么,皇帝抬脚向那凉亭走去了。
高永一赶紧警告一样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宫女。
虽说宫里头一家姐妹在宫中侍奉皇帝不稀奇,但是这李静姝毕竟是容贵妃的侄女,姑侄同时为妃,朝堂上知道了总要念叨几句。
尤其是还不知道皇帝对着李静姝有几分心思,万一只是三分新鲜,惹恼了孕中的贵妃,他们这些伺候的,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李静姝一身淡黄衣裙,发髻简单,只簪了两朵小小的珠花,少女姿容无需过多点缀便倾国倾城。
她垂着头认真的往那伤处抹药,身影细弱的惹人怜爱。
或许是过于认真,皇帝走到了她的跟前她也没有察觉,直到皇帝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纱布,她才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皇帝看见了少女眼睛里一瞬间的惊讶,变成欣喜,最后变成羞涩,又急忙垂下头起身给他行礼。
第113章
自从宫中见过李静姝一面,一连半个月,申屠婵都没有再在谁家的宴会上见过李静姝。
冯婴如说起这件事情时,申屠婵笑了笑道:“贵妃娘娘想必是过于思念家人,因此需要她时时陪伴。”
冯婴如却摇了摇头:“她正是待嫁的年纪,怎好一直待在宫里。”
窗户外的秋雨冷飕飕的打在窗棂上,湿了一片,侍女没有关窗户,有些风冷冷的吹了进来。
申屠婵的眼神扫向了一旁的春分,春分吓得急忙上前将窗户关了个严实,申屠婵身体好,素来不喜闷热,但是冯婴如却只是深闺小姐,她一时竟然疏忽了。
申屠婵这才转头看向冯婴如:“说不定贵妃那边已经有了打算,咱们看着就是了。”
冯婴如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却有慌张的脚步声。
申屠婵皱眉看了看春分,春分快步向外走去,隔着屏风,申屠婵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什么事情慌里慌张的?都吵到乡君和小姐了。”
外面是内院垂花门门房的婆子,那婆子扑通跪在了廊下,用内室能听到的大嗓门道:“大小姐,您派去湖广的小厮回来,说是宝庆郡主在那边受了委屈,被郡王世子给锁住了,恭王府的公子去了之后与世子大打了一场,最后带着郡主回来了,可是刚到了通州,郡主便见了红,这会子通州大雨滂沱,郡主还困在通州呢!”
申屠婵和冯婴如惊的双双站起。
冯婴如有些失态的道:“郡王府怎么敢!”
申屠婵脸上一片冷厉,室内只静了几息她便道:“春分,你去准备一些上好的药材,吃食,丝绒被褥什么的,一马车装不下就装两车;去把小满唤过来,给我套马,我亲自去一趟通州!”
冯婴如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几个护卫跟着。”
申屠婵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又道:“把胡刀叫来。”
申屠婵不坐马车,她们骑马,收拾起来自然快。
申屠丹林知道后又派了双泉跟着。
冯婴如还坐着马车送了申屠婵一段路。
申屠婵穿了墨绿男装,她裹了雨披,头上带了斗笠,但是雨丝还是扑了她一脸,发丝湿哒哒的粘在了脸颊上。
双泉跟在后面看的目瞪口呆,他从前只知道大小姐习武,英姿飒爽,但是没想到大小姐如此骁勇。
镇北侯府这一代倒是奇怪,小侯爷白净秀气,手无缚鸡之力,大小姐却是武能骑马习剑,文能琴棋书画。
京都城到通州并不算很远,但是骑马到了也是夜里。
申屠婵在泥泞里颠簸了很长一段路才到了宝庆郡主落脚的驿站。
驿站外面的茶棚子里此时还有恭王府的侍卫守夜。
一看雨幕里冲出了几个驾马的人,马上手持在刀上喝道:“来的什么人?!”
不等双泉开口,胡刀一马当先,嗓门粗亮道:“不得无礼!燕王府护送镇北侯府大小姐来接郡主回京!”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刀倒是收了下来。
镇北侯府的大小姐确实是郡主的好友,但是这秋末雨夜,寒气袭人,哪家的贵女不是在暖阁里吃茶赏雨。
小满驱马至前:“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去通禀!”
说着径自下马,然后去扶申屠婵。
真的是女子,几个侍卫顿时通禀的通禀,上来牵马的牵马。
宝庆郡主刚服了药,正面色不悦地听着小侍女说话本子。
说到小姐对公子一见钟情时,宝庆郡主便道:“行了,什么酸唧唧的东西,下去吧!”
侍女赶紧闭嘴下去了,她的贴身侍女上前哄道:“奴婢的好郡主,这不是怕您无趣,矮子里头拔将军,找个小丫头给您解解闷嘛,小丫头不知道您的性子,别生气,奴婢给您讲个公主三休驸马的故事!”
宝庆郡主也不想无缘无故的把脾气发给婢女们,便道:“二公子三公子那边歇下了没?”
去湖广接她回来的是恭王府的三公子,到了通州,恭王府派了二公子来接,刚才晚膳时契阔了一番,这会子两兄弟估计正在说湖广那边的事情。
侍女不敢提这话茬,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便听到外面一道匆匆的脚步声,小婢子大声道:“郡主,镇北侯府的大小姐来通州接您啦!人已经到了驿站门口!”
声音是掩不住的喜色。
宝庆郡主登时又惊又喜,掀被子便要下床:“阿婵来了?外面不是还下着雨?!”
贴身侍女名唤喜令,急忙上前压着她坐下,又高声对门外道:“还不速速将申屠小姐请进来!”
驿站陈旧,外面的声音能传进来,小婢子还没说话,宝庆郡主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甚至还能听见婢女问礼的声音。
她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便听到申屠婵隔着门道:“郡主,当日说过,等你回来我一定来接你,申屠婵一诺千金!”
宝庆郡主扑哧笑了:“还不快快进来!”
门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正诧异,小满推开了门。
申屠婵衣裙半湿,额前的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几乎狼狈不堪。
她进了屋没有往里进,只远远站着含笑看着宝庆郡主道:“催什么,还能掉头回去不成。”
宝庆郡主没想到她真是雨夜纵马赶来的,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生气,转头呵斥喜令和小婢女:“傻了不成,还不赶紧给阿婵更衣!”
一番人仰马翻的忙碌之后,申屠婵穿了宝庆郡主的衣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喜令急忙将手里的小暖炉递了上去,申屠婵摆了摆手没接。
小满接过那手炉放在了她身旁。
申屠婵喝了姜茶后身子暖和了许多,笑道:“不必担心,我没事,倒是你,这地方简陋,天气又差,你回来的匆忙,给你带了些吃用的,估计要后半夜才能到。”
她话刚落音,宝庆郡主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急忙用衣袖去擦。
申屠婵唬了一跳,刚才在门外她便问了小婢子宝庆郡主的情况。
说是受了些委屈,但是人好好的,毕竟长途奔波,所以见了点红,孩子没事,只是要好好养几日再回京。
申屠婵一瞬间以为是小婢子不知内情,她还没说话,喜令便一边用丝帕给宝庆郡主沾脸,一边苦笑道:“小姐,我家郡主自有孕以后,是受不得一点委屈,花落了都得哭一场,如今见了您,那是又见了主心骨,可得好好跟您哭诉一番。”
宝庆郡主扑哧笑了,伸手打了喜令一下:“滚一边儿去。”
申屠婵这才松了口气,微笑道:“有道是小孩见了娘,无事哭三场,郡主离家一场,这回家了先哭闹也是人之常情。”
两个人挤兑的宝庆郡主一点伤感情绪也没了,只道:“看你这么为我奔波,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第114章
宝庆郡主嫁到湖广以后,便跟秦文玉约法三章。
在宝庆郡主生下儿子之前,他不能碰郡主以外的任何女人。
等宝庆郡主生下儿子,她不干涉秦文玉纳妾,秦文玉也不要别指望她侍奉公婆,打理后宅。
两人互不干涉,生个孩子有交待就得了。
申屠婵闻言并不意外,郡主娘家有底气,也没有抗旨,对秦文玉来说又不吃亏。
秦文玉是答应了,他们新婚当晚便圆了房。
新婚两个月,宝庆郡主便有了身孕。
申屠婵忍不住冷声道:“他违背了约定?”
宝庆郡主不说话,只是脸色难看,喜令急忙接着说。
秦文玉倒是没有违背诺言,但是荣华郡王妃不干。
秦文玉以前虽然妾室多,毕竟正妻没进门,无论是她还是秦文玉,都不能也不会,让妾室先生下庶出子女。
如今秦文玉都十九了,好不容易陛下赐婚娶了妻,妻子也怀孕了,郡王妃便着急开枝散叶,成天的催着秦文玉去妾室房里。
宝庆郡主原本就防着着这一手,没道理她辛苦怀孕,秦文玉却与妾室寻欢作乐。
秦文玉把郡王妃的话当成耳旁风,郡王妃不能怎样儿子,又奈何不了这个身份高贵的儿媳妇,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推波助澜的,让妾室给秦文玉下药。
这是一巴掌打在宝庆郡主的脸上了。
也不想京都城除了皇后谁敢打她的脸,此时一朝落了平原,郡王妃一个小小太守的女儿都敢欺到她头上了。
秦文玉从那妾室房里出来时衣衫不整,浑身香气。
宝庆郡主只觉得这辈子没那么恶心过,她看不上那些妾室,更不可能自降身价去为难她们,只把这一切都算在秦文玉头上,当即命令人收拾东西,她要回京。
她怀胎不足三个月,秦文玉怎么肯让她走。
人在屋檐下,胳膊拧不过大腿,秦文玉竟然直接囚禁了她。
说是囚禁有些过分,但是秦文玉确实将她和贴身侍女关了起来。
宝庆郡主气到极致也冷静了,她故意不与京都往来,便是秦文玉怕她憋坏了,让她写信回京都城求救她也无动于衷。
秦文玉跟她解释自己没动那婢女,又说等三个月一到便送她回京小住。
宝庆郡主态度冷淡,她已打定了主意,回京以后便再也不回来湖广了。
好不容易孩子满了三个月,郡王妃去了几次宝庆郡主都没见。
郡王妃便又让秦文玉来给她道歉,两个人拖拖拉拉的,反正就是不提她回京的事情。
直到恭王府派了人过去。
其实宝庆郡主知道,女子嫁了人便低了三分头,便是她娘贵为世子妃,生了那么多嫡子,父亲也有几个妾室,只好一点的就是妾室们没有生庶子。
驿站灯油熏眼,侍女们便点了一排的蜡烛来照明,宝庆郡主孕中不顺心,从前丰腴的两颊消瘦了些许,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下巴都尖了。
她看着那烛火道:“我管不了别人如何,我出身恭王府,又是这一代唯一的皇女,出生便封了县主,我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若是连我都要受这等委屈,岂不是天下人都觉得女子在夫家就该任劳任怨,就该宽容忍让!我偏不,我就是要告诉她们,世人都是欺软怕硬,对妻子不好全都是欺软怕硬,便是显赫如荣华郡王府,碰到我更显赫的恭王府,不是照样低头。”
她说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完全不像是受了委屈。
申屠婵含笑看着她道:“郡主,我天生反骨,你知道我的态度。”
宝庆郡主点了点头,原本一腔憋闷散了大半。
申屠婵笑着帮她掖了掖被子道:“这还不到一年,回来就哭哭啼啼,又瘦着回来的,世子妃看了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她只说京都城的事情,半句不提湖广那边。
申屠婵在屋里呆了半晌身上才彻底暖和,宝庆郡主往里头让了让,让申屠婵坐到床上。
申屠婵还没有见过女子生孩子,她有些好奇的去看宝庆郡主的肚子。
还没有显怀,看不出什么端倪。
宝庆郡主看着她那充满好奇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等我孩儿生出来,定要认你做干娘才行。”
申屠婵坦坦荡荡的坐直了身子:“我没见过女子有孕,等郡主显怀了定要让我看看。”
两人并排靠在床头,喜令端了夜宵过来。
是一些肉粥,刚出锅,香气扑鼻。
宝庆郡主接过喜令递过来的碗笑道:“看算什么,给你摸摸。”
申屠婵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我是杀伐之人,手上血腥重,看看便算了。”
宝庆郡主张了张嘴,随即笑道:“那等出生了,你好好抱抱。”
她们在这简陋的驿站中同塌而眠。
申屠婵太累了,等她一觉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室内只有她一个人。
她刚坐起身,还没下床,小满便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