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
郭家祖父喝道:“晗娘不可失礼,快回阿翁这边来。”
三娘有点失望,但还是乖乖回到她祖父身边坐定,眼神儿还时不时往王维的琴上瞟,把过去摸摸碰碰的渴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王维命人去取画出来给贺知章几人赏玩,转头瞧见三娘的表情,索性亲自把琴抱了起来,给三娘演示了几种基础指法。
三娘看得目不转睛,只觉王维弹出来的三两琴音都格外好听。等王维演示完了,她便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可以试试吗”几个大字。
王维便把琴摆到三娘面前让她试弹。
三娘依葫芦画瓢地照着王维的手法弹了几下,可她手还太小了,且指头短短的,弹得磕磕绊绊,远没有王维弹出来的音流畅。她很有些不服气,又从头试了一遍,勉强从严重磕绊进步到普通磕绊。
钟绍京见她卖力地挥动着自己的小短手,极不客气地嘲笑起来:“看来你和琴没什么缘分。”
三娘气鼓鼓地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能弹得很好。现在我弹不好,肯定是因为我还小!”
王维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三娘刚才学弹的那几下,发现三娘虽弹得不甚顺畅,指法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竟无一处有偏差。
这小孩的记性显然是极好的。
王维道:“你闲暇时若方便来荐福寺,倒是可来随我习琴。”
他并不是热情好客之人,与妻子成婚多年也不曾有一儿半女,如今闲居于大荐福寺,每日不是读书作画便是研读佛经,日子过得平静无波。许是独居多时偶尔也想热闹热闹,他竟是神使鬼差地应下了三娘学琴的要求。
三娘听后立刻支棱起来了,转过头骄傲地对钟绍京说道:“等我学好了,一准叫你大吃一惊!”
钟绍京乐道:“好啊,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能把琴学好。”
此时两个年纪不大的家僮捧着两幅画卷出来。
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画上。
王维最善山水画,在王维之前许多人所画山水皆失了些味道,大多只画出山水轮廓,未能于细微处呈现山水的本貌。直至王维把皴法与渲运之法用于山水画中,把笔墨的粗细浓淡运用得颇为精妙,时人皆称他的画“参乎造化,绝迹天机”。
据传文人山水画的开山鼻祖便是王维。
这些后世评议三娘自是不可能知晓,她兴致勃勃地挤到贺知章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由王维亲自为他们展开山水图卷。
画中山水徐徐呈现在三娘眼前。
那山是极俊秀的,那水上的波纹更是仿佛正随风而动,画上处处都是鲜活至极的生动气象。
别说是年纪这般小的三娘了,便是贺知章和钟绍京他们这两个已经活到七十多岁的人也不曾见识过这种画法。
钟绍京酷爱书画,见了此画都没了平时的毒舌,忍不住细细地揣摩起画中笔意来。
这笔法、这用墨,简直浑然天成,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精妙!
书家之中曾出过一个王右军,世人都说他的字“一变钟体”,也就是说王右军的字把他老祖宗钟繇带起来的风潮都改变了。钟绍京少时并不服气,后来搜罗来不少二王书帖反复揣摩,才不得不承认王右军的书法确有其妙处。
没想到眼前这个王摩诘瞧着竟也有一变画坛之风的能耐。
三娘不懂什么运笔与用墨,她只觉眼前这画好看,太好看了!要怎么才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呢!
想到自己才刚央着王维教弹琴,现在若是再说想学画,不免会惹人厌烦。三娘打小就聪明,非常懂得把握别人的忍耐底线,她决定先把琴学了再寻个好机会跟着王维学画画。
三娘麻溜夸起人来:“老师画得真好!”
王维:“……”
贺知章三人:“……”
这小孩改口改得真快,这就喊上老师了。
郭家祖父觉得吧,最近他这孙女好像突然拴不住了,不仅准备跑去贺、钟两家抄书,还准备来大荐福寺学琴。她当自己有三头六臂吗?
比起三娘“画得真好”的点评,贺知章他们讨论起画来可就专业多了。
三娘乖巧地挤在一边听他们礼来我往地夸来夸去,觉得获益良多。以后再看到别人的画,她也知道该怎么夸啦!
山水画看完,王维又展开一副人物画。
这画题为《襄阳图》。
襄阳指的不是地名,而是孟浩然这个襄阳人,以襄阳为别号意味着他乃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士。
画上的孟浩然坐在马上、面露沉吟,似是在思索诗作的下一句是什么。他身穿一袭白衣,身量瘦削而颀长,瞧着眉目清隽、风姿卓然,宛如本人就在眼前。
钟绍京看见上头的题字,便对三娘说道:“你上次不是问‘还来就菊花’是去赏花还是去喝菊花酒吗?这便是写‘春眠不觉晓’的人了。”
三娘本就被画中人吸引了目光,听钟绍京这么一说登时看得更仔细了。她兴高采烈地问王维:“您认得他吗?”
王维笑道:“自是认得的,我与浩然兄相交甚笃。近来我少眠多梦,时常忆起故友,便画了这么一副画像聊解思念。”
他与孟浩然算是多年诗友,两人于写诗一道上有说不完的话,每次相会都要促膝长谈,如今偶然碰上贺知章几人他不免也要带孟浩然几句。
说不准好几年过去,圣人已经忘记上次的事呢?作为这么多年的好友,王维当然是希望有官大家一起当的。
只要大家都在长安,往后还愁没机会相聚谈诗吗?
王维追问起钟绍京怎么会提起“还来就菊花”,这才知道三娘还去了贺知章家的重阳宴,并在宴上提起了孟浩然的诗。他笑道:“下回我写信问问他。”
三娘高兴地说:“好!”
虽然那天听了贺知章的解释,她也觉得不必追根究底,可这是能够认识厉害人物的好机会G!
赏过了王维的两幅新作,这次大荐福寺之行算是圆满结束了。
到要回去的时候,三娘就有些走不动了,最后是几个人一起乘车回去的。
既然三娘要经常出门,归家后郭家祖父便挑了两个有点儿骑射功夫傍身的婢女安排到三娘身边,还择了个老兵转行的车夫专门接送她往来。
对此,郭家祖母很有些犹豫:“三娘想学琴,请女师来家中教便是了,哪有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儿来回奔波的道理?”
还有抄书的事也是,家中又不是买不起,何必让孩子吃这个苦头?
郭家祖父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娘是什么脾气,她若想做什么事却做不成,一准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到时候你难道不心疼?”
郭家祖母一时语塞。
那么可爱一娃娃,谁舍得看她蔫巴巴的模样?
与其到时候再改了主意,还不如遂了她的意。
郭家祖母只能说道:“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仔细把她给惯坏了!”
郭家祖父捋须说道:“我为官这么多年也算攒了些家底,惯坏了我也养得起。”
话里的偏心那是藏都藏不住。
到了他这个年纪,想疼爱哪个孙子孙女哪有人管得着。何况他对其他小辈也不差,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晗娘这样的机缘罢了。
若是他们也能有这般志气,他又岂会不支持?
第21章
王氏得知三娘出一趟门便给自己加塞了几样功课,忍不住抱起女儿说道:“你一个女孩儿,何须这般辛苦?”
三娘说道:“不辛苦!”她信心满满地给她阿娘画大饼,“等我以后当了官,一定给阿娘挣诰命。”
王氏闻言有些忧虑。
须知大唐最有名的女官上官婉儿便是死于当今圣上之手。
上官婉儿当年多风光啊,皇帝赐宴、群臣写诗,便是由她坐在高高的彩楼之上择选最佳的诗作来谱曲奏乐。那些文臣们写的诗稿自楼中乱落如雪,无人敢有异议,只能各自取回。
连当时名盛一时、堪称律诗先驱的“沈宋”(沈缙谟胨沃问)二人也在其点评之列。
王氏出身名门,对上官婉儿这些不为寻常百姓所知的事迹多有耳闻。她女儿只是说着玩还好,倘若真叫她闯出点名堂来了,焉知她不会步前人后尘?
只是这些事她又不好与五岁大的小孩儿说,只能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一生顺遂。诰命什么的,你阿耶与兄长们若是有本领自会给我挣来,没有的话也不强求。”
三娘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被亲娘给瞧扁了。她倔强地说道:“他们的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样。”
王氏道:“好好好,我旁的诰命都不要,只要阿晗给我挣的。”
三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她阿娘开开心心地贴贴半天。
当天下午,三娘就拥有了一把入门级七弦琴,这琴不是什么名家手笔,音色远不如王维那把好,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兴高采烈地把几种基础指法练了半天,直至能够流畅地弹出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音调了,才让人帮忙抱着她心爱的新琴到处找人献宝。
简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拥有了一个特别厉害的老师。
证据是王维随便教教就把她给教会了!
家里人都是看着三娘长大的,对她的好记性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因而也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可怕的难道不是你随便学学就学会了吗?
当然了,对于勤奋好学的小朋友,所有人都是以鼓励为主。
三娘第二天便屁颠屁颠地跟着钟绍京去他家拜访,按照计划开始自己的抄书大业。
钟绍京这位越国公算是一品大员,府邸规模比贺知章家要大得多,三娘走在里面感觉像在逛大荐福寺似的。她边跟着钟绍京与贺知章往里走,边跟钟绍京感慨:“您家可真大啊!”
钟绍京睨了眼她迈到最大也走不出多远的小短腿,笑着询问:“要不要让人抱着你走?”
三娘道:“不用抱,我现在可能走了。”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很能走,她还特意把步子迈大了一倍,只差没跨成一字马。
钟绍京:“……”
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一行人走到钟绍京的书房,三娘很快被里头琳琅满目的书画以及文房雅具给吸引了。他家书房老大一间,不仅典籍摆了好几架子,书画更是多不胜数,光是二王、褚遂良等人的珍贵手迹便多达数千卷。
三娘感觉自己像误闯了一个巨大的宝库。
她忍不住问钟绍京:“这么多书和字画,您看得过来吗?”
钟绍京笑道:“你猜我现在几岁了?”
三娘看了眼他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再看了眼他布满了皱纹的眼角,犹豫着猜道:“七十岁?”
钟绍京道:“差不多,比你祖父都要大许多岁。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书画,花了六七十年去赏玩犹觉看不够,只恨不能把天下珍藏一览为快,哪里会有看不过来这么奢侈的烦恼?”
三娘才活了四五个年头,完全无法想象花好几十年在同一件事上得是什么样的执着与热情。
她只觉在外面走动以后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活法。
也许正是他们这些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才让他们在某些领域拥有寻常人无法比肩的成就。
日后她也能找到自己为之执着一生的方向吗?
三娘暂且还想不明白,只是贺知章他们的出现让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点什么。那本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到的东西,却误打误撞地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颗种子眼下还看不出有何特别,更没有人能预料到它往后会长成什么样的存在。
贺知章跟到越国公府来,主要也是想看看钟绍京刚搜罗来的二王真迹。
大唐的书画造假市场已经挺发达,二王真迹更是最经常被造假的对象,因为他们名气足够大,而且曾经备受太宗皇帝推崇,自然是造假者最理想的摇钱树。
这种情况下,购买者的眼力就十分重要了。钟绍京手头最不缺的就是钱,甭管真迹还是赝品,只要听闻市面上有这类字画在售他便会立刻买进。
最近他就新购得好几张“二王真迹”。
正巧贺知章今儿得空,他便顺嘴邀贺知章过来一起鉴别一下真伪。
三娘得知有今儿还鉴宝活动,一时也没心思抄书了,兴致勃勃地挤在他们中间看他们从起笔手笔的笔势分析到绢帛纸张的材质,只觉自己又学到了许多新鲜的知识。虽然不知道学来有什么用,但是机会难得,先蹭了这珍稀的名家鉴宝课程再说!
钟绍京见她在旁听得目不转睛,不由奇道:“你听得懂吗?”
三娘理直气壮地回答:“听不懂!”
钟绍京:“……”
三娘极有条理地分析道:“兴许我多听几次就懂了。而且我会把你们讲的统统记下来,等以后遇到这样的字画我也知道该从哪里看起了。”
既然三娘都这么说了,钟绍京两人便也没有避着她,一如往日般你来我往地认真讨论起来。
三娘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不时还给他们奉上茶水润喉,直至书画鉴赏环节结束了,她才乖乖坐在钟绍京命人给她准备的书案上一笔一划地完成起今天的抄写任务来。
钟绍京两人见她很快便安静而专注地抄书,都觉得郭家祖父运气当真不错,一个大老粗居然能生出个这么招人稀罕的孙女来。
要知道他那儿子郭子仪可是武举出身的,难道三娘是随了她外祖那边?
说起来京兆王氏往上多数好些代大抵也能说是与太原王氏同出一脉,她外祖家这个王姓也算是名门之后。
即便科举盛行极大地削弱了世家望族的势力,许多人对五姓七望的出身仍是十分推崇,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都会往上“认祖归宗”,纷纷表示自家先祖与五姓七望同出一脉。
至于老祖宗到底认不认他们这些儿孙,那一点都不要紧,反正咱对谁都是这个说法,说多了自然就成真的了。有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全天下都有他们的见证者,难道还能有假吗?!
能生出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娃娃,看来京兆王氏也不算是辱了世家大族之名。
三娘自是不知道贺知章他们已经从她的聪明伶俐想到她家到底有没有乱认祖先。
她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排好的课表开始自己漫长的抄书学琴生涯。
在贺钟两家抄书最好的一点就是哪怕钟绍京他们不在家,两家子弟之中也不乏才学出众之人,三娘遇到有不认得的字、不理解的句子,便能攒下来一并去请教他们,堪称是白得了许多个名师。
三娘感觉自己得了大便宜,每每吃到什么好吃的便要多留几份或者翌日央人再做一遍,积极地拿去和贺知章他们分享。
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京师中也开始流传起郭家女入宫觐见的事。倘若三娘年纪再大些,这兴许就成一桩风月故事了,不过三娘才五岁,任哪个黑心烂肠肚的家伙听了也不可能编排出什么不相宜的言论来,大伙提起来便只有夸的。